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读书人,又不会医术,怎么能治得了心口疼的病呢?
温初弦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示意他不要介怀。
其实这病很奇怪,只要不思及那人就好。她方才忽然发作,也是看到了水云居的夫妻石和秋千的缘故。
汐月端来了甜汤,温初弦一口饮下,感觉好受许多。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愿喝这甜汤的。
据说这甜汤是那人亲手做的配方,她既已亲手将他杀了,报了大仇,就该把过往忘得干干净净,他留下的东西她也不应再沾染半分。
今日,着实迫不得已。
甜汤就像她的解药,一碗喝下去,她就能暂时平复心绪,抑制对那人的……动情。
谢子诀坐在一旁,忐忑不安地偷瞄着温初弦。
温初弦面容潮红,气色却憔悴,她这样子不像是生了恶疾,倒像是中了花楼那种催欢的合欢药。
但明知她一直在府上,绝无可能真中那种药。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她想念她原来的那个夫君,想得快要发疯,已经到无法抑制身体渴望的地步了,所以才这般幻想出疼痛来,如火焚身。
谢子诀忽然想起长公主说的话,感到一阵愤怒和耻辱,眼眶发酸,又要落泪。
自己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弦儿和那人已经成婚甚久,不知同房了多少次。
她竟对那人的身子形成依赖了,所以才这般痛苦,她自己还不承认。
真是……莫大的羞耻。
对她来说,也是对他来说。
他谢灵玄的妻子,却对另一个陌生男人欲罢不能,他就算脾气再好,也免不得气苦伤怀。
谢子诀冲了出去,要出去吹冷风静静,温初弦在背后急叫他,他充耳不闻。
刚才被温初弦用茶杯摔出去的郎中还没走,见谢子诀出来,讪讪上前去,将温初弦的病势说了一遍。
“小人虽不算名医,却也研习医书二十多年了。小人确信,夫人并无什么恶疾。”
郎中瞥着谢子诀脸色,弱弱建议谢子诀今后可以多陪陪温初弦。
夫人二十出头,成婚又不算太久,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
谢府虽是清贵之家,那事却也不能太克制,否则夫人这般被抑制着,迟早会真憋出病来的。
“毕竟您和夫人,也是一对恩爱夫妻不是。”
郎中话还没说完,谢子诀便悲愤地招手,叫人将郎中赶出去。
太欺负人了,欺负到人头上了。
郎中字字句句都在说,他自己的妻子,之前是怎样与别人鱼水之欢的。
他第一次这般恨。
谢子诀虽然苦恼不堪,却还是得强提精神,更换衣衫,进宫去见陛下。
他无精打采地回到卧房中,温初弦已经好些了。
汐月已将他要进宫见陛下的事说了,温初弦忍着难受起身拿来了衣衫,伺候谢子诀换上。
“玄哥哥进了宫暂时不要泄露自己的身份,也不要轻易和朝中旧友碰面,弄不好就会露馅的。”
谢子诀恻然沉下嘴角,露馅儿?
他本就是真正的谢灵玄,如今有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需要谨言慎行、藏手藏脚的人反倒是他了吗?
这世道好不公平。
虽有点憋屈,谢子诀还是慢吞吞地点头,答应了温初弦。
温初弦对他浮现一笑,又拿来了鞋靴,与他穿上。
她是如此贤淑的,事事都为他着想,就是他从小到大都想要的贤内助。
可谢子诀细思半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是了,她一直管他叫玄哥哥,却从没叫一声“夫君”。
难道她管那个人也叫玄哥哥,不叫夫君吗?
谢子诀黯然神伤。
……
浑浑噩噩地进得宫去,宫中还如以前一般富丽堂皇,却叫谢子诀感到无比陌生。
他听了温初弦的话,没敢冒然把自己的身份泄露出去,一路上谨小慎微,颇有种做贼的感觉。
一路上有官员见了他,都点头哈腰客客气气的。
谢子诀惊异地发现,就连从前的一些死对头,例如商氏的人,都执礼甚恭,更有甚者听说他落水受伤,竟然主动上前来嘘寒问暖。
他以前虽高中了探花,却只能在陛下-面前当个末流的帝师,许多年岁大的大学士都压他一头。如今看来,他的地位提升了不少。
谢子诀觉得这一切都太突然了,不知道那个人利用他的身份做了什么,才积累到这般威严……可千万别是什么坏事。
觐见少帝,少帝顾不得穿鞋,便忧心忡忡地跃下龙椅,“听闻老师受伤了?朕真是急死了,想去亲自探看老师,母后死活不答应。”
谢子诀受宠若惊,连忙跪下,对着少帝深深一稽首。
微臣惶恐。
他口型说得是这个。
少帝皱眉,敲敲脑袋,“朕真傻,忘了老师您的嗓子坏了。”
说着唤来了内侍,赏了谢子诀许多珍稀药材,又赐了三四名太医,要太医们一定治好谢子诀的喉疾。
谢子诀如坐针毡,欲谢恩偏偏又说不出话来,只得额头点地,不住叩首。
少帝扶他起来,“老师为何和朕如此生疏?”
手一接触他瘦削的身板,“不过几天不见,您怎么就消减了这么多?可是西南边陲的事太过为难?……朕下次一定不会再麻烦老师了。”
谢子诀唯唯诺诺地点头,之前的谢灵玄不是他,他当然不知道少帝所言何故。
少帝一下子看出了端倪,他之前那个聪颖通达的老师哪去了?怎么落了一回水,性子变得如此温吞?
少帝试探地问,“老师,您又失忆了吗?”
上次失忆,老师从只会叫他读四书五经的老师,变成了雷厉风行帮他扫除朝政之敌的老师,如今又落了一次水,老师又变回原来的模样了。
少帝是帝王,帝王最是多疑,他隐隐感觉,面前的谢灵玄不大对劲儿。
谢子诀听少帝这么问,急忙从座上站起来,屈膝又要跪。
少帝无奈地扶他起来,“您若是劳累,就先回府上去吧,朕晚些时候再亲自探望您。”
君臣相处得好累,少帝对眼前的这个人,没有了依赖感,也没有了那种亲近的感觉,两人从无话不谈的师生骤然变成了普通的君臣。
他本来还想问一下谢灵玄关于如何处置商氏余孽的事,话到嘴边,也懒得问了。
谢子诀被关在地底下这么久,与世隔绝,少帝所担忧的这番内情,他是不明白的。
君臣两人客套了一阵,少帝便差人送他带着赏赐回去了。
谢子诀从没受过这般恩赏,又按繁文缛节谢恩了半晌,少帝郁郁不乐。
他之前很急于把那个假谢灵玄的事说出来,如今有点留恋于那人创下来的声望和地位,竟也不想揭穿了。
左右那人已死,他何必跟一个死人计较。
从前的他,哪得陛下这般恩宠、百官如此敬重。他从那人手中受了那么多苦头,如今讨些恩惠来,也是顺理应当的。
当下打道回府,温初弦一直翘首在门口等着。
她见他平安归来,才舒了口气,和颜悦色地朝他迎过来。
“玄哥哥,你回来了。”
谢子诀见她美丽的容颜,也情不自禁地走快了两步,拥向温初弦。
弦儿一直是他爱重的人,虽生了一些龃龉,但他们毕竟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们之间的情意是任何人无法破坏的。
如今仇人死了,他重生为人,妻子有了,地位有了,也能侍奉在父母身旁了。他为何要把她虚无缥缈的贞洁瞧得那样重呢?
看着如血的夕阳,只觉无限美好。
他该知足。
第62章 不适[修]
温初弦一笑, 欲挽住谢子诀的手,谢子诀犹豫片刻,还是将她推开了。
他眼波温柔地瞧向她, 以作提醒。
他们是谢府长房的主君和主母,在房里如何亲近都没关系,当着许多下人的面可不能失了礼节, 得时时严苛要求自身。
在大门口就搂搂抱抱,实在不成体统。
温初弦脸上的笑容一凝,随即明白玄哥哥是重礼的正人君子, 怎会跟那人一般纵浪浮滑。
她肯定是被那人轻薄惯了,才冒冒失失地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今后她是玄哥哥的妻子, 要守在玄哥哥身边,这些坏毛病她须得强迫自己改过来。
晚上传膳时, 谢子诀要陪伴长公主一道用,温初弦作为妻子, 理当也奉陪。
但和婆婆用膳,她颇有些不适应。
从前那人都是叫水云居的小厨房单独做,夫妻两人单独吃,这样想吃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
然当着长辈就不同了, 免不得要拘束些,时刻注重礼节, 且长公主年事已高,爱礼佛爱吃素,要陪长公主用膳, 就也得跟着吃清汤寡水。
谢子诀对此倒不在意, 帮长公主盛饭盛汤, 事事力求亲力亲为。
长公主骤然感到了儿子的关心, 笑得合不拢嘴,母子俩和和洽洽。
温初弦也在想,是不是自己从前的生活过得太放肆奢侈了?哪有新妇不侍奉婆婆的,她从前没尽孝道,现在迁就吃些素斋,也该忍耐。
长公主和谢子诀母慈子孝,她被晾在一旁,从始至终维持着假笑,笑得肌肉都僵硬无比。
用罢了膳,谢子诀和温初弦写了张纸条,意思是——弦儿以后日日伴我过来吧,母亲喜欢热闹,咱们夫妻俩以后就和母亲一起用膳。
温初弦踌躇道,“可是灵玉弟弟他们……好像每日都在自己院里吃自己的。”
谢子诀又写:不思别人,只思自己。咱们俩之前没能侍奉在母亲膝下,着实遗憾,现在即便付出十倍的努力,也弥补不了内心的愧疚。
温初弦见他如此坚决,只得答应下来。
两人回到水云居,谈起了前几日被五马分尸的刺客,谢子诀栗栗寒酸,颇为愤慨。
那人名叫铿夫,从小就一直伴在我身边。他是个良善之人,一直对我尽忠,何辜遭到五马分尸的酷刑?
——他如此写道。
刺客是谢灵玄动手杀的,温初弦对此知道得也不太多。
倒是汐月看见了公子如此颠三倒四的话,插口道,“公子忘了?那人刺杀夫人,夫人因为为您挡箭受了伤,陛下这才下诛杀令的。”
谢子诀顿时暗悔,自己原不该写这些逾矩的话的,这下被汐月瞧见了,汐月肯定要怀疑。
怀疑也无所谓,那人都死了,他现在就是长房主君,像汐月这些不忠的奴婢迟早要被发落掉的。
不过,他刚才听见了什么,弦儿竟为那人挡箭?
谢子诀疑怪又悲然,更加印证了自己之前的猜想,弦儿是真的爱上那人了吧?
一提起谢灵玄,温初弦就头痛欲裂,被谢子诀如此盯视,更添浑身不舒服之意。
她和谢子诀拐回了卧房,吩咐汐月先下去,关紧了门,才和谢子诀解释道,“玄哥哥你别误会,我当时确实走投无路,才替他挡箭的。我和你一样恨他,否则那日在澜河中我也不会下手杀他。”
谢子诀忧形于色,挥手比划了两下,意思是弦儿莫急,她说的他都懂,汐月那丫头不忠,惦记旧主,还是尽早轰出去吧。
温初弦为难,“轰走汐月,其实也不管用。水云居的大部分下人都是那人找来的,若说惦记旧主,他们都惦记旧主。如今你才刚刚安定下来,乍然发落这么多下人,会惹人非议的。”
谢子诀浓叹一声,听她说得有理,只好暂时作罢了。
惦记旧主。
不知道弦儿是不是也惦记着?
两人坐下来捋顺近一年发生的事,只觉得千头万绪。
谢子诀忽然想起黛青和云渺,这两个可怜的姑娘都服侍过他,都对他很好很好,如亲人一般,可他回府后就一直没看见她们。
温初弦喟然说,“她们早不在了。”
那人对通房不感兴趣,黛青先被他逼死了,后云渺也死在商氏的那场大火中了。
谢子诀耸然动容,决意要为她们立两座冢,不能让她们的魂魄无处落脚。
提起黛青,谢子诀蓦然忆起,那日谢灵玄曾要他做替身,和黛青共度几个晚上。
他当时被囚在深不见底的地牢中,除了答应别无它法,便趁机恳求那人能放他一条生路。
温初弦恍然,原来谢子诀早就在府中出现过。
只是与一个通房共度春宵的事,那人那般好色轻浮,为何不自己来呢?
想起从前他在床榻上对她的百般折磨,睡一个女子,对他来说应是信手拈来的事,可那人却舍近求远,费力气把谢子诀放出来,究竟是为什么?
斯人已死,无人索解得透。
温初弦惘然若失,似含深忧,泪珠又卷土重来,浮上眼底。
只要一思及谢灵玄,她总是很悲伤,哽咽到说不出话来的悲伤。
自恋一些说,他不碰别的女人,是因为他只对自己好色吗?
想来,她和他相伴的那些日子里,虽不知他暗地里养了多少姘妇,他明面确实没碰过其他女子,一个通房妾室也不曾养过。
可他每每与她相伴时,却总索求无度,常常彻夜与她软语温存。
他最喜欢和珍惜的东西,就是门口的夫妻石,还有和她那“佳儿佳妇”的名号。
他最后死,还是为了救她而死的,毫无防备地把后心亮给她,才被她一簪子刺中而溺水的。
他似乎付出了许多,可他又完全不值得同情。
他拆散她和张夕,强要了她,让她尊严丢尽,还害死了全哥儿。
爱与恨在心头来回厮杀,温初弦斗地动念,颤然举步奔出来,见门口冰湖边的夫妻石果然被擦干净了。
之前他们一块在这里荡秋千,看见夫妻石上落了微尘,他说要擦干净,还真擦了。
冷夜的清辉洒在身上,温初弦闷坠坠的,险些栽倒。
谢子诀追了出来,见她身子倾斜,慌忙扶了她一把。
她心头凄凉阴暗,自从谢灵玄死了后,她就没过过一天的安稳日子。
念起他沉尸河底,为大鱼所分食,她就一阵酸颤。
这种情绪,是极为病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