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那人声称要见您,说、说要是见不到您,就会将褚继阁炸毁。”提督抹了把额上冷汗,声音带颤,若不是旁人扶着,几乎要双膝一软跪下来。
“知道了。”陆执眉梢微挑,不甚意外,转身欲向里走。
“帝师,不可啊,”有侍从上前拦着,急道,“还是让属下们去吧。”
“他不想死,所以不会拿我怎么样,你们在外面守着。”淡声吩咐下,他只身步下密道。
略带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硝石的刺鼻气氛,拨开机关锁,陆执瞧见了坐在密阁之中的人。
他翻阅着炮□□,正看得认真,瞧见他来,象征性地拱了下手,笑着问候道:“帝师来了。”
内室一盏油灯无声燃着,站在他面前的男子身影陷在昏暗之中,目色似乎很沉,周身皆是冷意。
“帝师这么望着我,我很害怕呀。”放下了手中的图纸,萧润牵唇一笑。
“不想再遇萧知事,是这样的境况,”陆执声音很淡,低眸道,“为陆某一人婚事这般挑拨,你费心了。”
“你很想杀了我是不是,”萧润忽然抬了抬头,眼里蹦出些异样的光亮,近乎疯魔地笑道,“陆执,我最喜欢磋磨你这样的人了,偏偏你不光杀不了我,还得救我。”
“别挣扎了,你不可能活着从南郑出去。”
“是吗?”萧润摸摸下巴,而后看向他道,“不一定吧。”
他眸色映出些微讽刺光亮,声音在空荡的密阁里有一二回响,听上去近乎阴森。
陆执微皱眉,抬眼看他。
“这样吧,你带我出南郑,”萧润微歪头瞧他,摸了摸脖颈道,“我就告诉你,江念晚在哪。”
来不及反应的一瞬间。
他的手被迫贴在他自己的脖颈上,且不住向里深陷。
被骤然袭来的大力带着,他后背乍然撞在书柜上,柜角在地上磨出刺耳声响。
陆执手越收越紧,一双墨眸紧攫着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灯火在他眸中轻跃,将一片沉澜的黑搅开一个豁口,有遏制不住的怒意向上翻滚。他身上的理智全然烧净一般,手死扣在他喉上,几乎不留半分余地。
萧润的脸很快青紫,在喘息不得之际,仍睨着他笑。
“你、你……你不敢杀我。”
陆执手上的杀意越来越重,萧润几乎意识恍惚,喉间支吾着,干涩地滚出几句话。
“我若死了,我……我向你保证,她也会死!”
“除了我……这世上没人知道她现在在哪,你……你敢赌吗?”
陆执目中几乎现出血色,良久之后,终是松了手,却是往外走。
萧润在他身后咳了好一会,喉间那些腥甜落下后,他捂着脖颈,扬起些头道:“李擎已经死了,你找他也没用。这世上只有我知道她在哪。陆执,好说歹说你身上也有我们赤赫的血脉,何必非为南郑效力?你带我出南郑,我就告诉你她在哪,你若愿同我一起重建赤赫,我封你做个异姓王,不比现下日日受旁人掣肘舒坦许多?”
见他回过头,萧润笑道:“我现下孤家寡人一个,除却活下去别无所求,你威胁不了我。无非我同九公主一起死,黄泉路上也好作伴。你没多少时间了,她最多撑六个时辰。”
陆执在密阁中的一个机关匣中拾出两粒丹药,转身骤然掐住他下颌,迫他咽了一粒。
萧润拗不过他,呛咳了阵后冷笑:“你以为凭这个,我就会听你的?你做梦——”
“青玄丹,两个时辰毒发,解药在城周驿站外十三司,”陆执手腕轻动,将同样的药咽进自己口中,“我带你出城,你告诉我她在哪。”
现在这约才算是真的有了效力。
萧润愣了下,不想他能为江念晚做至此,半晌回过神笑道:“还是帝师有办法,这才对——”
被他一柄短刀比到颈间,萧润从善如流笑道:“你放心,她不会死的。”
*
被置换到马车之上,萧润瞧他避开鹰眼巡逻,一路行程错杂却能不被任何人监视,轻轻一笑。
“旁人都说帝师是朝中最有道眼的人,现下一看,果真如此,”他尚有些呼吸不平,只轻移视线瞧着陆执,声音带着笑叹,“我就知道,帝师一定有办法送我出京。”
“她在哪。”
萧润轻呵一声,道:“别着急,我之后想出南郑,还要倚仗帝师的手段,定然不会失约。只要我能出京,帝师就能知道九公主在哪。”
眼见着就要到达城外,却见马车转而向西山行去。
西山上寂寥无人烟。两个时辰未到,已经能看见京外驿站。
“我与帝师真是心有灵犀,我也猜帝师会从西山送我出京呢。现下城防都一直布在城中,定不会有人有闲暇管这儿。帝师心思剔透,我向来心服口服的。”萧润边笑着边跌跌撞撞下了马车,站在西山顶下,周身衣袍被风吹得猎猎。
他从山上睨着驿站的位置半晌,忽然回眸道:“只是一直好奇,为何我无论要采取何动作,帝师似乎都能提前知晓一般,倒像是活过一遭一样。若是真料事如神,帝师不如猜猜,九公主在哪?”
“我劝你不要耍小心思,”陆执瞧了眼西山下一片隐秘的林丛,冷色抬眉,“我要见到她,不然你拿不到解药。”
“帝师是讲信誉的人,我自会配合,”萧润从山上睨着护城河岸上的残雪,笑道,“从这往东三里,你自会见到心上人。若是不信,我同帝师一起去就是。不过我也怕帝师见到人之后就会对我不利,必须得让我的人跟行才行。”
林丛中似有冷刃微动,折射出淡而利的光。
陆执只淡淡瞧了一眼,默许。
护城河往东三里,是一处建在山腰上的矮亭。
“就是那了,我可没骗你。”萧润眉梢微挑,目光却在移过去的时候微顿。
他视线停留在亭旁碎掉的护栏和山腰处断裂的树枝上,又瞧了瞧山脚下的冰雪相融的河水,而后唇边逸出惊异的笑。他瞧了片刻,摸了摸下巴道:“这可不能怪我,恐怕是你心上人自己逃走的。”
见着陆执转过身,萧润极快地举起双手向后退。
“真不能怪我,我只是让李擎把人带到这儿。许是药效不够,九公主中途醒了也未可知。”萧润微侧眸向身后望去,林中刀刃一瞬大动,十数个黑衣人极快移到他身侧,和陆执形成对峙之势。
他一笑,道:“既如此,我自不敢再让帝师相送,之后的路,我自己走就是。”
陆执身周只有一个驾车的侍从,在这一刻被对面衬得分外单薄。
“你还有一刻能活。”陆执目如沉澜。
“知道,所以就不和帝师耗了,我们赤赫的人动作都是很快的,就不劳烦帝师为我取解药了,”瞧见身后有人过来,萧润伸手接了药丸,径直送入自己口中,而后轻佻一笑道,“不过我的人手下都没个分寸,城外那驿站怕是要毁干净了,恐怕分不出帝师的那一份了。”
陆执一直沉默不语,看着他张狂大笑,又看着他一点点面色改变。
脸上泛起青紫色,萧润憋了片刻,于喉间吐出一口极乌的血。
他极不可置信地扬起脸,手按在胸前似乎想平缓呼吸,却不可抑制地又吐出鲜血。
他不顾一切地朝陆执扑过去,怒不可遏道:“你……你设计我!”
站在陆执身侧的车夫骤然将人格开。
曹选微掀开蓑帽的檐,沉声道:“萧知事误会了,帝师给你吃的是补药紫金丹,并不是什么毒药,这本是为了你好呢。你却非要自己取解药,那解药中的寻坞草会冲克紫金丹中的三苓,形成剧毒,眼下就是天王老子都没法救你了。”
萧润再没力气撑着站立,一点点跪下去,大口喘息却被一口血呛在喉中。他面如金纸,深躬着身子倒下,表情扭曲七窍流血,像是痛苦至极,却仍不忘挥手让人进攻上去。
“这是世上最夺命的奇毒,发作时极其痛苦,且要一刻才能罢休。知事别着急,咱们慢慢来。”曹选将蓑帽掷在地上,抬眼看向疯魔一样迎过来的黑衣人。
“陆执……”萧润狠狠咬牙,声音抑不住颤抖,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得面目全非,他指尖抠进地面渗出鲜血,“杀了他们……给我杀了他们!”
陆执转身不语,看了眼曹选。
曹选立刻会意,点头道:“帝师,这里交给属下,您去寻九公主吧!”
这些人虽经过特训,却也构不成太大威胁,曹选一人应付足矣。
陆执顺着山路走到河畔。
河流不急,没有脚印,也没有挣扎的痕迹。
什么都没有。
身后是萧润近乎癫狂的狞笑和诅咒。
“陆执,你永远……都别想找到她……我死以后,她也得给我陪葬!”
越到这种恐惧担忧到极致的时刻,他反而越能静下心来思索。
在许州的时候,他被人围堵在小市,有人朝他射箭的时候,他面前一片漆黑,只能听见些微声响,下意识提了臂去挡。
本是躲不过这一箭,但面前有极快的箭风扫过,恰将他腕上的发带一起带着拂动起来,顺着这发带被风递过来的角度,他凭着本能确定了箭的位置,在它钉上手臂前将箭握了住。
这发带能救他一次,他相信,也能救她。
师父曾说过,他是南郑最有灵性最有慧根之人。
希望这份佛缘,能让他找到她。
他将腕上的发带解下置于案旁,指尖于发带旁画了一个圆。
圆中各对十二方位,他手腕微垂,有血顺着腕汩汩淌下,渐渐在圆中凝成奇异形状。
“帝师!”曹选自余光中瞧见他用禁术来卜卦,眉头深深一皱。
血卦,以对方曾用过的物件为媒介,以血做灵,可近乎准确地占得对方所在处境。
只是,有反噬。
帝师第一次用血卦,是在十六岁卜出三方会川的时候。那时他于梦中六爻之后,醒来以血卦做了方位。彼时用此术是迫于处境的无奈之举,可用过之后,却在镜玄司三日都未醒来,老帝师自是怒极,勒令他不准再用。
虽有诸般禁忌,可现下为了九公主,想是拦也拦不得了。
陆执视线下移,凝着血流的方向,轻声念着。
“丙子,癸未,庚辰,”应着纳音,他眉头却越发紧缩,“涧下水,杨柳木,白蜡金……”
血位方正如盒,闭锁无出口。
他指尖上的血珠因轻颤抖落下来,他唇色近白,凝着那枚发带不语。
白腊金乃成型金,这世上只有一种成型金会凌驾于方正闭锁的杨柳木上。
是棺。
“晚晚,你到底在哪。”
第54章 寻人
南郑京属丘陵, 城河沿山而设,高地是一处半面山。
顺流而行,不出一里绕坝而过, 水流渐湍入江。
即便正值严冬, 寒江仍急流不息,人只能沿堤坝行走, 若没身而入,定会被急流狭裹。
曹选解决完那一带的人, 急急追过来,瞧见这边情形,微怔在原地。
城河自愈江开源, 自西山这里汇入青栾江。因护城河乃城中要紧水源,故一路沿造坝分进城内,另一路则汇源。汇源的这一路到这里, 正是几处高势地, 急流形成一处长瀑, 距底足有十数丈。
“你去沿城内这一路探查。”陆执道。
“是, ”曹选知事情要紧忙应了下来,刚要抬步却想起什么, 骤然回身, “帝师……帝师要去哪?”
见他一直望着瀑布之下, 曹选脸色都变了, 忙道:“帝师不可啊!属下这就回城寻人, 帝师万不可孤身涉险。这瀑下就是西山涧,且不说高深如何, 涧下地势险峻, 若无长梯恐不好攀援。”
陆执凝着涧下:“她情况危险, 没有多少时间了。”
“帝师,”曹选一把拉住他,不敢松手,咬着牙道,“恕属下难以从命。现下天色已暗,且这一路江水汇源纷杂,帝师怎知九公主会在哪一涧下,若是选错了路,岂非得不偿失,还是让属下先回城寻人来才是啊!”
暮色渐沉,曹选瞧着陆执的侧脸,和垂敛平静的眼眸,一时微怔。
他现下这种寡淡得异常的宁静,透出了一股近乎死的执着。
“她会告诉我的。”
陆执将腕上发带抛入江流,水流湍急,乍然将发带裹挟出了形状,几次摇摆后刮在一尖石上,于蜿蜒而急的江流中颤巍地指出方向。
他回身吩咐:“去报陛下寻九公主,鹰眼或曾追踪过李擎,许能知晓一些线索。”
“帝师,眼下正值严冬,江上寒意扫骨,帝师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怎可只身犯险!若就这样直接下水,自身安危尚且难保,何谈救九公主!”曹选急得几欲跪下,直言,“帝师!您哪怕让属下陪您一起……”
陆执冷静道:“你若不回城中,我和她都会死。”
曹选怔愣,被他目中那份视死如归所慑,心中一阵苦涩,到底还是放开了手。
这些年,他什么事都看在眼里。
自也知九公主对帝师而言到底是何等意义的存在。
就算他今日真将人拦下,若九公主有个什么闪失,那时会是何情形,他想都不敢想。
陆执回眸望他一眼:“去吧。”
曹选一时说不出话,只得低头拱手,艰难道:“属下遵命。”
再一抬眼已瞧见他撩袍下水,拾起那发带,握住从山上蜿蜒下的藤蔓,从十数丈高的山崖一跃而下。
曹选心中一紧,忙俯身上前查看。
奈何瀑上水流太急,下面只能瞧见一片漆黑。
曹选咬了咬牙,也不敢再耽搁,火速回了京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