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起方才玄哥哥身上用的香,是修禅之人常用的旃檀,清远雅正,却不是少年时他爱用的沉水香。
旃檀在佛寺里常见,是拜佛时常用的。
温初弦轻轻趴在矮桌上,虽然没有看见谢灵玄的脸,但他能跟她说一句话已经可以叫她回味一个月了。
她闭起眼睛,伴随着清淑的沉水香气,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
她那时连永字八法都写不好,玄哥哥便天天辅佐她,帮她写出了连温芷沅都写不出来的好字。
她为了感激他,为他做了小糕点,他会甜甜地吃下去,不忘掰下一半喂给她。
有一次谢家那浪荡的二哥儿谢灵玉非礼她,要将她的间裙扒下来瞧瞧,还是玄哥哥挡在她面前,替她据理力争。
他当时只是少年人,根本就没力气和谢灵玉带的那些地痞斗,却还是生生替她挨了一刀,手臂上留下一条丑陋的疤。
他是多么白璧无瑕的一个人啊,竟然因为她留了疤,她倒是宁愿这疤长在自己身上。
这些记忆隔了数年还甚是鲜活。她生平所受的呵护不多,玄哥哥对她的那些好,令人无法忘怀。
她生平最大的两个愿望,一是将生母的骨灰迁入祖坟,二是继承生母遗志,在长安开一间香粉铺子。
如今却又多了一条,是她跟谁都不敢说,只敢在午夜梦回时悄悄呢喃的——
她祈祷玄哥哥不要跟她解除婚约。
哪怕用十年寿数来换。
蹉跎了一会儿,微风动树,窗外碧芊芊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数不清的小花儿参差排列,不少花瓣随风飘荡,吹进来一阵柔溪般的春风。
温芷沁鼻子动了动,打了个喷嚏。
她醒来有些不高兴,“怎么不把窗子关上?惹得花瓣乱飞。”
温初弦晒着阳光,“天色正好,关窗户就闷了。”
温芷沁抱怨道,“这才二月天里,谢府的花木怎地就开得这样盛?”
温初弦不关心这样的细节,“许是谢府地气暖的缘故吧。”
温芷沁白了温初弦一眼,也不再问,知和她说话无趣得紧。
排开两扇窗扉,迎面可见一片极好的绿萼梅林,迎向朝夕,氤氲着林间清气,蜿蜒的小径若隐若现。
温芷沁指那片园子,“你过去那里,替我折几枝绿梅来。”
温初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些为难。且不说这是别人家的园林,就算是自己家的,她也没有白白被人使唤的道理。
她说,“母亲叫我们在这里歇息,若是乱走,必定要被母亲责骂。且长公主是爱好花木的,攀折花枝也得得她的允许。”
“所以才叫你去。”
温芷沁想说,反正你也不得母亲喜欢,多犯下一件祸事又有何妨?难道还真觉得玄哥哥会娶你不成?
话到嘴边,改成了“你身形窈窕,隐没在梅林里不显眼。”
温初弦懒洋洋道,“那我也不去。”
温芷沁一心想佩绿萼梅在晚宴上把长姊比下去,扳回一局,“温初弦,你别忘了,母亲答应把你那瘦马娘的骨灰迁到祖坟,都是我为你说的好话。你若是招惹我,我就去让母亲收回成命。”
话音未落,温初弦脸色已一片苍白。她眉心紧锁,隐忍地咬着唇。
“我去摘就是了。”
温芷沁笑颜,“这才对。你放心,长公主喜欢我比喜欢长姊还多些,必定不会吝惜一枝梅花的,你且摘就是。记得,要离太阳最近的新梅枝。”
温初弦皱着眉嗯了一声,瞧不清神色,披上斗篷转身出了阁楼。
嬷嬷正在楼阁守着,见她出来,礼节性地问了一句,也不深究。
谁看不出来,温家正经的主子小姐只有两位,这位弦姑娘只是个挂名的罢了,看起来更像是沁姑娘的半个丫鬟。
温初弦走到那片绿萼梅林中去,心神不宁。她向来喜欢缩在角落里循规蹈矩,像这种逾矩的事还是第一次做。
梅树说高不高,却比温初弦的身形要高些。摘普通的梅枝还好,若要芽尖的新梅枝,却够不到的。
温初弦凝视遒劲黢黑的梅干,爬树么?如此不雅之事,她怎么敢在谢府做出,她还要名声不要。
可用一些老枝糊弄温芷沁,她又惴惴难安。
那位大小姐生性不讲道理,若是真因此坏了她亲娘迁骨灰的事,那才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逡巡半晌,温初弦看见靠近水畔的一枝绿萼梅吐着新芽,甚是鲜亮,枝叶也矮。她靠近过去伸手欲摘,却不料脚下被斗篷绊住了,着实晃得厉害,说话间就得跌水塘中去。
那一刻温初弦的心中只有恨闷,衣服湿了,还不知要挨多少责骂。
却在此时忽然感觉腰间一紧,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将她的肩头扳住,把她转了回来。
温初弦有点懵,天旋地转地跌在绿缛上,抬起头,刚好对上一张面庞。
谢灵玄不知什么时候就在她身后,沉静地凝着她。林下漏下来的日光,斑斑驳驳地映在他身上,似雪花。
温初弦瞪大双眸,心脏猛然停止了跳动。她总是这样没出息,见了他便失魂落魄,以至于他前面说的话她都没听到,只听最后他问了她一句,“……是来摘绿梅的?”
她点了点头。
心头一片空白。
谢灵玄神色柔和,抬步将水塘边的那枝带芽新梅帮她折了下来。
他递给她,沉沉说,“下次想摘,可以叫下人帮忙。”
温初弦接过梅枝。
他是高挑的,她死也够不到梅枝,他只抬手便折到了。
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他眉尾有一颗微小的红痣,这般正对着她,眸如寒星溅水,很是凛人。他的鼻骨是那样高挺,骨相极美,便是天下至风流的名士也比不上他。
阔别经年,他脱了读书人的死板和木讷,竟多了几分风花雪月的味道,温柔悉数藏进了眉眼里。
温初弦忍不住喊他,“玄哥哥。”
谢灵玄礼节性地一笑,很淡很淡,伸手将她拉起。
温初弦握住他稍稍泛凉的手心,努力地攥紧。
绿萼梅捧在她怀里,撞得满怀香。春风恍若醴酒,醉得人骨缝儿无力。
谢灵玄被少女这般望着,眸子敛了敛,闪过一丝微凉。
他拂去温初弦额前的一缕碎发,指尖蓄意在她滑腻的脸颊上捻了捻。
竟带有些许轻薄的意思。
他打量着她,喃喃低语了一句,“弦妹妹。”
作者有话说:
看见好多熟悉的小伙伴撒花,好开森~~呜呜呜,爱你萌
这篇我jio是酸口的,前期不会很甜
不过前期女鹅的辛酸,后面男人会一一加倍补回来
第3章 鱼儿
谢灵玄的指尖停留在她颊侧的一瞬间,眼神那样复杂,是炽热的,同时又是冰冷而空洞的;仿佛她是他最亲近的人,又仿佛他根本就不认识她。
两种截然矛盾的情绪。
他问候,“数年不见,弦妹妹的字可有长进了么?”
温初弦磕绊地答,“好,好些了。”
声音小小,像是见不得光。
谢灵玄和煦说,“有空我再教教妹妹。”
温初弦仰起头来面对他,盯见他瞳孔中倒映的自己,脸上红云氤氲。
他果然还是记得她的。
她有些欣慰。
温初弦囫囵吞枣地道了一句好,舌头打结,说不出更讨人喜欢的话来。
她着实太过慌乱,以至于忽略了“下次”“有空”之类的话多半只是客套话。
谢灵玄朝她点了下头,转身离去。
温初弦摸着自己的脸,痒痒的,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像绿萼梅的花瓣掉在嘴里,晕开一片甜。
她怔怔,上前踏一步,只想拦住他。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以何名义拦住他呢?帮她折梅枝,本就是举手之劳罢了。
温初弦望向他离去的背影,不曾想此趟来谢府还有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自己已经占了很大的便宜了。
她泛出一个满足的笑,捂着脸颊,捧梅枝一路飞奔回去。
·
谢氏门庭园林精致,虽然地处闹市之中,宅邸中一草一木却皆藏有隐士风骨与儒者情怀。
入了垂花门,靠近抄手廊附近的依次是长公主和谢二公子的住所。
再往里走,几间屋舍隐没在不起眼的墨竹林之间,格外清幽,是大公子谢灵玄的水云居。
晚上,云渺用晨间收集好的梅花露水,在茶寮中为谢灵玄泡茶。
她从小就伴在谢灵玄身边,谢灵玄的衣食偏好早已刻进她骨子里,每日她对于茶的浓淡、火候都能掌握得恰到好处。
云渺生得肤白貌美,自从三年前做了谢灵玄的通房后,一直最得宠爱。
眼下谢灵玄已二十有三,最多再等个一两年,他就会娶亲,扶她为妾室。到那时她就能脱了贱籍,熬出头了。
在茶寮等了许久,不见谢灵玄回来。
云渺走出茶寮,小丫头们都知道她是通房娘子,客客套套地叫一句姐姐。
“大公子呢?”
小丫头们茫然不知,黛青没好气地说道,“公子这会儿正在宴厅陪温家的夫人和小姐们饮宴,你就消停些罢。”
黛青也是水云居的大丫鬟,两人同为通房,谢灵玄却时时爱去云渺那儿安置,黛青因此对云渺没什么好脸色。
云渺驳道,“公子每晚都喝我泡的茶,我怕茶冷了,问一句公子在哪儿怎么了?”
黛青冷嗤,“真是脸皮厚。公子正经的未婚娘子正在府中,谁要喝你泡的茶?你也不想想,自从公子落水后,可去过你那儿一次?怕早把你忘了。”
云渺不理会,只当这些话是拈酸。
说起谢灵玄因落水而失忆这事,她是不信的。
今早她还见到公子和温家的姑娘说话,那音容笑貌,分明什么都记得。她日日夜夜都伺候公子,又怎会轻易被遗忘。
直又等了好半晌,才等到谢灵玄归来。夜已全然浓了,一两颗繁星点缀漆空。
云渺备好了濯足水,殷勤地伺候他洗脚,又擅作主张,将泡好的热茶加浓了几分——稍微酽一点的茶可以醒酒。
摇曳的烛光下,谢灵玄半眯着双眼,单手支颐。
云渺闻见他身上细微的旃檀气息,偷瞥那英俊的面庞,一阵心驰神迷。
做奴婢的伺候谁不是伺候,何况是这么丰标不凡的大公子。跟着大公子,可比跟那日日寻花问柳的谢二哥儿好多了。
她故意放缓了手下动作,半烫不烫的水撩在他的脚背上,一下一下的,裹着细碎的栀子花瓣,配合自己的兰花指,揉到了人骨子里。
谢灵玄终于睁开眼睛,懒懒地说,“水热了。”
“对不住公子,是奴婢的过错。”
云渺盈盈眼波单纯地流露,柔荑似的双手搭着一块雪白的巾帕。
她带有几分刻意的讨好,“奴婢是看公子醉了,才想为公子按一按解乏的。”
谢灵玄垂下眼帘来看她,眼神流淌得很慢,有种令人说不出的陌生。
他指骨抬起了她的下巴,动作甚是亲昵,温度却是冰的。
“想做什么?”
云渺怔怔地仰脸,怦然心动。
“奴婢听说公子在淮河出了事,不知哭了多少个日夜,忧得心也碎了。如今公子回来,却一连几日都不来奴婢这儿,怕是早忘了奴婢了。”
这般梨花带雨,从前谢灵玄每每都会柔声哄一哄的。然他此时却无动于衷,静静看着她哭,甚至流露了一些厌恶。
云渺立即止住泪水,破涕为笑,“……所幸天神保佑,公子终于平安回来了。奴婢别无所求,只盼能和从前一样服侍公子。”
谢灵玄没接话茬儿。
两人相对,一个坐一个站,夜色幽静,再无旁人,空气中似有一丝旖旎的味道。
云渺尝试着上前去,用从前他惯来喜欢的撒娇手段,蹭了下他的衣袖。
“公子。让奴婢今晚伺候您好不好?奴婢给您好好醒一醒酒。”
谢灵玄幽幽一笑,那神色说不上温柔,却也不是十分抗拒。
月色倾洒下,那张脸甚是漂亮。
云渺暗暗觉得,公子不可能完全失忆,他总归还是记得自己的。
见他不语,云渺十根灵巧的手指试探去解他的衣扣。只要他留她过夜,她就有本事让他上瘾。
况且,她也不是第一次服侍他了。即便他失忆了,从前他们同床共枕的感觉也是无法磨灭的。
盘扣解开了两颗,云渺已半卧在谢灵玄怀中。
她的朱唇朝他无限靠近,如水面的蜻蜓点涟漪。
谢灵玄长眸一眯,拧了下她臂间的软肉。
云渺顿时吃痛,眼角溢出来泪珠,一滴砸在了谢灵玄手背上。
谢灵玄似有厌恶,“下去。”
连瞧一只摇尾讨好的猫狗也不如。
云渺愣了。
公子变了,变得难以捉摸,变得阴晴不定,和她有了距离。
只是因为落一次水、一场小小的风寒罢了。
她紧咬牙齿,伤心中夹杂着羞耻,“奴婢做错了什么,公子要这样赶奴婢?请公子明言。”
谢灵玄嗤一声,起身往书室。
说到底,主子是主子,下人是下人,主子何曾需要向下人解释。
黛青守在外面,见公子忽然离去,猜到云渺惹了公子不悦。
进得房内,果见云渺失魂落魄地瘫在地上。
黛青讽道,“上次你偷偷调换避子汤,意图怀上公子的孩子,公子早就恼烦你了。今日还巴巴地蹭上来,真是不知羞。”
云渺愤然,“你住口,公子,公子一定只是暂时失忆了。”
公子从前可是最疼爱她的。
黛青不屑,“自欺欺人。”
她才不会像云渺一样蠢,在公子伤势刚痊时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惹人讨厌。
她要等着新夫人进门,再将通房的身份抛出来,名正言顺地求新夫人赐个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