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儿佳妇——旅者的斗篷
时间:2022-09-24 16:35:13

  黛青道,“她是真心喜欢咱们公子,才会日日不辞辛劳地送东西来。”
  “公子是堂堂中书府的主君,岂会将这些物什儿放在眼中。”
  黛青惋惜,这些东西无论包含了弦姑娘多少心意,公子都不会瞧上一眼,悉数丢出去。到头来,都被府上的那些杂役和小厮糟践了。
  唯有那小斛香料,很是静气凝神。
  黛青实在不忍香料也落于腌臜奴才之手,便擅作主张,在谢灵玄平时焚的檀香里掺上一些。
  谢灵玄自打落水后,就落了下了头疾的毛病。焚温初弦送来的那香,倒比寻常檀香更易入睡些。
  谢灵玄察觉,“什么香?”
  黛青不敢隐瞒,只说是弦姑娘送来的。
  黛青心想,公子那样一个黑白分明的人,若是厌恶,早就让她们换了去。既然什么都没说,那或许就是还行的意思。
  温初弦知道谢灵玄还喜欢她的香,似忧又似喜,心脏一抽一抽的,蒙蒙地春动,眼睛里也闪烁着甜浓的光。
  黛青问,“香方是什么?我们也好今后为公子采办。”
  温初弦答,“名为半江红,是我娘亲留下来的香方。”
  黛青一皱眉,这香方竟然是她那瘦马亲娘调弄的风尘之香。公子光风霁月,怎能用这种沾了红尘的卑贱之物。
  黛青刚要推辞,温初弦却受了极大的鼓舞,要赶回去焚膏继晷地调香。
  “姐姐放心,玄哥哥既然喜欢,我今后日日都送来。”
  黛青哑然。
  后来的几日,果见温初弦送来的香料日趋上品,做成了各种的香珠、香丸,香粉,珠丸上皆精心雕刻花纹,不可谓不用心。
  只有一天稍微晚了些,说温初弦熬夜做了一宿,眼坏了。
  不过她这么拼命,谢灵玄除了那日问一句,其余的话再没说过。
  焚或不焚,皆是可有可无,无所谓之事。
  单相思罢了。
  ·
  宅邸正厅内,温芷沅低眉顺目地将一杯热茶递给长公主。
  长公主从手腕上退下一只金镶玉的绿镯,套在了温芷沅的手腕上。
  这是以婆母的身份,给新妇的礼。
  长公主蔼然握住温芷沅的手,“好沅儿,望你以后给玄儿当个贤内助。”
  谢家是长安城里最繁盛的人家,良田、铺子数不清,未来的当年主母须得知书达理,担起执掌中馈的大任来。
  温芷沅礼数周全地答道,“长公主放心,沅儿早已跟娘亲学着如何管家。”
  何氏赞道,“这孩子是个早慧的。”
  长公主想让温芷沅多和谢灵玄接触接触,温芷沅却委婉推掉了。
  “沅儿嫁过来之后,第一要侍奉的是公公婆母,然后才是夫君。如今婚事未成,男女相见不宜,沅儿只愿陪着长公主您。”
  长公主一时怜爱极了,“这孩子,也太懂事了。”
  又恨然,“若是我的玉儿能有沅儿一半懂事,该有多好。”
  说的自是那浪荡不羁的谢二公子谢灵玉。
  何氏问,“玉哥儿人呢?自打来,还没见这孩子。”
  长公主说,“指不定跟哪个狐朋狗友胡闹,死外面算了。”
  何氏尴尬,没法接这话。
  长公主膝下有两子一女,长子谢灵玄年少有成,是本朝最年轻的进士郎,饱有美名的翰林大学士,帝之太师。
  次子谢灵玉却自幼顽劣异常,整日在花巷子里寻花问柳,二十岁了连个院试也考不过。
  长公主早已对谢灵玉失去信心,一腔希冀与关爱全部放在谢灵玄身上,对这个小儿子着实又恨又无奈。
  长公主独自神伤了一会儿,倒也不提此节。
  她提醒何氏,“既然玄儿说定了和沅儿的婚事,弦姐儿那边……”
  何氏明白,“长公主放心,我去和弦姐儿说,把从前那桩糊里糊涂的婚约退了就是了。”
  长公主担忧,“我看弦姐儿对玄儿也颇有情意,怕是不肯退婚。”
  “那还由得她?”
  何氏这几日早已暗自思忖好了,用把她亲娘迁入祖坟为条件,叫弦姐儿退了这门亲。
  若是弦姐儿实在想入谢家门,倒也行,那就嫁给那不学无术的浪荡子谢灵玉,总之不能抢了自己嫡女的大好婚事。
  谢灵玄和她本就是云泥之别,还意图妄想不成?
  正在说话间,一嬷嬷上前来,在长公主耳边低语了几句。
  长公主拍案,顿时勃然大怒。
  “二哥儿在青玉巷梳笼了一个妓子,说是要带回府当妾呢。”
  虽附在耳边说的,声音极小极小,何氏却还是听见了。
  谢氏自视清高之家,竟也出了这等与妓为伍的败类。
  ·
  长安城东门十二里处的青玉巷,有一处勾栏馆。形形色-色的姑娘们倚楼招手,脂粉飘香,令人恍若到了人间天堂。
  今日是妈妈最疼爱的女儿花奴出阁的日子,赎银五百两,妈妈要了十中之九,封了剩余的五十两给花奴,就当是出阁的奁产。
  花奴亦手捧红花,婀婀娜娜地莲步而出 。
  俊俏的公子正在台下翘腿而坐,一身修长的蓝绸衫,手执折扇,大大咧咧地喝着茶。
  见佳人出来,他微笑一下,以折扇挑开红盖头。
  众人齐声道,“好!”
  花奴粉面含娇,连连躲避。谢灵玉牵了花奴的手,越过层层喜帷,直往洞房走去。
  “想了你这么久,今晚上我要留下。”
  花奴今日头次出阁,还是个清倌,羞得说不出话来。
  “奴家,任凭郎君处置。”
  谢灵玉眸光闪烁,想将花奴吻住。
  可两人刚要亲近,就听青玉巷的妈妈来敲门。
  谢灵玉烦躁地道,“滚,银子不是已经给了你?”
  妈妈恐惧,“二公子,您家里人来了。”
  谢灵玉顿时清醒。
  他懒洋洋地走出去,打了个酒嗝儿。
  几个家丁已团团将他围住,不由分说就将他架走。
  家丁指着妈妈-的鼻子,“我家主母有令,日后若再敢收这位哥儿,管把你们这里夷为平地。”
  妈妈扯着手绢,尖叫一声,直接瘫软了下去。
  花奴追了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谢灵玉被拖走,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地流。
  长公主年少时颇受先帝疼爱,嫁了人也顺风顺水。上了年纪后,外表虽慈祥,手段却还是凌厉狠辣的。
  闻谢灵玉在外面流连风月之地,败坏家风,把他直接打死的心都有。
  长公主睨向跪在地上昏昏沉沉的谢灵玉,直接叫人一瓢冷水泼在了他脸上。
  “逆子。知错了吗?”
  谢灵玉向后颤了一下,“娘亲。是您前几日恼恨儿子读书不如大哥,将儿子赶了出去。”
  “儿子如您所愿,夜夜宿在外面,怎么反倒惹娘不高兴了呢?”
  长公主面色冷极,“畜生,你兄长在朝中素有清誉,前程正好,若你夜宿勾栏的事传出去,知道会引起多少流言吗?”
  谢灵玉擦干脸上的水花,莞尔一笑,“反正他才德高得很,三下两下就把陛下哄过去了。我宿不宿勾栏,想来也无所谓。”
  长公主抬起手边的戒尺,就要落下。
  谢灵玉受了一下,“娘,从小到大你眼里只有我那宝贝兄长,你半夜把我捉回来,可曾问过我被你赶出去的这些天吃得饱、穿得暖?”
  长公主啐了一声,叫人将谢灵玉锁进了祠堂,三天三夜不准给饭吃。
  谢灵玉冷嗤,这般待遇他时常能遇到。
  长公主极重视家风,家中子弟寻常连妾室也不能纳,更别说夜宿烟花之地了。说饿上三天三夜,就是三天三夜。
  谢灵玉早已麻木,裹紧衣衫,自顾自地找个地方躺着。
  挨了约莫几个时辰,果然无人给他送饭。别说送饭,就连过往的人影都没有。
  半梦半醒间饿得前心贴后背,听得“嘎噔”一食匣落地的声音。
  谢灵玉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却见一婢女跑走的身影。
  仿佛是水云居的黛青。
  谢灵玉有些愕然,下意识地烦恶,推了推食匣。他才不要谢灵玄的施舍,假惺惺地充好人。
  兄弟二人自小就有隔阂,他厌恶谢灵玄的虚伪恭顺,谢灵玄厌恶他的浮滑放浪。
  想不到他沦落到此处时,唯一给他送饭的竟是谢灵玄。
  谢灵玉呆怔地望着饭匣,深深地觉得他这哥哥反常。
  从前那木讷的,任人欺负的书呆子,好像忽然开了窍。从前谢灵玄必不敢违拗母亲的意思给他送饭,如今他却做得这么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谢灵玉从不相信会有什么兄友弟恭的存在。
  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作者有话说:
  今日两章,往下翻还有一章~
 
 
第6章 烧烬
  因着养病的缘故,谢灵玄一连在府邸中歇了十几日。
  期间不断有内侍将公文奏折送到谢府中来,不少都是涉及到徭役农桑、刑罚赋税的国之要事。
  陛下已一十六岁,去年便已亲政,却还总是把自己当学生,做决断前总习惯先问问帝师的意思。
  三月初里雨事频繁,沙沙的春雨从天色微明就一直下着,水云居湖畔草色一新。
  谢灵玄在窗前执笔浅阅,批完交予内侍。
  内侍点头哈腰地道,“大人的伤寒可已大好了?陛下渴盼着您进宫一趟。您不在的这些时日,陛下的功课都荒废了。”
  谢灵玄道,“陛下早已亲政,我也不再是陛下的老师。以后这些奏折,还是应该陛下亲阅。”
  内侍道,“您从前教陛下读书,陛下最信任的便是您。您的病若再不痊可,陛下就要亲自来府中探望您了。”
  谢灵玄清思片刻,“我进宫觐见陛下就是。”
  先帝去得早,少帝八岁即位,身上的担子重,被翰林院的大学士催得日也读书夜也读书,更有太后娘娘垂帘听政,可怜小小的少年饱受折磨,身形也比同龄人瘦削些。
  谢灵玄在少帝还未践祚时便是太子太师。东宫的诸位大学士中,也唯有他懂得寓教于乐,肯温言相呵,将那些奥涩的学问深入浅出地讲给少帝。
  如今少帝虽亲政了,却仍对谢灵玄依赖得很,满朝文武在他心中的份量还不及谢灵玄一人。
  春雨稀稀落落地沾在雪袍上,谢灵玄撑着一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远远看见少帝居然在雨中相迎。
  年轻的皇帝眸光热忱,全是对老师的崇拜,上来便说道,“先生一来十几日不上朝,那帮老古董快把朕折磨疯了。”
  一群内侍匆匆忙忙地追上来,为少帝撑伞。
  谢灵玄微微一笑,如杏花春雨般柔和。
  “害了场大病,怕染了病气给陛下,是以才向陛下多告假几日。”
  进得殿中,少帝将自己这几日摹的字帖给谢灵玄看,叫他品评;又拿出镇国大将军扩充军队的奏请,“先生怎么说?朕可要答应他们吗?”
  语气甚是稚态,还宛若在上书房念书一般。
  谢灵玄不过多插手干预,只和煦地鼓励少帝放手去做。
  其实他观少帝送来的几封奏折,看得出少帝对许多朝政大事已有自己的见解,只是怕犯错而没有自信罢了。
  少帝委屈道,“母后常指责朕做错事,唯有先生和颜悦色,最是懂朕。朕对先生永远深信。”
  蹉跎了一会儿,出了太极殿,天空中千丝万缕的银针还没有停歇之势。
  谢灵玄抬头眺向天空,灰蒙蒙的恍若空无一物,又仿佛浑浊至极,混淆了世间的万般色彩。
  去年冬天一连发生了几场雪灾,雪灾引起了严重的疫病,致使长安城周遭不少郡县的百姓成了难民,流离失所,一股脑儿地涌入长安城。
  谢家是名门望族,又是相门之家,自当救济苍生百姓。从去年入冬以来,谢府一直开自家粮仓,施粥施粮,建临时窝棚。
  从皇宫出来后,谢灵玄顺道去了城外。
  他本就是位极人臣的右相,难民们见了他,无不齐声欢颂。
  严冬难熬,若非这一件布衣、一口粥,不少人早已死在雪地里了。
  谢灵玄和施粥的官员谈了几句,正好碰上五十多岁生着白胡子的左相爷商贤。
  两人地位差相仿佛,常一起在朝中-共事。
  互相吹捧寒暄后,商贤问道,“闻澜河流域出了匪人,右相落水险些丧命,可是真的?”
  谢灵玄面色如常,只说无碍。
  商贤又问,“澜河水湍急,船既沉了,您又不会凫水,是怎么逃出生天的?”
  谢灵玄礼节性地答,“全倚仗上天保佑。”
  商贤目光黯了黯,撇嘴。
  常听说澜扬一带的匪人猖獗,连镇国将军多年来也不能完全铲除。
  沉船,匪人,外加不会凫水,若这样还能留住性命,运气好得过分了吧。
  商贤忽然闻见谢灵玄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便一笑。
  “这是什么香?从前您从不染沾着胭脂味的女儿香,如今生了一场病,也逆情转性,陷在温柔乡里面了?”
  谢灵玄眉尾一扬,轻嗅了下衣袍间的隐隐香味。
  那味道如嫩寒清晓,好闻是好闻,却也着实沾了些儿女情长的意味。
  忽然想起,是温家那什么小姐前几日送来的。他当时以为是小事,便没在意,没想到竟熏得他浑身都是。
  谢灵玄表面上莞迩一笑,眉目深处却杂有几分不悦。
  乘马车回到府中,水云居边上那片绿萼梅林为风雨所侵,不少花瓣落在地上。冷风一吹,颇为潇潇。
  已是用午膳的时辰,谢灵玄叫小厮二喜去祠堂给他那弟弟送饭。
  狎妓纳妾,原不是什么大过错,只算纨绔子弟们的通病。若因此饿死了人,便不好了。
  不过送去的饭菜也仅保证谢灵玉不被饿死,尽是些粗食菜羹。当着祠堂中满门列祖列祖的面,怎么能大吃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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