贺容予未置可否,而是看向昭昭,问:“你作的诗呢?”
昭昭赧然,将头低下。
方才他们起哄,方二小姐已经将昭昭的白纸黑点找出来,只是还没来得及看。这会儿见贺容予这么问,便将东西交给贺容予。众人的眼神也都跟着聚焦于此,只见那白纸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墨点。
一时沉寂。
谁也没想到,她竟然一个字没有写。
沈羽也是皱眉。
贺容予却笑起来,问方二小姐:“今日诗会的主题是什么?”
方二小姐回答:“没有固定的主题,只是以这园子为限,随意发挥。想来三小姐是还未来得及下笔?”她给昭昭找台阶下。
尽管她父亲与贺容予政见不同,可这种时候,显然不可能拂贺容予面子。
贺容予哦了声,接过那页纸,煞有其事地端详起来,而后道:“老子有云,道生一,一生万物。这纸上的一个墨点,可不就是这个一,从而生出这园子里的万物。而这园子,又是世界的一个缩影,实在妙极。”
哪怕他是在袒护昭昭,也没人能说出一个不字。他们只会跟着贺容予所说,一起夸赞。
贺芝芝在一旁恨得牙痒痒,什么道生一,一生万物,分明是她绣花针头一个,毫无才华,竟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偏偏贺容予还要护着她,为她说话。
也是可恨。假如今日贺容予不来,那此刻贺昭昭已经无地自容。
贺芝芝咬住下唇,怨恨地看向贺昭昭。抬眼间,又心生一计,忽然开口道:“容予哥哥,方才咱们正在赏析沈羽沈大人的诗呢。沈大人待昭昭妹妹真是一往情深,竟以昭昭妹妹做主题,做了一首七言绝句。”
她想让贺容予知道,贺昭昭随便勾引男人。
贺容予哦了声,似乎才看见沈羽似的,道:“原来沈大人也在。”
沈羽回以寒暄:“见过王爷。”
贺容予又看向方二小姐:“不知本王可有这个荣幸,看一眼沈大人的诗。”
方二小姐哪能说不,只是心中已经有些不悦。她对贺昭昭没什么敌意,方才见他们起哄,便该拦一拦的。
她讲沈羽的诗递给贺容予,坦白说,写得不能说差,可以看出有些功底,当然也决计算不上多精妙。贺容予若有所思地看完,请来纸笔,大手一挥,洋洋洒洒写下几行诗句。
众人只见那字遒劲有力,飘逸潇洒,力透纸背,看来心旷神怡。贺容予收笔,方二小姐命人将纸取来,和众人一道观赏。
贺容予写的,也是昭昭。
只是文字功底上十分精妙绝伦,可谓字字珠玑,两相对比,沈羽那诗黯然失色。
不知道谁先起头鼓掌,一时间都在拍手叫好。
昭昭看了眼贺容予,二哥待她实在是好,可越是好,越是勾起她先前的那些纷乱情绪。
自从遇上贺容予,她便没再受过什么委屈。即便有,贺容予也会想方设法地替她找补回来。
贺容予于她而言,便像是那宝华寺里供着的神。
而他,在世人眼中,却像是修罗,唯有在她这里,是神。
神只庇佑她一个人,她一个人的神。
这想法太过大胆。昭昭不敢想下去。
贺容予见她神色有异,抬头碰了碰她额头,昭昭顺势依偎在他肩边,撒娇道:“二哥,我是不是中暑气了?”
贺容予道:“那回家吧。”
他将昭昭打横抱起,对他们说:“昭昭身体不大舒服,你们继续吧,别让我们扰了你们的兴致。”
贺容予抱着她出了园子,上马车,将她放下。昭昭靠着贺容予的胳膊,小声地说话:“二哥,你预备娶的人,是哪家的姑娘呢?”
第10章
贺容予低低笑道:“谁愿意嫁给我?”一种调侃的语气,说得自己好像很差似的。
昭昭直起身,不赞同地反驳他的话:“哪里的话,二哥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寻常姑娘想要嫁给你,只怕还配不上你。”
贺容予宠溺地笑了笑,伸手揉昭昭头发:“好,昭昭说是,那便是。只是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我也说不好。你似乎很有兴趣?”
昭昭点头:“这是自然。”她如墨的眸子转动着,隐藏住自己那一点点连她自己都还没探究清楚的情绪。
“我希望二哥的妻子,是一个很好的人。能把二哥照顾得很好,把母亲照顾得很好,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成为二哥的贤内助。”
贺容予笑了笑,大抵觉得她太天真。他这样的身份摆在这里,做他的妻子绝不是一件好事,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此身已经陷进这诡谲的风云里,不得脱身。又何必再连累一个人呢?
何况贺容予成熟得太早,于男女之情上并无欲念,除了必要的某些事,他没有多动过心。
因此,贺容予此前并没动过成家的念头,他以为自己此生的全部欲望,尽数在权术上,至于情感,注定是孤家寡人的命。似乎也有人这么断言过,说他如何天煞孤星。但贺容予这个人不怎么信命,他更信自己。
至于如今么,随意吧。
他也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非良善之辈,又何须多管别人的生死。
既然他的母亲希望他能成家,他便成个家也无妨。
毕竟他欠她的。
“好了,别多想。”贺容予说,“不是说中了暑气么?睡会儿吧。”
昭昭哦了声,顺从地躺下去,靠在贺容予的大腿上,闭上眼。她本来只想闭目养神,但嗅着贺容予身上的雪松味,竟慢慢地睡了过去。
马车停下,贺容予垂眸,看见她纤长而浓密的睫毛。他伸手碰了碰,无声地轻笑。
昭昭是他一手带大,一手调^教。
于他而言,昭昭更像是他生命中的某一种寄托。
某一些,他早已经再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如朝阳,如曙光,如清晨的露珠,如十五的明月。
如星如月,吾妹昭昭。
贺容予轻手轻脚地抱昭昭起身,下马车,跨过王府大门,往昭昭的“星月楼”去。她院子里的人早已经听到消息,备好房子里需要的一切。
贺容予将她放在床上,自己在一侧坐下,叮嘱云芽:“昭昭大概有些中暑,等她醒了,弄些消暑的东西给她吃。不过不能让她放肆贪凉,夏日里若是染风寒,滋味不好受。”
云芽一一记下,送贺容予出门。
在门外廊下,贺容予问起她近来的行踪。
云芽不敢隐瞒,一一道来,不论大小。
这是她惯常需要做的事,向贺容予汇报关于昭昭的一切。
王爷对三小姐,有着完全的掌控欲。
大到她的人生决策,交什么样的朋友,小到三小姐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房中用什么样的摆设,戴什么样的首饰。
王爷都要知道。
但也仅仅是知道。云芽伺候昭昭九年,从昭昭进贺家开始,她看在眼里,王爷待三小姐是一顶一的好。即便三小姐偶尔做一些离经叛道之事,王爷也甚少责罚三小姐,反而会替她兜底。
按说这种纵容宠溺式养法,孩子是很可能养歪的。可三小姐也争气,一直很乖顺懂事,尽管偶尔有些任性妄为,但也不碍事。
云芽将这些日子三小姐的行踪汇报完,贺容予只嗯了声,“照顾好三小姐。”
云芽道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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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又做了那个梦。
梦见那天夜里呜咽的风声,和她忐忑不安的心跳。
她醒来时,睁眼望见的是自己房中淡青色的纱帐,还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已经黄昏时候,橘色的光从窗纱透进来。被风一吹,轻轻地晃动着。云芽听见她醒来的动静,进来伺候。
“三小姐醒了?”云芽端了碗解暑的绿豆汤,喂昭昭喝,“王爷吩咐,给三小姐准备些消暑的吃食。三小姐也是,这么会儿功夫也能中暑。”
昭昭皱眉,吐舌头,“大概是天生的怕热。兴许上辈子,我就是那天上的太阳,做腻了,这才转生成人。”她信口胡诌。
云芽被她逗笑:“可是三小姐也天生怕冷,难不成这辈子也是做雪做腻了,才托生成人?”
昭昭嘶了声,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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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容予说,娶妻之事不急。但寻的媒婆却急得很,一日跑三趟,快把王府的门槛踏破。
因为贺容予只是答应了这事儿,却一点都不上心,不是在忙就是在忙,平日里媒婆根本找不到他人。常叔急得不行,可一腔苦口婆心贺容予都不让他开口。
昭昭在一旁看着,忽然开口:“那……我替二哥参谋参谋吧。”
常叔看她许久,欣喜点头:“好啊,王爷最疼三小姐,倘若三小姐开口,王爷一定会给你面子的。多少能去见一面。”
常叔笑得欢喜,他看着贺容予长大,心里把贺容予当半个儿子,仿佛已经瞧见自己做半个爷爷似的笑。昭昭在一旁跟着笑。
中州王府的事,媒婆不敢懈怠,办得尽心尽力,挑选了好些合适的姑娘。昭昭先过了一遍,筛去了那些镇南侯一派的。
这么一筛,便去了一半。剩下一半里,倒是有不少条件合适的。
常叔请人合了生辰八字后,又去了些,最后挑挑选选,还剩下五六位。昭昭拿着那五六位姑娘的生辰,去找贺容予。
贺容予正在书房里忙,昭昭抬手叩门,唤了声:“二哥。”
贺容予头也没抬:“进来。”
昭昭手里捧着托盘,端了盏绿豆汤,殷勤地替他倒上,“二哥还没忙完吗?”
“嗯。”贺容予终于抬头,看她一眼,“怎么?”
昭昭清了清嗓子,直说了:“常叔那边最后定了几位姑娘,请二哥抽空去见一见。”
贺容予先说:“我还忙着,再说吧。”
昭昭站在一旁,也不走。
贺容予只好改口:“那便后日下午,你让常叔定个日子。”
“好。”昭昭声音振奋。
这些日子,她让自己忘掉那个一闪而过的大胆念头,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二哥待她好,她便应该同样的,希望二哥好才是。
转过眼,便到了约定好的这一日。
这日要见的,是一位五品官员的女儿。长得还不错,也念过些书,差人去周遭打听过,名声也都挺好。
约在六合楼见一面,倘若贺容予喜欢,便再接触接触。
贺容予从文心阁回来,原本都忘了这回事,还是朝北特意提醒,他才记起。默然几息,还是命人转去六合楼。
到六合楼时,昭昭和那位姑娘早早便到了。贺容予入了座,还未说什么呢,对面那姑娘已经吓得不轻。
贺容予失笑,借口离去。
事自然没成。
昭昭安慰他:“也不知她怕什么,好像二哥会吃人似的。”
贺容予听了她的话,哑然失笑,“昭昭,这世上不怕我的小姑娘,恐怕只有你。”
昭昭听得一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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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贺容予这话说得不假。他奸佞名声在外,世人传得他好似地狱罗刹,喜怒无常,嗜血狠辣。在寻常百姓家中,中州王三个字,甚至是恐吓小孩的利器。
倘若谁家孩子顽皮不听话,或是忤逆父母,或是不愿意吃饭,父母便会用“你若是再如此,小心被中州王抓去”来威胁吓唬。
说起来,贺容予竟还觉得有趣。
孩子怕他,那些半大小丫头,当然也怕。尤其是那些没怎么见过大世面的,只远远地听说过他的声名,见过他冷着脸的身姿,便更怕了。
他猜得半点不差。
今日前来相亲的姑娘,从前便听闻中州王多么手段狠厉,多么骇人听闻。当得知自己被选中做为中州王的王妃候选人,她当时只觉得是晴天霹雳。可是以她的家世,她无法违逆中州王的意愿,她只能硬着头皮来相见。一想到有可能嫁给这样一个人,她便怕得不得了。她脑子里还能剩下什么呢?听不见他问什么话,也看不见他想做什么,只本能地在他一抬眼间瑟缩。
在这世上,若说有这样一个人,看破那些奸佞传闻,丝毫不畏惧贺容予,有且只有一个昭昭而已。
譬如说贺芝芝,她对贺容予有对兄长的喜欢,但是贺容予只需要面无表情,轻轻地瞥她一眼,她便会流露出畏惧的神情。
又譬如说,前些日子诗会上的那些大家小姐。她们见过足够多的世面,也遇见过足够多优秀的人,可是她们依旧惧怕贺容予。
因为于她们而言,贺容予始终是手握权力的奸佞小人。
唯有吾妹昭昭,于她而言,贺容予非奸佞小人,而是一个兄长。
昭昭听得轻笑起来,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轻声细语地安抚他的情绪:“没事,是她们眼光不好。不是二哥的错。这世上定然有一个人,能够看破那些俗世传闻,一眼窥见二哥的好,只是或许还没出现。”
贺容予摇头:“已经出现了。”
昭昭问:“谁?”
贺容予轻触她的睫羽:“你啊,方才不是说了么。”
昭昭有些发痒,闭眼往后躲:“不一样的,我是妹妹……那个人,应当是与二哥登对的佳人。”
贺容予轻笑,决定结束这话题:“好了,不提这些了。倒不如,想想你的笄礼。没多久了。”
不知不觉,已经进入六月盛夏时节。
昭昭的生辰是六月十九。
王府里早已经操持起来,常叔一手操办,给府里换上一水儿的喜庆灯笼。昭昭哭笑不得,调侃说,这哪里像笄礼,简直像婚礼。太过招摇。
常叔也笑,说,这哪里招摇,这已经很低调。昭昭拗不过他,只好任由他去。因着昭昭的笄礼,连贺容予的事都暂且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