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一开始很不喜欢这个味道,如今却也喝习惯了。口渴的时候喝这个,竟意外的很解渴。
她总觉得,避子汤和甜汤的味道是很相近的,却不晓得这两样完全不同的东西为何会味道相近。
不单甜汤、避子汤,她近来的饭菜尝起来都沾着甜。若说谢府小厨房用了同样的原料烹制,也说不通。
已到了午时,汐月扶温初弦在美人榻上休息一会儿。
近来她甚是嗜睡,还常常莫名其妙地心口疼。她本来身子就纤薄,这下子更像弱柳扶风的病美人了。
汐月说:“如今正处于春残夏初的季节,夫人前些日子又刚刚受了重伤,身子微有不适是正常的。”
温初弦迟疑道,“不是,不是春困,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什么虫子咬啮在她心肺间,钻来钻去,恶心极了。
汐月认为她就是心重,劝慰道,“郎中每隔三日就会来给您请一次平安脉,夫人若真身体抱恙,郎中会诊出来的。”
温初弦一想也是,郎中是靠脉象治病的,总比她这些疑神疑鬼的自我感觉要准。
被谢灵玄磋磨了这么久,很难说不是她的精神出了问题,才老是这般恍惚,幻想些实际上没有的疼痛。
温初弦有些沮丧,不肯承认自己神志不清的事实。她先叫汐月退下,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恶心想吐,神志恍惚,虚困乏力……这一切可都像极了害喜。若非避子汤日日都喝着,她真以为自己有孕了。
晚些时候谢灵玄下朝回来,又叫郎中给温初弦前前后后诊治了一遍,确认其伤势并无大碍,亦没有孕。
郎中走后,卧房内只剩温初弦和谢灵玄两人。
窗棂开着,萤火点点,夜色中的凉风洒在二人身上。
她心困意懒地伏在谢灵玄膝上,自嘲说,“最近老是心口疼,可能快要死了。我小时候,温家有一个姨娘就是心口疼,没过半年就一命呜呼了。”
谢灵玄眉心微锁,“不准胡说。”
温初弦默然,只得住口。
帘幕半掩半闭,谢灵玄忽然攫住她的唇。
情思万种,酿就一池春色。
温初弦双手是自由的,就垂在两侧,可是她却没有推开他。
不是不想,是做不到。
那种痛苦的感觉又来了,像是一根傀儡线,牵引着她的四肢去迎合和奉承他。她的神志被剥蚀,拒绝他,根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犹如中了迷魂药。
曾几何时,她也主动在床榻上讨好过谢灵玄,但那些都是怀着目的的,且由她自己操纵。她现在却好痛苦,就宛如她的心、身子都对谢灵玄上了瘾,神志却在强烈抵触,神志和身子完全是矛盾的。
……其实平时她独处时还好些,只要一接触到谢灵玄,身体就会情不自禁地动情,然后心酷似被万虫咬啮一般,中了咒着了魔,一心一意想的都是他,再容不下其他。
她怎么可以如此下-贱?
仿佛此刻她比谢灵玄还更渴望些。
心口好疼,好疼,谢灵玄便替她轻轻地揉。
他一碰她,她愈加难受,断断续续啜涕起来。
她不想如此在仇人的怀抱中苟延残踹,更不想对仇人有一丝一毫的心动。
她眼角咸咸的眼泪,却被他亲密地舔舐去,成了助兴的佐餐品。
温初弦在一片泪眼朦胧中抬眼去瞧谢灵玄,只觉得他无比英俊,每一寸都是她眷恋的样子。
流水般的爱意将她吞没,让她昏昏沉沉,竟觉得救玄哥哥也没那么重要了,和他长相厮守才最重要。
她真是疯了。
她好渴望他,近乎病态的渴望。
但他只要一离开她,爱意又像烧烬的冷灰,一点不剩。
她就这样在爱恨之间反复,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情到浓处,谢灵玄清冽的嗓音缓缓响起,“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
陛下要派他去西南边陲走一趟,鼓舞边疆士兵作战的士气,一去可能就要十几日。
因为温初弦有伤在身的缘故,他已经拖延了好几天了。如今她伤势已经无大碍,他真的该走了,不然就有违皇命了。
温初弦悄无声息地应一声。
爱意刚刚褪去,恨意还没袭来,她此刻对他无情无感。
也许是今晚明月太过凄清的缘故,两人的氛围多少染些悲凉。
自从谢灵玄娶了她以来,他还没出过这么久的远门。
“我很快就回来。”
他说。
温初弦轻缓地吐着气,沉默中藏着令她自己厌恶的、对他不由自主滋生而出的深情。
宛如有一双无形的手,按着她的头,一定要她爱上谢灵玄,舍不得谢灵玄。
明明她清醒时那么恨他,恨不得他死。
“你不是想归隐吗,等我回来咱们就走,再不问这些凡尘世事了。”
温初弦讽说,“荣华富贵,位极人臣,你都舍得下?”
他唏嘘道,“那些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啊。”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抢?”
他阖上双眼,“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任他在人世间再是呼风唤雨,说起来,他也不过是一微尘寸草般卑微的凡人罢了。
“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温初弦黯然。
从他的话语和神色之中,她感觉到,他很渴望她能答应和他一起归隐。
这样的要求,若在平时她肯定会冷笑、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可是此刻,一想到拒绝之语,她的心头肉犹如被虫子咬啮般地钻心疼。
她痴痴怔怔道,“我等你。”
这话也不是她的本意,仿佛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操控她的嗓子,迫使她说出来的。
谢灵玄满意地爱抚着她,荡漾如春风一般。
“嗯,我记着了。”
左右不过十几日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到时她和他远走高飞,远离谢府,也远离过去不堪的一切。
他会弃了谢灵玄这个名字,另给自己取一个,崭新开始。
他什么都不要了,把属于谢灵玄的那些东西都完璧归赵,他只想要她。
谢灵玄轻轻将她放平,她也没反抗。
“娘子。”
他知道她肩膀还有伤,并不敢太粗鲁。
自从温初弦受伤后,两人已经数日没有亲近过。
这次之后,又要很久见不了面了。
他会时时刻刻都想她的。
也希望,她如他想她那般,想他。
……
谢灵玄翌日便要走了。
他身为当朝右相,走公差原是常有之事,倒不必多大惊小怪。
临别时,他单独唤来了暗卫。
“将那人放了吧。”
之前为了抓出细作黛青,那人曾代替他与黛青共度了几个晚上,作为回报,那人要求他放一条生路。
暗卫犹豫,“公子何不斩草除根?”
若是再出了那日的刺杀之事,该如何是好。
谢灵玄却有自己的思量。
“不了,不可言而无信,你们以后也不必再跟着他了。”
吩咐完暗卫后,谢灵玄来到水云居,与温初弦辞别。
姑娘依偎在他怀中,恋恋难舍的样子,亦真亦假。
谢灵玄的手心贴在她的心口,想起近来给她吃的那些东西,忽然有种罪恶感。
他这么做,也许太卑鄙了些。
但是没办法,他要她。
无论她愿不愿意,她只能是他的。
左右他今生已十恶不赦了,再多一件也无所谓。
夫妻二人,就此别离。
温初弦目送谢灵玄离去,他一走,她的心口便没那么疼了。
她宛如从盲目的热忱中脱身出来,终于又恢复冷静了。
汐月将避子汤端来给她喝,昨夜两人同房,还没用药呢。
温初弦怕怀上谢灵玄的孩子,多喝了小半碗,弄得舌根儿又甜又涩,胀得难受。
汐月盯着她那副严肃的神色,实在不知她这是何苦。若是被长公主知道她和公子一直避子,还不知要发多大的脾气呢。
喝罢了药,温初弦开始盘算自己的计划。
谢灵玄走了,谢府就是她的天下了。只要避开他的那些眼线,她一定可以找出幽禁玄哥哥的地方,把玄哥哥救出来。
温初弦去了藏书阁看书,汐月不放心,怕公子不在她又动了歪心思,便一眨不眨地站在藏书阁外守着,监视温初弦。
温初弦暗暗叫苦,汐月这丫头着实对谢灵玄一等一的忠心,在汐月的眼皮子底下做些隐蔽的勾当,并不太容易。
她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循规蹈矩。眼看着日子飞快流逝,谢灵玄就要回长安来了,温初弦内心甚为焦急。
第十三日头上,终于叫她寻到了机会,单独进入书房。
她来到机括旁,按谢灵玄那日的办法如法炮制,地牢果然再次缓缓打开。
温初弦心跳得厉害,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持灯台进去。
越往下走越黑,她好担心身后的石门会忽然关上,把她永远困在这地牢中。
希望一切无恙……
地牢虽阴暗,却也并没有什么吓人的东西。
她循着石阶一直下到了地底,来到谢灵玄那日带她来的地方。
那间曾囚困刺客的牢室已空了,只剩下一些残余的血迹和绳索。
温初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想进一步靠前,看看这里还有没有关着什么其他的人,忽然听到一极轻极轻的呼吸声。
寂静的地牢中,这声呼吸听得分外清楚。
温初弦沁出了冷汗。
“谁?”
有个人,躲在了墙壁背后。
温初弦腿有点发软,但还靠上前去。
那人仿佛更怕她,脚步不住躲闪,直到避无可避,才跌跌撞撞闪出来,双手捂住头,痛苦地做出一副遮挡的姿势,仿佛怕温初弦殴打他。
……这是把温初弦当成了什么凶神恶煞。
温初弦也有点怕他,微弱的烛光隐约映见他穿着一身破烂的白衣,头发也甚是散乱,在这阴森森的地牢中看上去跟鬼一样。
她是来找玄哥哥的,可不是来打鬼的。
温初弦一阵怯懦,却还是强迫自己鼓起勇气,将灯烛拉近了些。常听说鬼怕火怕光,她有烛台在,即便是鬼也伤不了她。
那人果然是极为怕光的,躲得比之前更厉害。
温初弦瞥见了他的面孔,却是……谢灵玄。
一瞬间,她心都凉了。
完了。
谢灵玄竟诈她,其实他并没走,静候在地牢中,守株待兔?
她几近石化在原地,等待谢灵玄不跟她玩了,走出来处置她。
她原本也该想到,谢灵玄不会那么愚蠢地泄露机关,这么轻轻易易叫她探进来的。
停了半晌,“谢灵玄”却依旧没走出来,仍像老鼠怕猫一般躲她。
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向温初弦,她这才隐约意识到,她这是……找到玄哥哥了。
谢灵玄和玄哥哥,原本就长得一张一样的脸。
她方才太过紧张,竟下意识地以为是谢灵玄忽然出现。
像长久以来心上的坚冰忽然被太阳晒化,温初弦忽然加快速度奔向那人,泪水像山崩海啸一样流出,哽咽地叫了声,“玄哥哥?”
那人身子也颤了颤,似对这个称呼颇为动容。
他缓缓站起身来,肮脏的脸上也挂满了泪水,失魂落魄,似并不相信温初弦会出现在这儿。
他嗓子哑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却可以从口型中看出,他在喊,弦妹妹。
弦妹妹——!
第59章 见天光[再修版]
长安中书府乐康长公主之嫡长子, 姓谢,名灵玄,字子诀。
史官说他性聪颖, 纯善,孝悌,自幼秉持庭训, 和蔼谦恭。
眼前的这一位,才是正主。
朝思暮想了无数个日夜的玄哥哥就在眼前,温初弦满溢的情绪无处发泄, 眼泡中浸满了辛酸的清泪。
她从未敢奢想过自己能这般幸运,如此容易就和玄哥哥重逢。
她朝他飞奔过去, 脚踝上的银铃铛随风叮叮当当作响。
子诀!玄哥哥。
谢子诀虚弱极了,被她这么倏然一抱, 纸糊似的身子连连踉跄,有些支撑不住。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臃肿青紫的五指, 涕泗横流,竟不敢碰一碰扑在自己怀中的姑娘。
温初弦抽噎着,闻见谢子诀身上丝丝血污和肮脏的气味,感受到了他皮肤下微小的战栗……他好像很冷似的, 恰如一只被人殴打惯了的可怜的犬,大伤小伤鳞次栉比, 触目惊心,不知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挨了多少苦头。
相比之下,温初弦头戴珠翠, 肤如凝脂, 实在圆润富态得不像话了。
她怯怯捧住他的脸, 一遍遍确认, “玄哥哥,真的是你吗?你为什么不跟弦儿说话?你为什么……不抱一抱弦儿?”
谢子诀努力发出呃、呃呃、呃的声音,喉咙里却如堵棉絮,徒然无功。
温初弦这才明白,玄哥哥一定是被那人灌了如哑药一类的东西,毁了嗓子。
愤怒的火焰裹住意识,她真想拿起一把刀,把那人碎尸万段。
玄哥哥本是人中龙凤,造了什么孽被害成这样?
胸膛之处传来尖锐的酸痛。
最近只要一想到谢灵玄,她必定血液发凉,浑身不适。这次仿佛更剧烈些,她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黑血来。
谢子诀惊得一跳,呕哑的嗓子模糊不清叫嚷几声,手足无措地给她擦唇上的血。
温初弦感到了他的关怀,略略欣慰,弱声说,“玄哥哥,我没事。”
低头看自己吐出的黑血,似有一些颗粒大小的白点混杂其中。但地牢中实在太暗了,她根本辨认不出来那是什么。
谢子诀见她吐血,也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