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盏再一次避开了他。
她哭起来没有声音,克制着不让自己哽咽,或者更加狼狈。
眼尾泛红,深呼吸,跟他保持距离:“是,我很早就知道。”
但她太迟钝了。
后知后觉地,现在才发现,是不是他所谓的“不在一起”,和她理解的那个,其实不一样。
他们根本也没有在往同一个方向走啊。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早就知道我们会异地,但你觉得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在你的未来里。”
商行舟眉峰微聚:“当然不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温盏真的觉得自己好可怜,他问她为什么,她竟然还要跟他解释。
她嗓音开始发哑:“所以我在哪?你预想的未来中,我在一个,跟你距离非常非常远的地方……还是,我已经和你分开了。”
“温盏。”商行舟不明白她在纠结什么,她明明一向很有条理,眼下逻辑却开始变形。
他难得正经,低声,“我说了我没这么想过,你所有的问题,我不是一直在跟你解释吗?你不要一个人在脑子里想象我的想法,行吗?”
多日情绪积压到临界点,温盏的胃又开始疼。
她觉得,商行舟甚至可能不太明白,她现在在哭什么。
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么多话。
最难过的是,明知道他无法理解,但她又真的好喜欢他,想一直说,说到他能明白为止。
眼泪刚刚压下去一点,又不管不顾地疯狂冒出来。
温盏哽咽着,肩膀塌下去,哭声断断续续:“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吗?”
“我没有。”商行舟太阳穴突突跳,发现她听不太进去他说话。
他叹息,攥住她的手腕,想将她抱过来,“盏盏,你冷静一下。”
“我确实不太冷静……”
他是不是在指责她?
温盏在他身上感受不到爱意,就完全没办法思考。
好像,过去,不听话的时候,不冷静的时候,被很多人细细碎碎地指着说“不懂事”的时候。
她都是很不招人喜欢的。
商行舟跟那些人一样。
他也没那么喜欢她。
“只是,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温盏坐在高脚凳上,手指攥紧凳子边缘,被潮水一样汹涌的委屈感淹没。
透明雨衣罩在短裙外,她的小腿修长白皙,不规则的裙摆可怜地垂落。
她哽咽着,小声说,“反正本来也是我喜欢你比较多,如果你本来就没那么想跟我在一起……不如我们还是分手好了。”
余光外,感觉商行舟整个人都顿住。
深邃漆黑的眼睛里,迅速卷起小小的风暴。
但温盏没看见。
撂下这句话,最后一点勇气也消耗殆尽,她不太敢看他的表情。
从高脚凳上跳下去,凭借下意识的感受,埋着头用力擦了把眼泪,转身就往门口的方向走。
“温盏!”她的动作太突然了,商行舟很快回过神,立刻跟着跳下来。
叫她,她没回应。
已经是后半夜,外面大雨倾盆,雨势丝毫不见减小。
温盏脑子木木的,头顶“叮咚”一声轻响。
走出便利店时,趴着打盹的服务员忽然醒了,走过来问了她句什么,她没听清,拂开了对方的手说“没事”,一个人走出门。
到门口,风吹着雨水,兜头浇过来。
她头顶罩着透明雨衣,一点儿不顶事,整个人迅速被雨水浇透。
机械地淋了雨,脑子也没清醒。
混沌一片,只是想哭,想逃离。
想,如果现在见不到他的脸,是不是就没那么想掉眼泪了。
街景模糊一片,雨水从额头上方不断贴着脸颊滚落。
很多店关了门,但橱柜还亮着,光芒在水中浸开,像海洋中摇晃的孤岛。
路上没人,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毫无目标地埋着头往前走,没几步,手腕传来一股大力,她被人从身后用力拽住,往回拉:“温盏!”
她一个趔趄,茫然地、重重地撞到少年黑色飞行员外套上。
还是一样的触感,被水浸湿,有些坚硬。
身后,一辆黑车疾驰而过,高高地溅起水花。
雨水往下砸,商行舟脚边满地白色雨花。
大雨里,他出来得太急,他在柜台匆忙拿了把伞就大步追过来,头发肩膀全湿了。
冰凉的水珠掉在他眉毛上,再从脸侧慢慢滑过,水珠汇成线。
他脸色阴沉得不像话:“大半夜,你要去哪里?”
伞在头顶撑开,温盏还愣着,怀中强硬地塞过来一支伞柄。
商行舟立在眼前,身形将她整个人笼进去。
“根本不听我说话,一句话说得不对,转身就走!”他目光锐利,盯着她,好半晌,语气冷硬地沉声,一字一顿,“温盏,你今年几岁?真觉得我没你不行是不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
轰隆隆——
天空中青蛇游走,有一道惊雷落下来,在耳边炸开。
额前碎发湿哒哒地贴在脸颊,温盏愕然地望着他,感觉有东西顺着脸颊往下滚,说不清楚是不是雨水。
商行舟胸腔起伏,被烦躁的情绪侵袭。
追出来一段路,才迟钝地感到耐心告罄。
他心里那簇小小的火苗,在这一刻被野风吹盛,蹿得很高。
一路过来,明明脑子里有千百个想法,到头来,出口的竟然就剩这一句。
凌晨四点,他乘飞机从北京赶到上海。
像被下了蛊一样,一门心思地,只是担心她,想看到她,想跟她解释没说清楚的事。
可她不愿意给他思考的时间。
她也理解不了他在说什么。
大雨中,温盏眼尾红红,被迷蒙的水汽缠绕着,茫然地看他。
雨不停下,两人都变得湿漉漉,像可怜的小狗。
商行舟火气终于稍稍消下去一点。
“有话说话,谁教你的,动不动提分手?”他漆黑的眼睛定定盯着她,嗓音很哑。
一只手落在她的肩膀,拇指指腹轻按了按她的脸颊,想把她的眼泪擦掉,威胁似的,闷声,“收回去,老子不同意。”
温盏愣愣地,终于缓慢地回过神。
她长久地望着他。
很久,小声说:“商行舟,你弄疼我了。”
商行舟手指一顿。
稍稍松开她,手腕已经落下红痕。
温盏一言不发地,垂下眼。
半晌,声音很闷,浸了水一样:“说过的话,就收不回来了。”
一眨眼,睫毛上的水汽凝结成珠,“啪嗒”掉落。
商行舟手指僵住,一动不动望着她,眼中的火苗被风吹动,好像也跟着晃。
“商行舟。”她吸吸鼻子,轻声,“我没有……要跟你讨论,或者商量,的意思。”
她微顿,坚定地道:“我想跟你分开。”
暴雨夜,推开他,一个人不管不顾地冲进雨里,确实是冲动所致。
但那一秒的冲动过后,她心里第一时间,浮现的感受竟然是……轻松。
紧接着,又被巨大的惆怅与难过包裹。
如果分开,就不会再像现在一样患得患失了。
她确实胆小,又怯懦。
可跟商行舟在一起的时候,这些糟糕的情绪,似乎全都被放大了。
她比过去勇敢,但在与他有关的事情上,她全身上下写满不自信。
商行舟猛地抬起眼,半边肩膀悬在伞外,被水淋得通透。
他死死盯住她,近乎咬牙切齿:“我不同意,你给我个理由。”
温盏抿了抿唇,很小声地叹息:“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了。”
反正都是要分开的。
长痛不如短痛。
也许再晚一些,她又会踌躇,犹豫,舍不得。
再见到他的眼睛,她又会像过去无数次一样,沦陷在他目光里——像一个无药可救的笨蛋。
那不如趁着现在。
趁着,她还有一点点勇气,能把话说完。
“商行舟。”看不到尽头的大雨里,她说,“我们分手。”
-
这年夏天,上海暴雨不止,泡坏了杨邈放在阳台上的纸箱。
温盏一个人住在F大老校区,生了场病。
她反反复复地做梦,梦见自己在迷雾中行走,没有灯,没有方向,杨珂和温俨都不在,她一边走一边哭。
哭到天亮,雾就散了。
醒过来,窗外雨还没停,她嗓子哑得说不出话,烧得连眼都快睁不开。
杨邈吓坏了,又是给她买药又是帮她请假,立在床头,叹息:“你瞧你图什么,等会儿再把胃也给搞坏了。”
温盏接过水杯,很不合时宜地,想到陆灿和宋思蘅。
年纪小的缘故,从来都是她们照顾她,她一直被保护着,像是长不大的样子。
可她明明也是大人了。
以后都要大胆一点,勇敢一点。
“谢谢你。”温盏把感冒冲剂喝完,轻声说,“从今往后,我会认真对待自己的。”
夏令营后半期,封闭训练。
温盏出不了学校,手机全天开免打扰,除了温俨,谁发消息她都不回。
费元嘉有点不乐意,每天神情恹恹地,想出去玩。
温盏反而很享受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她可以集中精力去学习、吸收、讨论,把手上的事做到卓越的地步。
等到夏令营结束,已经七月中旬。
返程前夕,她收到涂初初的电话。
讲话没什么重点,一会儿问,“盏盏你在上海这一个多星期过得怎么样呀,心情还好吗”;一会儿说,“给你发了音乐节的电子票,航班别买北京了,直接飞青岛吧”。
她很有耐心地听着,等涂初初绕了个大圈子,才总算沮丧兮兮地,终于回到重点上:“盏盏,你跟我哥……真的没有和好的可能了吗?”
温盏“咔哒”一声,扣好行李箱。
要说完全不想回头,当然不可能。
商行舟是她喜欢了那么多那么多年的人,怎么会短短几天,就完全放下了。
但是……
她很肯定:“现在分开,比较好。”
再纠缠下去,不过是多痛苦几天和少痛苦几天的差别而已。
涂初初叹息,没再纠缠:“好,那你一个人过来。”
温盏在青岛落地,是两日后,下午三点正。
这个季节海风轻和,空气燥热。
夏日飞机飞过天空,在蓝色的天空中留下鲜明洁白的航迹线,等待几分钟,慢慢化作流云。
涂初初和石一茗一伙人来接她,目光扫一圈,人群里,没有那张最熟悉的脸。
温盏并不意外,她就是听说商行舟没来,才愿意来的。
顿了下,她跟他们打招呼:“我给你们带了礼物,F大的T恤衫和优盘。”
纪司宴挺新奇地道了声谢,特较真地抬下巴:“我那份给初初妹妹吧,你瞧她还要考研呢,我们几个文盲,都不读书了。”
涂初初痛苦面具:“那不是还有好几年嘛,你能不能别老让我提前痛苦!”
一群人打打闹闹,潮热的风吹在脸上,温盏的精神慢慢放松下来。
潮湿的水汽,单车后座上的风,交缠的呼吸,以及,仿佛只有坠入深海,才能看到的蓝。
温盏见到了她期待很久的海。
但如今左手空空,跟当初她想象中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纪司宴挥舞小红旗,带领大家回海边的民宿,远远指着一栋白色小别墅,很得意:“喏,那个,我朋友开的,好不好看?好看我也去开一个,他借了一栋给我们住,后院儿就是海,想想就漂亮吧?”
裴墨踢他:“复读一路了,你一大老爷们嘴怎么这么碎?”
温盏憋笑,走在前头进门。
小别墅没吧台,大门是密码锁,她刚要折身问密码,忽然发现门是虚掩的。
温盏推门,奇怪道:“你们走的时候是不是没关……”
“门”字卡在喉咙。
屋内,旋转楼梯一侧,圆形小茶几旁靠着个大大的黑色书包,西晒的阳光已经入户,在地板上留下金光。
高大的少年身穿工装裤黑T,听见声音也没回头,就站在那儿,脱了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背对着几个人的方向平静地喝水,挺拔得像一棵白杨。
喉结滚动,手臂肌肉线条流畅地裸.露出来。
空气很微妙地沉寂了半秒。
温盏目光一偏,看到商行舟的外套。
黑色冲锋衣,挂在椅背,口袋很大,要掉不掉地,里面塞着张机票。
露出一角。
出发地:上海。
第44章 告别
温盏愣了下。
他竟然没走……这几天, 一直在上海吗?
那晚她撂完狠话,商行舟并没有立刻说别的,仍然只是攥着她的手, 哑声:“你冷静一下。”
温盏听不进去。
甩开他的手, 跑了。
她跑到路口去拦车, 雨夜上海街头雾气弥漫,出租车头顶绿色的小灯,在水雾中为她打开门。
车门阖上的前一秒,商行舟追上来。
少年身形高大, 手掌挡住车门, 被车门惯性砸了一下, 手背立刻浮现红印。
他浑然未觉, 水珠顺着侧脸滚着落下来,声音特别沉, 目光一动不动, 只是盯着温盏:“你回学校是不是, 我跟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