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长安城中有谣言说,那日谢公子已落水溺亡,连尸体都泡肿了,现在的谢灵玄是个赝货,蓄意易容成了谢相的样子,鸠占鹊巢。
他虽面目和谢相一模一样,但夫妻恩爱是装不出来的。
传说温小姐死活不肯从他,夜夜都把他赶出房门外睡。
温小姐从前和谢相是多么情投意谐啊,两人形影不离,温小姐冒死为谢相挡过箭。
如今温小姐乍然违情逆性,夫妻漠若两路,也暗示了现在的谢灵玄根本就不是从前那个受人爱戴的谢相。
她一定认出了谢灵玄是被人伪装的,才不肯委身的。
更有人猜测温小姐是被这个假谢灵玄劫持,有苦不能说,否则早就从谢府逃出去了。
长安城最成名的一对模范爱侣竟落得如此下场,着实令人唏嘘。
城中不少难民都受过谢灵玄的恩惠,闻此谣言,信以为真,人人都激愤异常。
静济寺的住持师傅们闻此,也暗自默诵《大悲咒》。
谢相为静济寺捐过不少香油钱,更抄经礼佛,那样一个积福积德的善人,实不该遭如此灾厄。
只愿假冒者尽早得到惩处,还屈死的无辜者一个公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谣言传到了宫里,进了少帝的耳朵。
少帝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觉得老师变了,原来竟有人有如此滔天恶胆,害死了老师不说,竟还代替了老师。
可恶可憎至极。
……
谢子诀自从认尸回来后,就郁郁不乐。
水云居就是一座阴霾的牢笼,这里笼罩着从前那个谢灵玄的影子,逼得人发疯。
谢子诀叫来了几个工匠,把夫妻石敲碎打烂,然后丢出谢府。凡是跟从前那谢灵玄沾边的东西,都被毁了去。
御医又来了几次,谢子诀的哑疾倒是一日比一日好,温初弦手指的青紫却日渐严重。
下人们都以为温初弦得了绝症,但她却并无丝毫不适。除了指尖青紫,她面目红润饱满一如往常,哪有身患绝症之人的憔悴。
这些反常之处,实在令人百般难以索解。
因为谢子诀露宿之事,长公主算彻底把温初弦恨上了。只是谢子诀万分舍不得温初弦,不愿和离,长公主才暂时没逼着他下休书。
不过长公主买来了一个良妾,名叫采菱,塞进了水云居,以作生子之用。
谢子诀为难,不肯要,一切都让温初弦决定。
弦儿才是长房主母,妾即便将来生了孩子,也是要寄养在弦儿膝下,唤弦儿一声母亲的。若弦儿不答应,他决计不纳妾,即便跪死也要母亲收回成命。
不想温初弦听罢,却答应了。
谢子诀喜极而涕,对着温初弦道谢连连,同时又不禁惭愧。
他是个看重尊卑的人,妻永远是妻,妾永远是妾,绝不会如旁的那些混账人家那般,做出宠妾灭妻之事来。
弦儿和他做夫妻,尽可以放心。
温初弦有气无力地笑笑,实不知作何滋味。
曾经,她以为她无法与旁人分享一个丈夫,如今看来,好像也无所谓了。
都是虚无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重见他
采菱过来给温初弦磕了头, 是个贤淑又沉静的女子。
她家中原不算十分贫困的人家,只因父亲生病,弟弟又需要银两上学读书, 她这才被逼无奈,卖到谢府上来做妾的。
人是长公主挑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采菱也曾听闻过谢灵玄和温初弦传世的爱情故事, 从没想过这样和美的夫妻还会纳妾,因而第一次来到水云居,多有惶恐不安之意, 生怕温初弦是那种酸妒的主母。
温初弦心神不属,也没有训话, 赏赐些寻常之物,便叫采菱退下了。
纳妾这种事她早经过, 从前谢灵玄也纳妾,还是两个,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长公主知道温初弦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对,好好收了妾室,心头稍稍宽慰些。
若是他们夫妻真的和和美美,她这婆母何必上赶着纳妾呢?
此番温初弦做得实在过分, 长公主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的。
当晚是采菱和谢子诀的新婚之夜, 谢子诀却在温初弦房里陪了很久。
温初弦清楚,他是怕对不起她,愧疚难安, 才留在她房里不去的。可他毕竟已纳生子的妾室了, 一天不去两天不去, 怎能永远不去。
“你听母亲的吧。”
谢子诀一愣, 神色木然,“弦妹妹你怪我吗?我只想与你联床夜话。”
温初弦脸有极淡的笑容,“不怪。你再不过去,母亲怕是要生气了。”
谢子诀听到母亲,才悻悻决定离去。
他披上外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迈出门说,“……弦妹妹,不如以后我唤你娘子,你唤我一声夫君吧?”
温初弦的淡笑立即凝固,从前那人也总是管她叫娘子,这个称呼给她留下的阴影可不小。
但她还是妥协,“嗯。”
谢子诀真心感受到她并未嗔怒,放心地去采菱房里了。
温初弦兀立在原地,茫然若失了半晌,卸钗环,更衣,就寝,一切按部就班。
汐月在一旁照顾她,见公子竟真的宿在妾室房里了,也跟着忧伤。
“夫人,您可千万别伤心,公子原来不是这样的。公子今夜陪了您这么久,足可见公子心尖上的人是您。”
温初弦无甚感情,“没事,我没那么小心眼儿。”
汐月深沉叹了声,就是说,公子落了一次水,怎么性情变化那么大呢?
从前他对夫人多温柔多体贴,长公主罚夫人站规矩,他又何曾坐视不理了。
温初弦独自睡下,熄灭了灯烛,汐月在外守夜。
这一宿做了很多的梦,先是谢子诀与采菱温存的模样时时浮现在眼前,被惊醒了一会儿,后来恍惚又梦见了谢灵玄。
那个梦真实极了,谢灵玄就卧在她身侧,依依在她耳边说话。
他说的是,娘子,我好疼。
他背部裂了一个黑洞洞的大窟窿,很瘆人。
谢灵玄的手游移在她的心口前,忽然变成一只利爪,笑着说,娘子我要你和我一块疼。
随即就将她的心挖了出来,心上千疮百孔,全是白色的虫卵,蠕动钻来钻来,无比恶心。
他说,中了情蛊,你还想独善其身么?
温初弦一下子被吓醒了,浑身都是冷汗。但见外面月明星稀,安宁静谧,哪里有谢灵玄。
梦境是自明心迹的一种方式,温初弦都没意料到自己对他这般牵肠挂肚。
这个梦若是再不醒来,恐她就要走火入魔了。
她余悸未消,不禁去摸摸自己的心脏。幸好,还在,还会跳。
汐月闻声进来,点了灯烛,见她这般脸色苍白的模样,连忙道,“夫人的病又犯了,奴婢现在就去叫公子来帮您揉揉!”
温初弦拉住汐月。
“不。”
今夜原是谢子诀和采菱第一次圆房的日子,若她这般半夜把谢子诀叫到自己房里,无论真有病还是假有病,长公主都会觉得她蓄意使绊儿,往回拉男人,身为主母和一个妾室争风吃醋。
所以她即便疼死,也不能叫回谢子诀。
况且谢子诀又不懂医术,即便来了也无用,徒然跟着着急罢了。
“递我口水吧。”
汐月将温水拿过来,服侍温初弦喝下。
汐月纳闷,何时夫人对公子也需要这般委曲求全、小心翼翼了?
以往委曲求全小心翼翼的,仿佛都是公子,夫人和他在一起,多亲密无间啊,现下全都变味了。
温初弦喝了水后,略略宁定,重新又躺下来。
良夜寂寂,静室幽幽。
待温初弦睡下,那抹雪衣才缓缓踱上前来。
他凝注了她半晌,轻轻坐在她床畔。见她那双眉紧皱,似在忍耐着痛苦,他的一颗心也化作流水,脉脉淌着怜惜。
他伸出手来,用春风似的力道,揉了揉她的心口。
他对她讲,睡吧,睡吧,今夜那些东西不会再入梦了。
温初弦在这力道的作用下,逐渐松弛下来,疼痛仿佛一时间消失了。
在看不见的暗处,她的小拇指,也窃窃勾着他的一片衣角。
·
谢灵玉院试中了后,不欲再往上考,便在朝中寻了个武官做。职位不大不小,也就和温伯卿差不多。
长公主要强,想让小儿子官做得更高些,便托谢子诀在朝中帮帮忙。谢子诀已位极人臣,这点小事对他来说应是信手拈来。
可谢子诀却踟躇不愿,他为人清直,像这种舞弊之事,是敬而远之的。
“弟弟只学了这么短时间,就能考中院试,不如继续再考下去,堂堂正正为自己谋个高官做,何必要偷偷摸摸地靠家族关系呢?将来想起来,未免不安。”
长公主知他素来两袖清风,遂不再提此事。
可这话传到二房那里,谢灵玉和温芷沅都不是很高兴。
读书是多么辛苦的事,谢子诀居然让谢灵玉像那些寒门书生一样十年苦读?
泱泱赶考者那么多,有几个最终能考中进士的,谢子诀这话,明显就是自私,怕招惹是非罢了。
谢灵玉对自己这亲大哥不禁又失望了一层。他骨头硬,性子傲,既谢子诀不肯帮忙,他就不再求,决心要靠自己之力当上高官。
谢家是名义上的长安第一豪族,处在权利漩涡的最中心,被无数人死死盯着。
很多时候,只要暴露一个小小的破绽,就会被人越扯越大。
关于谢灵玄被人替身了的谣言满天飞,文武百官大多相信谣言不会空穴来风,谢家族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难以言喻的大灾祸。
况且现在这个谢灵玄行为举止确实奇怪,哪里有以往半分的光风霁月,跟个书呆子差不多,更加引起旁人的怀疑。
少帝一向最信赖宠爱谢右相,但他也对长安城流传的恶语流言坐视不理,足可见少帝也对这个谢灵玄的真假遗有疑虑。
他们所有人都习惯了那个处事圆滑的谢灵玄,把谢子诀原来的模样都忘记了。
我弱敌便强,谢子诀在朝中的温吞表现,引起了许多心怀不轨之人的针对。
从前谢灵玄创下的威严和地位迅速土崩瓦解,那些连抬头看一眼谢灵玄都不敢的小人,如今也能光明正大地弹劾他了,且用词十分尖锐,不留情面。
其中就包括商氏。
商贤弹劾谢灵玄共计一十八条罪状,包括冒充一品朝廷命官、诱引朝臣养妓、诬陷张氏皇商、强占温家女、逼温家女勾栏为妓、毒杀温氏幼子、火烧商府等等。
商贤自从死了儿子后,一直蛰伏隐忍,暗中收集谢灵玄的罪证,就是为了反戈一击。
一十八条罪名,条条诛心,排山倒海地朝谢子诀砸下来,最轻的一条罪名都是髡首之刑。
谢子诀如丧考妣,天都塌了。
他只是个读书人罢了,从小到大苦读圣贤书,如何能应对这样波诡云谲的朝政争斗?
商贤见他不回击,更认为他是做贼心虚。
谢子诀有口难言,这孽都是原来那个谢灵玄做的,与他实在无任何关系。
但他现在和那个谢灵玄绑在一起,那个谢灵玄就是他,他就是那个谢灵玄,那人死了,这些罪名就都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若将真相坦白,且不说有没有人会信,明摆了就是承认他是假的,他冒充了人家谢相,下场同样会很凄惨。
谢子诀好后悔啊,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覆水难收了。
若他从一开始就大大方方地宣布自己的身份,最多就是被人嘲笑几句而已。
可现在有人要弹劾他,他才说自己不是谢灵玄,难免有临时托口、推卸责任之嫌,越描越黑,商贤正好可以反咬一口,说他临时编造谎言。
毕竟疯子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人。
换句话说,众人心中认定那人才是真正的谢灵玄,已经潜移默化地认定谢子诀是假的了。
太后不喜谢氏,趁机也想给谢氏重重一击,好重新控制少帝。
谢子诀束手无策,只能去求长公主。
长公主退隐多年,对这些朝政之事从不过问,并帮不上忙。
她还纳闷呢,自己这大儿子一向最会处理朝中这些尔虞我诈的,怎么忽然这般懦弱废柴,为什么不像以往那样还击敌人呢?
官场和内宅息息相关着,一门主君是否风光荣耀,往往决定他的内宅是否风光荣耀。
谢子诀在朝中四面楚歌,谢氏在名流中的地位也急转直下。
许多贵妇避灾讳祸,短短几日,就不和谢氏联络往来了。
谢氏这长安第一世家,俨然成墙倒众人推之势。说来,被人极端敬仰和极端嫌弃,也就只在一夜之间。
谢蕙儿马上就要成婚了,嫁妆中缺少了一十二颗南洋明珠。南珠虽然珍贵,却并不是什么稀世罕见的东西,只因谢府近来运势不顺,才使南珠都凑不齐。
翻遍谢府库房,也就温初弦手里有此物,还是当年盛世大婚时,谢灵玄亲送给她的聘礼,颗颗莹润光泽,晶透非凡。
长公主便想,先把温初弦的南珠借来用用,给谢蕙儿当嫁妆。谢氏本已式微,蕙儿若不带足了聘礼前去,一定会被婆家看不起的。
但动用儿媳妇嫁妆这种事,长公主开不了口,便叫谢子诀去游说温初弦。
“先借给蕙儿妹妹用一用,今后我会为你买更好的。”
“……你不答应吗?”
“弦儿,蕙儿也是你的妹妹,成婚乃一辈子的大事,左右你留着那珠子也无用,就给了她吧。母亲会感激你的,我也感激你。”
温初弦沉沉吐出一口腹中浊气。
还能怎么样,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以前听说丈夫在外欠了债,就会用妻子的嫁妆填补,她当时还不信,今日算是见识了。
她若有若无地瞥了谢子诀一眼,“玄哥哥,你真的有在意过我吗?”
谢子诀被她问得一懵。
“我自然在意你。”
温初弦道,“若我说,那十几颗明珠,也是我的爱物,我也舍不得呢?”
“弦妹妹你为什么要蓄意为难?明明那些珠子你放在仓库里,都落灰了你也不戴一次。如今蕙儿妹妹要用,你就临时说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