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的掌心娇——南间
时间:2022-09-23 05:30:21

  *
  西山涧下这一带,夜里很静,除却水声,几乎是空绝的沉寂。
  没有线索,没有痕迹,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面前湍急的水流带着那发带不断前行,是暗夜中唯一的指示。
  失血的反噬慢慢涌上身体,带着江水里刺骨的寒,在寂夜里近乎深坠的恍惚感,让他四肢百骸都开始发麻。
  “晚晚……”
  几乎说不出话了。
  他沿江一路寻着,却什么都没能发现。
  至冷带来的麻木感让恐慌自欺欺人般地被迫姑息,却又在每一个四下无人的寂静里无可抑制地翻腾上心口。
  身体愈发难以支撑,意识却执拗而顽固地只停留在眼前。
  只要还有一丝希望。
  他就一定会找她到底。
  在哪……
  到底会在哪。
  手臂忽然传来刺痛感,他本以为是江中的碎石,刚要伸手抛开,却感受到木制的触感。
  陆执回过神,将这木屑握在手中。
  是碎裂开的杨柳木。
  陆执神色微顿,乍然回眸望去。
  做分岔路的江岸上,有一高树横出粗长枝桠,在月色下只能瞧见些微轮廓。
  那一处的江水似乎流出受阻。
  他几乎压不住心口剧烈的跳动,逆着江水移向那一侧。
  “晚晚!”
  横斜的枝拦住了一桩断木,被断木所阻,将一道沉棺拦在当中。
  棺本能浮于水上,却因高树坠下来的枝被迫压在水中。水流急湍,不时有碎石随流而过,撞到杨柳木棺之上。有水渗进杨柳木中,是以棺身越来越沉。
  陆执伸过手去,手掌覆在棺身之上,微俯身,听见细小而短促的呼吸声。
  来不及再耽搁。
  身旁浮木作剑,陆执手上伤口裂开,有血顺着青筋乍起的臂滴落在棺上,生生将棺木的盖移开。
  棺中小姑娘呛了些水,许因窒息,现下还迷蒙未醒。
  好在人没事。
  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得以松下,这么久的恐慌被心底的庆幸盖过,他把人抱到一旁的江岸上。
  “你别碰我……别碰我!”小姑娘梦魇的抽泣一声声传进耳里,钻心一样。
  “没事了。”他轻轻握住她的手。
  “陆执……”
  “我在。”
  江念晚迷蒙间梦魇不绝,可怖的情形在脑海中不断重现,却好像由浮沉的恐慌中握住了一只有力的手,抚平了她所有不安。
  如洪水猛兽般的恶轰然退散,渐渐被温柔的暖意渡散。
  也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江念晚轻抖了下,睁开眼。
  很冷。
  她瞧见身上覆着的外袍,顺着自己被紧握住的手,瞧见了躺在地上的人。
  心口一紧,江念晚忙唤他。
  “陆执!”
  没有应声,他紧阖双目躺在那里,身上带血,唇色被稀疏的月色映着更显苍白。
  心口被慌乱充斥着,江念晚强压着恐惧潜下心想办法。
  这里是一处低势地,虽能避一避风雪,却也隐秘得可以。陆执他既然会来,定然也会寻人救援……
  咬着下唇,江念晚笃定主意,将厚重的大氅披在他身上,一路拖着他,想去到显眼的谷顶。
  “陆执,你不要有事好不好……”无措的泪落下来,四周太静,恐惧几乎要将她湮没,她声音断断续续,“咱们只要能回去,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你不要有事,好不好。”
  她已经忆不起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江岑宁来寻过她,再清醒时四周漆黑一片,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几乎都以为自己要再死一次的时候,心头流转过的记忆,全部与他有关。
  她或潦草或平淡的一生,是他的存在让一切起伏都有了意义。她每一次因犹疑而回头时,看见的是他两世数十年如一日、从不曾变更过的坚定选择。
  他隐忍温柔下只因她而存在的反骨,那些被他小心翼翼裹藏起来的私心。
  她还没有告诉他,那不是卑劣。
  他不可以死,真的不可以。
  “不要有事……求求你。”
  似听见她压抑的哭腔,陆执意识模糊间勉力睁开眼,因反噬尽失的力气像沙一洋流逝在掌,他手指动了动。
  “你……你醒了?”江念晚骤然回身。
  陆执很轻地朝她笑了下,在月色下温和得让人心碎。
  “往东三里是江北驿站,这里太冷,公主自己走吧,我没力气……”陆执想把手从她掌心中抽出来,温声劝道,“算了。”
  “什么叫算了?”江念晚狠狠抹了把眼睛,执拗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从来就没有算了这回事!你是本公主的驸马,本公主没有同意,谁敢算了!”
  这世上有的是人相爱,有的是人长相厮守,凭什么他们不行。
  他们往后还有那么多的安宁日子,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不能算了,我要你活着——”江念晚咬着牙,一步一步,把他一起带到谷顶,“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
  谷顶冷风萧瑟,更显刺骨。
  陆执身上还有一枚查看十五司时为防走水拾捡到的的火石。
  见他摊开掌心,江念晚忙拾了几段木枝过来,奈何冬日大雪天里木柴湿气太重,她冻僵的小手无论怎么搓,都没法让木柴热起来。
  尝试了许久,陆执轻轻按下她的手:“柴太湿,点不起来的。”
  “那……”江念晚忽然想起什么,骤然从头上抽出发簪,精巧的流苏簪子下坠着几颗小巧的夜明珠。
  咬了下嘴唇,江念晚将那几颗珠子挣下来,摔落在地上。
  莹绿的色在谷顶的地面上碎裂开来,在这黑夜中倒是分外显眼。若是旁人能寻来,许也能看见。
  谷顶实在是冷得厉害,江念晚退回陆执身边,尽管自己四肢都几乎动不得了,还是努力想把身上的暖意渡一点与他。
  她瞧着眼前生不起火的打火石,皱着眉叹了口气。
  陆执无声望着她,半晌将火石握在掌心里,温声道:“之前还答应了带公主看烟火,却不想这些时日事情这般多,没能分出时间。”
  他声色里还透着虚弱,侧过头时却还是扬起些淡笑:“想看吗?”
  江念晚愣了下:“现在?”
  “嗯。”他轻应了声,将打火石的尖在岩上磕碎,蹦出零散的焰星。
  撕了片身上的布条做引,磕碎的那一小块烧红之后被他食指轻弹开,恰撞到不远处的小尖岩上,刹那间绽出一朵极绚的橙色焰花。
  短促的光焰在如黑丝绒的夜幕中轻巧划过,耀眼明亮的焰星飘摇如星河,又如金粉般坠落。
  江念晚微怔,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又觉得眼下这近乎穷途末路的欢愉似乎很不合时宜,最后撑着脸笑出声来。
  “还想看。”
  陆执微白的唇被焰星所耀,似乎也归回些血色,他轻掂着手中的火石,也笑:“够公主看一晚上的。”
  被寒风吹得鼻尖有点红,她吸了吸鼻子道:“那你不准睡,给我放一晚上的烟火。”
  他温声应了,又弹开一小块火石,明亮的炫光映在他清澈眸心,连带着他苍白的唇都染上缱绻。
  “给你放一辈子的。”
 
 
第55章 赠册
  京城中近来发生了件大事。
  慎王一家皆因长宁郡主获罪, 罪名是勾连赤赫死犯萧润,险些于城中酿成大祸。
  好在十五司有帝师巡查,不至使军事要秘受毁。而李擎因得鹰眼关照, 一回京就被扣押, 自杀未遂,连审了几个时辰终于吐出九公主的下落, 城防司及时出动,在沿途一路四下搜寻。
  夜里早已风雪大作, 曹选悬着心随城防司的人出城搜寻,远远瞧见一座谷顶有莹亮的光。
  欣喜赶过去后,瞧见南郑身量最瘦小的那位公主, 将所有厚重的外袍都覆在身旁的男子身上,以一己之力为他护着风雪,另一手近乎执拗地握着火石。
  一双眼肿得像核桃。
  好在因李擎的招供, 他们来得还算及时。
  帝师虽因反噬而身体虚弱, 到底还是因九公主的尽力照料撑过了些时候。
  宫内灯火长明, 太医院的人得陛下之令尽了全力, 老帝师甚至也下了山寺,在镜玄司待了整整一夜。
  “老大人, 帝师他怎么样?”曹选急急地问。
  “算他运气好!身上还有伤还敢逞强用血卦, 现下少说要一旬半月的才能养好, ”陈应声音无甚好气, 回过身瞪曹选一眼, “你也不知道拦着他!我当初让你随着他的时候怎么说的?他若用了此术你该如何?”
  曹选支吾了会,低头答道:“属下……属下该提着脑袋来见……”
  陈应冷哼一声。
  “不过老大人, 当时也实在是情急, 帝师若不用此术, 恐怕就无法寻得九公主了。”曹选微苦着脸低声为自己辩解。
  “九公主?”陈应似乎想起什么,而后目光移向镜玄司内。
  瞧见内室旁有一女子不顾宫人阻拦,执意要待在镜玄司,明明自己面上一派虚弱模样,却还是执拗倔强得厉害。
  “是九公主在大雪夜里护着他,让他等到你们来?”陈应问道。
  “正是呢。属下也没想到,九公主瞧着人瘦弱,竟有这样坚韧的心气。属下过去的时候,瞧见不远处还有雪狼徘徊,多亏了九公主擦着火石吓唬才能没让它们靠近,真想不出公主还能有这样的胆量呢。”曹选摇头感慨。
  陈应默了片刻,而后冷硬的神色终归褪去,良久后轻摇头:“罢了,且让他们自己磋磨去吧。”
  曹选松了口气,听见他低声慨叹。
  “他们之间的这场花好月圆,也该等到了。”
  *
  因着萧润之前在京中闹出这样一桩祸事,后续处理也拖延了一阵时日。原城防司巡领李擎被判凌迟,慎王一家被流放至西北戍守边关,长宁郡主亦被处死,徐骁及他身后的一众作乱人等,伙同李擎一起扰乱城防,仍在刑部待判。一系列的事情接连被解决之后,京中才重归宁静。
  为表安抚,陆执身上的罪自一笔勾销,因萧润的事被解决,也无人再敢置一词。而为了声名,这些处置明面上的原因皆不能与江念晚有关,只称是江岑宁勾连异党,欲加害帝师。
  不过为抚慰她,陛下特重设生辰宴于挽水榭。
  眼下正是设宴日,时辰未至,榭前只有零星几个侍从在完善布置。
  水榭之后是一处精致园林。眼下侍从都在忙前院的事务,园林中空无一人,林后的假山处,传出几声心虚的低语。
  “没有……世子只是来辞别致歉的,这东西也是、也是之前未能给我的生辰礼,我们也没说什么……”江念晚攥住他的衣襟,勉力给自己留出些许空间,声音磕绊地解释着。
  “嗯,”握在江念晚腕上的手稍紧了些许,他面上分明没什么异样的神色,在她身前却还是带来不易察觉的压迫之感,“私会?”
  “没有!”江念晚的脸蹭地一红,急急道,“他、他现下身份不方便,自不能出席我的生辰宴,我、我也不能像之前那样见他啊!”
  “不是告诉我,要在殿中写功课么?”
  “本来是要写功课的……”江念晚攥着衣襟,声音越来越没底气。
  倒没有骗他,原本也确实是在殿中,不想江效特派人前来,说想向她当面致歉,恳请她出宫一见,不然良心难安。
  他不日就要流放出京,眼下这一次进宫,也是为了将从前的事务交接,不出意外的话,或许是最后一次也未可知。
  江岑宁自己做下的恶到底与他无甚关系,他终究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况且从前他曾借予她好些古籍,从前未寻到时机还给他,眼下也应归还了。
  她便应允了下来。
  不过因着他现下身份敏.感,故而地点就选在挽水榭后,若被人瞧见,也好称作是为庆贺她生辰,不致使外人误会。
  不想虽未被外人瞧见,却被陆执看见了。
  “中午还不准我去看你,下午却在这里见旁人。”陆执垂眸道。
  “我……”江念晚一时间觉得百口莫辩,“没有,我是记挂你的身子,这天多冷啊……”
  陆执不语,墨眸微垂着。
  瞧不出生气,但情绪也不算佳。
  江念晚自知他心底是信自己的,眼下这般不像是恼她,倒像是……
  撒娇。
  脑子里无端蹦出这个词,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想偷笑又不太敢,江念晚抿了抿唇瓣,试探地瞧着他,拿出了哄人的架势拉了拉他的衣袖。
  “别不高兴嘛。”
  他薄唇弧度缓和了些,半晌应:“没。”
  “没?”江念晚眨眨眼,指指榭前那侧,故意道,“那我就先过去了?”
  见他没什么反应,她轻咳了声,迈步要走。
  腕上忽然传来力度,陆执将人圈在怀里,一双眸子凝着她,依旧不言语。
  江念晚瞧着他笑开,而后踮了踮脚,轻轻在他唇上“啵”了一声。
  “那帝师大人怎么才能开心点?”试探地伸了伸手,江念晚佯装怯怯道,“要不给你打一打出气?”
  他垂眸看了下,而后伸手握过小姑娘的手,没打,却扣压在了她身后的假山上。
  “哎!”刚要出声,身前的人忽然俯身下来。
  “不行,我唇上还有胭脂——”
  香兰描摹了一早上的精致唇妆,到底还是被他吃干抹净。
  “你……”平复良久之后,小姑娘还有些喘息不匀,手心压在他胸口勉强隔开他,神色有点恼,“我的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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