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那样赤忱,没有任何私藏的心眼。既然要决定归隐,两人便该以诚相待,她这么问,只是要了解真实的那个他罢了。
谢灵玄知道这个问题对他不利,不告诉她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一旦告诉她,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但他总不能骗她一辈子。
情到浓处,他暂时忘记了那些机关和算计,贴在她耳边,悄声说,“初弦,我,其实是……”
温初弦聚精会神地听着,很快就能从他口中套得真实名姓了,却在此时,她余光蓦然瞥见一支白羽利剑射来。
……是朝着谢灵玄后心去的,那支冷箭完全处于在谢灵玄视线的盲区中。
顷刻之间,温初弦闪过许多念头。
她下意识狠狠抱紧了谢灵玄的身子,让他在那一顷刻动不了,好被利剑穿胸而过。
可随即,那日在水云居看见的黑衣下属又让她心头一凉。
他没那么容易死,他还有暗卫呢。
这支不知从哪来的箭,不一定能要了他的命。
她这么做,实在太冒险了。
她蓄意谋杀他成功还行,一旦败露,定会遭到他十倍百倍的羞辱和报复。
情势如电光火石,只在眨眼的工夫。
谢灵玄也很快察觉,刚要回头,却被温初弦拽着转了个身,那利箭便没能刺中他,而是刺进了温初弦的肩头。
呃。
温初弦顿时吐了一大口血。
与此同时,暗卫也蹦了出来,将随即而来另一支箭挑断。
原来如温初弦所料,暗卫就在附近,即便温初弦将谢灵玄抱住,冷箭也根本无法伤到他。
场面乱成一团,百姓四散奔逃。
谢灵玄没顾得抓刺客,见温初弦吐血,情切关心地将她搀起,“初弦?你怎么样?”
疼是真够疼的。
温初弦昏昏沉沉,自己好像低估了那一箭的威力,离一命呜呼不远了。
谢灵玄将她打横抱起,护上了马车,咔嚓撕下自己的衣衫给她暂时包扎止血。
温初弦临晕前,还听到他失态的嘶吼,“人呢?谁做的?把她给我救回来……”
血水染红了温初弦的半副衣衫,这一箭,是她替他受的。
周围实在太嘈杂了,所有混乱的因素都淆混在了一处。
温初弦失了神志,也不知道刺客有没有被抓到,只觉得自己被谢灵玄抱在怀里,周身冷得很,像被冻住。肩胛骨如同破开了一个洞,吹着凉风,留着血。
她渐渐失温,疲累闭上眼睛。谢灵玄不停地在叫她,他沾满血迹的手黏糊糊的,平日清健的筋脉,此刻却像垂暮老人一样苍白无力,一直在颤抖。
“初弦,初弦……?听我一句好不好,不要睡……”
一滴冰冷的液体砸在温初弦手背上,捻了一捻,竟是他的泪。
他流泪了,原来他也会流泪。
暗卫将刺客擒了来,原来刺客并不是什么多厉害的人物,只是一个身形矮小的中年汉子。
那人口中不住咒骂,“凶手!你把我家公子像狗一样关在地牢中,自己却搂着女人寻欢作乐,我要你死!也要温初弦这认贼作夫的贱-妇死!”
暗卫将那人堵了嘴擒开去。
周遭百姓见了,纷纷恶寒,如惊鸟一般。
暗卫欲问一问谢灵玄该如何处置此人,却见谢灵玄下了马车后,紧紧抱着昏迷的温初弦,直直往最近的一处医馆奔去。
他神色那样脆弱又失魂,仿佛心都在泣血。
“公子……”
暗卫畏惧,不敢近前。
谢灵玄见温初弦伤成这般模样,心一抽一抽地疼,真如肝肠寸断。他怕了,这一次他真的怕了。
明明有暗卫在,她为什么还那么傻,替他挡箭?温初弦的身体很冷,冷得人心慌,他不住求祷漫天诸佛,不要让她再冷了,不要了,他不要她死,不要,不要,如果阎王爷非要索一人的命去……那就他吧,左右他做了这么多恶事,早就该死了。
可她不是啊,她就一懵懂的小姑娘,什么恶事都没做过,反而被他害过几次……她不该死啊,她不该。
冰冷漆黑的雾气氤氲在谢灵玄的眸中,凝结成冰。
他实万念俱灰,什么城府,什么尔虞我诈的算计,在她的命面前什么都不值。
曾经的他能毫不手软地要她的命,如今她真遇上死难了,他却一心一意想用自己的命来换回她的命。
那是一种本能的冲动,什么谎言都掩盖不了。
好在温初弦的伤势只是看着吓人,箭避开了要害,伤得并没想象中那样重。
黄昏已过,日薄西山,医馆的大夫本打算打烊歇业了,猛然见这么一浑身是血的公子抱着一浑身是血的娘子过来,吓得一跳。
谢灵玄眼尾眼眸皆是猩红一片,脸色却白得像纸,开口就要大夫救人。
大夫岂敢怠慢,立时取来了金疮药。
谢灵玄不肯离去,只半跪在温初弦床边,一动不动,一眨不眨,仿佛变成了一尊行尸走肉。
大夫料想他应是受伤姑娘的情人或夫君,也不敢出言轰他,只战战兢兢地为温初弦清理伤口。
直到温初弦的血止住了,谢灵玄紧绷的身子才松了一松。
仿佛从死亡和地狱的深渊里回来的不是温初弦,而是他。
谢府得知消息,长公主、谢灵玉、温芷沅等人亲自到了。
谢灵玄迟滞地走出来,长公主见他一身是血,吓得心跳差点停了。
“玄儿!你可受伤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谢灵玄瞥了眼长公主,只字未言。
他的五脏六腑都是疼的,仿佛被人用钝刀子一刀刀地割。他撇开长公主等人,独自从人群里走开。
余人欲追上来,却被二喜拦住了。
二喜最懂他家主子。
谢灵玄刚才还在想,她到底是在虚与委蛇地骗他,还是真的愿意爱他了?
随后她就为他挡了箭。
他冷冷给了自己一耳光,为他之前的怀疑而愧疚。
好在,漫天诸佛听到了他的祷求,没要了她的命。
若是她死了,他就把自己的命也赔给她吧。
他欠她太多,根本还不清了。
谢灵玄深深地阖上了眼睛。
接下来他想恳求神佛的事,就是她能痊可过来,别留下什么病根。
只要她能明眸皓齿地对他再展露一次笑颜,便是叫他死、常伴青灯古佛,下辈子沦落为畜生,他都心甘情愿。
温初弦。
他输了。
他承认他爱上了。
彻彻底底地输了。
作者有话说:
比较长,补了一些些昨天的
晚些时候会再小修一下错别字什么的
第57章 地牢
医馆大夫非是什么名医, 医术上并不算多高明,只能勉强帮温初弦止住血。
情势稍稍稳定后,谢灵玄便命人将温初弦护送回了谢府, 并向少帝求了宫里的御医为温初弦问诊。
水云居内,温初弦虚弱地躺在层层锦被之间,唇色苍白。
御医中有专门治箭伤的名手, 前前后后忙碌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叫她转危为安。
她的伤没有深及肺腑,本就没有性命之虞。但受惊过重, 恐要静养一段时日,才能恢复过来。
其实事发时, 暗卫已做好了护主的准备,若非温初弦忽然横冲直撞打乱了暗卫的阵脚, 夫妻二人都不会受伤的。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他们夫妻俩情深义重, 温初弦看见了利箭朝自己丈夫射过来,自是不可能无动于衷,以身相挡,乃是情理之中。
谢灵玄守了温初弦一会儿, 确认她并无大碍后,关上房门, 缓缓走出来。
他神色静宁了许多,已不复方才的那般失态,加之褪去了那染血的袍服, 七尺九寸的身长立于夜风中, 仍是平日那副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的模样, 只是眉眼间多有几分忧郁伤怀之意罢了。
长公主过来, 拉着自己儿子左右看了三遍,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谢天谢地,玄儿没事。”
长公主毕竟是谢灵玄的母亲而不是温初弦的母亲,遇上这种生死之难,关心自己亲儿子毕竟比关心儿媳妇多些。
谢灵玄脸上现出一个很淡很淡的笑,“劳母亲挂怀,是儿子的不孝。”
望见长公主身后同样忧心忡忡的谢灵玉、温芷沅夫妇,“弟弟弟妹,也请放心吧。”
温芷沅用巾帕擦了擦眼泪,谢灵玉有点搞不清情况,总觉得这一场刺杀另有隐情。
长公主欲往紧闭的卧房中去看看,却被谢灵玄拦下了。
“母亲,她刚睡下,就让她好好歇一歇罢。”他柔哑地说着,沾了些含蓄而隐晦的关怀。
长公主见他如此护妻的模样,只得作罢。
儿子大了,有了自己的媳妇了,终究是不可能老围着自己这母亲转了。
像玄儿小时候,多依赖她啊。
商氏虽前几日和谢氏生了隔阂,但还是派人前来慰问,不怀好意,颇有几分刺探情况的意思。
温家的温老爷闻此消息,也亲自到了,带了许多的补品和药材。
不过这些人,都被谢灵玄给婉拒在门外了。
温初弦醒来已是后半夜的事了。周遭静谧安详,香炉里的凝神香悄无声息地燃着。她缓缓撑开眼皮,别无旁人,唯有谢灵玄枯守在旁边,居高临下地拥着她。他滑腻的手指摩挲着她的下巴,眼珠如一面平静无波的湖水,夹杂淡淡的悲伤。
从他眼中,透出了情。
“没死?”
她喑哑说了句。
“没死。”
温初弦哦了声。
经历这么一场风波,两人都相顾无言。
“你不是恨我,恨到想我死吗?”
良久,谢灵玄悒然叹了声,“为何还这般不顾自己的性命?”
温初弦没力气说话,更不想答这一问。
她当然比任何人都想他死,箭射来的那一刻,她也无比渴望能穿透谢灵玄的后心。但须知时机不到,她最终还是表现出一副深情的样子,以小搏大,借此换取他的信任和内疚心。
“……”
谢灵玄见她不愿说,也便作罢。
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替他挡箭,他的人生中都从没体味过这般温暖。
即便她是别有用心,日后要反过来利用他,他也认了。
温初弦欲动一动,肩头的创口却疼得厉害。她好渴,想要喝水,谢灵玄便衣不解带地在一旁照顾她,帮她取水、喂饭。
他惯来是体贴入微的,虽平日里被人伺候惯了,蓦然伺候起她来,还是善解人意恰到好处。
两人此刻相处,一个是如初阳般刚刚冉冉滋生的爱意,一个却是心灰意冷步步为营的仇意。
“是谁要杀你?”
她现在的内心很焦灼,也很忐忑。
临晕前,她听见了刺客的咒骂,言语间的意思,竟然好似是……玄哥哥并没有死,而是被谢灵玄给幽禁起来了。
绝对不是幻觉的。
玄哥哥还活着——她昏迷中,就是靠着这一点点信念,顽强存活下来的。
谢灵玄见她有此一问,隐晦,并未直接告诉她。他垂着眼皮,似乎在恳求她别再问了。
可他越是不说,温初弦就越狐疑,内心越坚定自己的猜想。
可玄哥哥若没死,这么长时间他到底被关在哪?难道真被谢灵玄像狗一样对待吗?
温初弦感到一阵恶寒。
谢灵玄喟然说,“抱歉,现下还不能与你明说,我答应你,过些时候我一定将所有真相都据实相告。”
温初弦不相信,他从前也是这般敷衍她的。如今她以命相搏,却还是不能得到他全部的信任。
遇刺的消息传到了宫里,少帝心急如焚。
他甚是为难,西南边陲连连战败,本来他这几日欲请谢灵玄往边陲走一趟,鼓舞鼓舞士气,如今发生了这等子事,谢灵玄怕是不能远行了。
可商氏败落后,放眼朝中,能有威望代替皇帝抚慰士兵的,只有谢灵玄一人。
若谢灵玄不能去,少帝就得御驾亲临边塞,那意味着十足十的危险。
当下担忧,少帝便欲套车,亲去谢府。
身边的内侍连忙拦下,劝少帝说谢相此刻本就筋疲力尽,若是陛下前往,谢相免不得还要花费精力跪迎陛下,更加无法好好休息……少帝闻此,无可奈何,只得留在宫中。
内侍前去谢府探望,将少帝的话带给谢灵玄。
见谢灵玄一身白衣,颇有种憔悴之感,内侍便不忍把西南边陲的战事说出来,怕他一口拒却。
没想到谢灵玄却答应了,“受伤的原是内子,微臣并无大碍。还请侍官转禀陛下,陛下有命直接下旨即可,不必问微臣的意思。”
内侍如遇大赦,千恩万谢个不停。
“相爷宽心,陛下会稍过几日,等尊夫人的伤势好些了,再下旨请您前去的。”
温初弦在床榻上躺了三日,伤口渐渐结痂。她勉强可以下地活动,却仍不能做什么剧烈的动作,晚上亦不能和谢灵玄亲近。
她惦记着刺客的事,听汐月说刺客已被擒住了,那人是个失心疯,现下被关在谢府的地下暗牢中,等候处置。
地下暗牢…
温初弦默默思忖,谢府果然是有地牢的。
那刺客到底是不是失心疯不一定,谢灵玄故意把谁说成失心疯,谁就会变成失心疯。
她沉重吸了口气,“我要亲眼看看那刺客,问问他为什么要伤害夫君。”
汐月为难极了,“这可不行啊,太危险了,公子不会允许的。”
温初弦冷冷道,“把夫君叫来,我亲自和夫君说。”
汐月拗不过,只得前去传话。
半晌谢灵玄就来了,他见温初弦竟起身,忙走几步将她扶住,微微责怪说,“我才刚离开一会儿,你怎就这般不老实,若伤口重新裂开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