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正轻轻地拍着九真的背,哄她睡觉,忽地却又想起什么,自言自语说:“过两日丛音会来祭酒岭,你可不能像从前那样任性了。”
裴九真没听清楚裴少正说的什么就已经睡了过去。
裴少正见她如此,只是笑,揉了揉她的头顶:“睡吧。”
*
裴九真醒来后发现手上多了一枚尾戒,她认得这东西,这上面有裴少正的气息。
这是裴少正的龙鳞,而龙鳞对于他们青龙一族而言何其重要,她不可能不明白。
裴九真换上衣服之后就去寻裴少正,打算把尾戒还给他。
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裴少正那么疼她,又怎么可能把尾戒收回去呢?几番下来,那枚尾戒还是好好地戴在了裴九真的尾指上。
从裴少正那儿出来,九真回了她自己的明华院。
屋子里伺候的人都出去后,裴九真坐在妆台前轻唤一声:“离野。”
她身后的影子似水流一般荡开,须臾,微荡的黑色阴影中慢慢露出一张俊秀的人脸,那人从“水”中站起来,走到裴九真身后。
裴九真抬头看着镜子里的人,那双逆凤眼像是藏了上古以来所有的秘密,属实有些勾人。
“这几日你去盯着程月知,她有什么动作及时回来告诉我。”
方才她院子里的灵兽们告诉她昨夜她睡着之后程月知来过,还遇上了裴少正。
看这样子,程月知似乎还没有完全对裴少正死心。
离野眼眸低垂,在她身后盯着她,犹豫道:“我不放心小殿下。”
尤其是昨日裴九真才刚经历过那惊魂一幕,他怎么能放心离开她?
裴九真转过身,微微抬起下巴看着离野,反倒把离野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匆匆低下头。
裴九真这双眼睛水汽氤氲,纯真无辜却又充满了魅惑性,让人时常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能看透她,可下一刻,她眨眨眼,那些所谓看透又烟消云散了。
裴九真笑笑:“放心,最近我不离开王宫,不会有什么事。”
昨日挟持她的人身份未明,离野难以放心。
裴九真眨巴眨巴右眼,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地和离野保证:“放心,我没事。”
挟持她的人,她知道是什么路数。
在裴九真这儿,离野一向只有妥协的份儿,更何况是这样可爱又认真的她。
不一会儿,离野消失了。
离野是在三界存活了上万年的一只魅,之前一直藏在九幽,后来因缘巧合被瑶君夫妇所捕获偷偷带回了祭酒岭。
裴九真生来体弱,灵脉有损。尽管她十分努力修炼,但这条路于她而言确实比别人辛苦许多。别人付出一分力就能得到一分的东西,甚至是三分的东西,可裴九真不是,她往往需要付出三分力气才能得到别人一分的东西。
所以保护自己在她这儿也是一件不轻松的事。
当时瑶君夫妇将离野带回祭酒岭便是想着让他与九九结契,永永远远保护九九。
离野毕竟是上万年的大妖,有他在,裴九真就是安全的。
裴九真葱段般的手指划过眉毛停在额边,脑子里不断浮现灵兽们兴冲冲地告诉她云若谷昨夜也悄悄来过的事。
他应该是带回了五彩明珠,但那本来是他送邱景之的订亲礼,如今她还该怎么开口向他要呢?
裴九真对外说要那颗明珠是因为她觉得那颗明珠好看,所以想要,然而事实是百来年前她翻阅古籍得知若将五彩明珠化了炼丹,可治眼疾。
瑶君生她时伤了底子,从那之后眼睛便不大好了,所以她想试一试这个法子。
*
两日后,城中最大的古籍书馆博古斋新进了一批古籍,裴九真决定去看看。
她想找法子修复自己受损的灵脉。
这些年王宫里存放的所有古籍,还有王宫之外所有她能翻阅到的古籍她都找过了,至今还是一无所获,未能寻得修复灵脉的法子。
去博古斋的路上,裴九真意外撞上一个人,巧合的是那人她认识,那是天族来的老臣,裴九真曾经见过他。
不过裴九真戴着帷帽,那人没认出她。裴九真和天族一向也谈不上交情二字,从前想着来日与邱景之成婚,或许有入主天族的一日,所以表面上还会客套两句。如今不同了,她不要邱景之了,自然也就不需要做那些面子功夫。
裴九真便也只当不认识他,二人擦身而过。
只是一晃眼裴九真看见那人身后不远处有一个小生朝博古斋的方向走来,目光便下意识地定住了。
那人生得有一二分像邱景之,倒是好看得很。
那人擦过裴九真的肩迈入博古斋时,碰巧身上的剑穗掉了。裴九真顺手捡起来递回去,那人笑着道了声谢便进了博古斋。
过去数百年裴九真常往博古斋跑,博古斋上到掌柜下到伙计都已经认得她,所以今日她一来,掌柜的就让伙计领她去了二楼放着那批新入的古籍架子前。
裴九真站在二楼窗边翻了一下午的古籍,中间博古斋的伙计上来送了一碗茶和一碟糕点。
日头快要落下去时,裴九真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于是放下书坐到窗下的桌子前饮茶。
天边山野处慢慢爬上了一丝如鬼魅一般诱人的绛紫红云,给整个祭酒岭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异域色彩,充满迷人的魅惑感。
裴九真盯着窗外如梦如幻的紫霞,意识开始不受控地涣散,后背亦渐渐爬上一股蠢蠢欲动的燥热,像是有人拱了一团火在她后背烤着,烧得她前胸后背都热辣辣的,而这份燥热也迅速地蔓延到了她脸上,四肢,她仿佛是置身烈火之下,熊熊火光烧得她既难受又痛苦。
就在此时楼梯口处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又细又密的脚步声正在迅速逼近她。
她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拖着几乎要烧出邪火的身子,以迅雷之势爬上桌子翻下窗户。
原以为此番她必定会摔得鼻青脸肿,却没想到她跌进了一个结实有力的臂弯。
第十章
话本里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瞬间回笼,如海水倒灌一般淹没裴九真整个人。她仿佛置身深海,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记忆之海压得她喘不过气。
梦里光线昏沉的博古架下,她衣衫凌乱地躺在地上,脸上那抹异样的红十分地刺眼,她身边站着一个人,目光冷冷。
她害怕极了,压根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紧接着而来的就是一片毫无秩序的骚乱,一间小小的阁楼里突然闯进来许多人。
“九九,你这是做什么?你让青龙族的脸面往哪里放?又让景之的脸面往哪儿放?”
纵然她的家人都肯信她,可她的人生还是不可挽回地从这一刻开始走向地狱。
这一次,她绝不能让这一切重蹈覆辙。
那样可怕可悲的一辈子,就应该让它留在那个该死的话本里。
裴九真一个激灵,甩了甩昏昏沉沉发涨的脑袋从窗户跳下去,她从二楼掉下来后并没有如她猜想的那样摔在地上,反而是落入一个结结实实的怀抱。
她原本想摔一摔或许能摔出她些许理智,可怎么老天爷都不肯帮她……
她始终躲不开这可怕的宿命么?
她来不及看清那人是谁,她已经在浑身躁动不安的火热之下本能缠上那人,犹如葡萄架下的肆意生长的葡萄蔓一样疯狂攀上那人的肩和脖子,粉嫩又丰盈的唇瓣亦不可控地贴上他的侧脸,擦过他的下颌。
少年人身上凉凉的衣料,皮肤对她而言都像罂粟一样充满了致命的诱惑,让她忍不住想要离他更近一些,要更多一些。
那人浑身一僵,就连抱着她的动作也跟着僵硬起来。
那人语气里似乎带着薄薄的怒气:“裴九真!”
裴九真睫毛轻颤,泪凝于睫,极为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一句:“救我,求求你……”
话音未落,又是新一波的灼热蔓延至她四肢百骸,让她浑身一颤,近乎疯狂地想要靠近眼前这块天然的冰块。
裴九真攥紧拳头,手背青筋透过白皙的肌肤被看得一清二楚。
那人低下头,裴九真如玉般无瑕的小脸上,两抹绯红异常醒目,而那双纯真杏眼却透着与往日不同的迷离和朦胧。她的肩在他怀里微微发颤,上下两排瓷白的牙死死咬着右手食指指节,渐渐地齿缝间有鲜红的血从她泛白的指节中流淌而出。
她今日……处处都透着古怪。
少年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一惊,掌心飞速凝聚一道水灵光送入她的眉心。
裴九真即将昏死过去之际,忽有一注清清凉凉的水流淌过她眉心,跟随她身上每一寸经脉走过她全身,抚平她身上令人羞耻的蠢蠢欲动。
她仿佛置身于山间清泉中,每一滴血液都被这一注水流清洗过,扫去那些不该有的杂质,只留下最纯净的东西。
恍恍惚惚,她似乎有了一种恍然新生的感觉。
裴九真眉骨微松,慢慢睁开眼睛看向抱着她的少年人。
这双傲气浑然天成的眼睛,她太熟悉了。
裴九真的意识接连回笼,冰雪般纯白的脸上微不可查地爬上新的一抹绯红,她心虚地低下眼眸。
方才她似是抱着云若谷乱啃了?
一时间,各种各样羞赧的情绪翻涌上心头,恨不得撕碎她好不容易才回归的理智。她的脑袋也在不知不觉中越埋越低。
裴九真蹬了蹬腿,想从云若谷怀里跳下来,没想到他竟不放手。
裴九真也不是傻的,云若谷不肯放手,意思再明显不过,她能看不出来他想什么?不过是想向她讨个说法。
偏偏这件事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错处全在裴九真,她除了无言忍受云若谷没完没了的审视之外,似乎没有反抗的余地。
毕竟刚刚她那样算是……轻薄了云若谷。
他那样高冷的一个冷美男,守身如玉这么些年,四海八荒那么多贵女使尽浑身解数想一亲他芳泽却都被冷冷警告,退回安全线外,结果今日却无缘无故被她这么一个小姑娘给欺负完了。
他不生气才有鬼。
可在裴九真看不见的地方,云若谷唇角微扬,眼底也爬上了三分的捉弄,七分的漫不经心。
“听说你要退婚?”
第一次听邱景之说裴九真要退婚时,他是不信的,毕竟裴九真那么喜欢邱景之,喜欢到整个祭酒岭,应龙族上下都知道,可直到那日在街市云若谷清清楚楚地听见邱景之选了另一个人。
他才有了一丝半点的相信。
裴九真那样高傲的性子,断然忍不了邱景之心里还记挂着别的人。
裴九真心一跳,这都哪儿跟哪儿?云若谷不该先问问今日的事吗?怎么话锋突然转到这件事上了?
慌乱中,裴九真集中生“笨”,想出了一个不大聪明的主意,一心装傻:“兄弟你哪位?”
云若谷多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看不出来裴九真故意和他装糊涂,装不清醒,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还没清醒?那我去叫景之过来。”
正好邱景之就在附近招待天族的长老。
裴九真扶额“啊”了一声,捻了捻手指头一拍脑袋说:“抱歉,适才还没回过神。”
云若谷却不搭话,只盯着她看,明显是等她道歉。
裴九真嘴角下压,示弱意味明显:“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冒犯你。”
云若谷语调上扬,故意重复道:“冒犯?”
裴九真眉心微蹙,云若谷不满意她这个说法?可她怎么觉得这个说法极好,委婉又点题,不至于让彼此过于尴尬。裴九真垮着脸,心想云若谷可真难讨好,紧接着她话锋一转,脱口而出:“侵……”
话还没出口,余下的那个字已经灰溜溜地逃回肚子里。
这个说法她不满意,非常的不满意。
裴九真的目光不经意向上一瞥,正好看见那个长得神似邱景之的人探出脑袋寻找她,她登时怒起,狠狠地剜了对方一眼。
那人便是靠着这张脸和那茶水里的迷药毁了她,给她和整个青龙族泼脏水的罪魁祸首。
云若谷顺着裴九真的目光向上看了一眼,方才还在眼底盘旋的兴致荡然无存,复又换上一个冷如刀锋的眼神。
云若谷抬手轻轻一挥,那人炸成了一团黑乎乎的烟雾变成黑黢黢的灰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裴九真瞪大了圆乎乎的眼睛扭头看着云若谷:“他还有用,你……”
云若谷没说话,云淡风轻地抬了抬下颌,示意裴九真再看看那人。
裴九真迷惑不解,重新看向那人。
原来云若谷方才炸他的那一下是将他的原形炸了出来。他的原身是黑狐,此刻他受了伤,屁股紧紧贴着墙,前掌死死扒着地,目光也格外凶狠,似乎准备好了最后一搏。
上一次裴九真让他留下那个黑影,当时他收不回水鞭还是杀了那人,所以这次他留了一手,只伤了这只黑狐,炸出他的原形,不取黑狐性命。
裴九真露出一个比狐狸还狡猾的笑。
那些算计她,害她的人,一个也跑不掉。
第十一章
古朴雅致的室内,淡淡的橙花香似一层薄雾般弥散开去,隐于满室的光亮中,悄无声息地钻入槅子,妆奁,床幔之内。
裴九真揉了揉惺忪睡眼,支起上半身撩开床幔朝外看。彩儿耳尖,一早听见她的动静,于是领了丫头们进来伺候她洗漱。
彩儿一边伺候裴九真洗漱一边说:“方才云若谷来过,说是有话要问小殿下你。”
裴九真像是还没睡饱似地眯着眼睛,她伸了伸懒腰,漫不经心问了一句:“他什么时候来的?”
彩儿站在裴九真身后替她整理发髻:“才走不久,你一会儿要不要去他的院子看看?”
裴九真打了个哈欠,她知道云若谷要问什么,左不过是问她昨儿傍晚的那件事。不过她一时半会儿的,属实不大想见云若谷,毕竟昨儿那些事她单是想想就觉得脸红,若见了面,她还不知道该有多尴尬。
“不必,我和他又不熟,也没什么交情。他让我去找,我就巴巴去找?”
没这个道理。
裴九真对镜左右侧了侧脸,审视今日的装扮。今日彩儿给她准备的是淡紫色的罗裙,头上戴的鲛珠步摇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亮,衬得她一举一动都顾盼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