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困惑:“他不是你战友的弟弟吗?”
商行舟立马反应过来,她会错了意。
扔掉烟头,他将车窗升起来,摇头,低声:“没,小孩是收养的。跟你猜得也大差不差,何叔和何阿姨是我一个小战友的爹妈,我那小战友前几年在边境牺牲了,他父母都上了年纪,生不出第二个孩子了。”
读书人,中年丧子,仍然渴望维持体面。
儿子什么都没留下,遗物里除去配枪,证件,只有一只旧手机。
手机里装着他生前的照片和语音,不多,老两口反复听。
但没多久手机就坏了,那些信息没有同步云端,再也找不回来。
老两口特别难过,没想过储存卡有寿命,信息会过期,会消失。
何阿姨在吊唁会上哭得昏过去,醒过来,商行舟背脊笔直坐在床边,很坚定地告诉她:“以后我是您儿子。”
可他天南地北到处跑,本来也没法在西城老人家面前尽孝。
很巧,差不多是半年之后,他执行任务,在西城救下一个小孩。
任务结束,要放人走的时候,小孩不走,粘着他。
商行舟没什么耐心,敷衍地挥手不想看见他:“行了,没事了,回家,找你爹你妈。”
小男孩死盯着他,摇头:“不回去。”
商行舟:“怎么?”
小男孩:“没家。”
商行舟词穷,问了问情况才知道,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这男孩父亲是警察,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公去世了,母亲改嫁之后不管他,把他寄养在亲戚家。
亲戚可想而知地懒得搭理这小孩,踢皮球似的到处踢,小孩都八岁了,还没入学。
这种情况,商行舟在中间费了点劲,才把手续合理地走完。
“然后。”他手指敲击方向盘,把个中麻烦一笔带过,“何阿姨他们家,收养了何颂。”
车内静悄悄,温盏有点诧异,又觉得合理。
商行舟在这种事情上,好像一向是很有耐心的。
她舔舔唇,还是没忘记最开始要问的那个问题,谨慎地指出:“我为什么要高兴?”
“因为我没结婚。”商行舟理所当然地,侧眼过来看她。他手指被阳光照得冷白,带一股子拽劲儿,“你说我身边连一个女的都没有,哪来的儿子?我又不是草履虫,有丝分裂就行。”
温盏默了默,提醒他:“商行舟,你不用特地证明给我看的。”
他微顿。
她又说:“你有没有儿子,都跟我没有关系。”
车内一瞬即静。
车窗已经关上了,暖气充盈,温盏垂着眼,两人离得近,体温像是交织在一起。
商行舟手指微顿,不自觉地在方向盘上收紧,又松开。
再开口时,他嗓子哑得不像话,低声问:“温盏,你真不在乎?”
他跟她解释了,她轻飘飘的,不太爱听,好像他这些年过得如何,她都无所谓。
温盏抿着唇,不说话。
无声胜有声,她的答案在这里。
心里的小火苗蹭地窜起来,情绪堆叠,商行舟生不起气,移开目光,反而轻笑出声:“好样儿的,姑娘,微信你也不打算加了,对吧?”
她一直没通过她的好友验证。
微信没有拒绝按键,只能忽略或者过期。
多贱啊这产品,给驴蒙上眼又在人面前栓胡萝卜似的,不给信,就那么吊着。
平平无奇的,寻常的一天,商行舟车停在路边,不断有居民笑着、交谈着,从身边经过。
车内气温逐渐攀升,驱散清冷的气息。
他心绪起伏,感觉这些热气也和温盏衣物上的气息纠缠在一起,丝丝缕缕地缠绕着,解不开,赶不走。
良久,商行舟漫长地叹息:“我那支小队汇合了,要去出一个任务,两三天就回来,我下午走。”
微顿,他没看她,不甘心似的,低声问:“我走了,你也不来送我?”
温盏闻言,偏过头,静静地看他。
她仍旧没开口,目光里带着淡淡的疑惑,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好像就已经在问:
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去送你?
商行舟抵了抵腮,身体朝后靠,认输似的,哑声:“算了,不送我就算了。你去北京等我,等我回来,有话跟你说。”
他没看她眼睛,手臂朝后探,从后座上拿起一个纸袋。
不管不顾,将里面东西拿出来,一个一个放到温盏的帆布包里。
也幸好她今天背的是帆布包。
他想。
不然这么多,装都不装不下了。
“你一天拆三个。”他数着,哑声说,“拆完我就回来了。”
温盏没阻止他的动作,一直望着他。
看着他,往她的包里,塞进一串盲盒。
这东西最近几年风靡全国,在哪都不难见到,但偏偏温盏当时和涂初初拆的是城市限定,她也没弄明白,商行舟在西城是怎么买到这一堆的。
“走了。”塞完最后一个,商行舟没看,把帆布包放回她怀里。钥匙插.进车内,他调转车头,清冷地返程,“送你回军区。”
高原,蓝天,陌生但安宁的城市,热烈的、流动的阳光。
温盏抱着包,盯着商行舟坚毅的侧脸,好一会儿,叹气似的,问:“手机还在吗?”
商行舟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那个故去的小战友的,手机。”温盏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但总之她有认识的人,可以试试,“也许我可以找人试一试。但你说得对,储存卡是有寿命的,不一定能修得好。”
她有时候觉得现代科技已经非常厉害,哪怕再短暂的信息,击穿圈层,也能抵达千家万户,来到任何一个有手机的人面前,被他们以各种形式刷到。
但有时候又觉得,实在是没有办法。
那些留不住的,影像,声音,图片,如果有一天消失在浩如烟海的信息里,就是真正的消失了。
失去一段记忆,像将一个人拔出出自己的人生。
你没办法逆转时钟,也没办法强行将他留下。
只有失去的痛感,地久天长地,停留在身体深处。
商行舟下颌微绷着,明灭的阳光不断从他脖颈扑漱闪过,映亮他的脸。
很长时间,他低声:“在我手上,回去我找给你。”
他说:“辛苦了,你试试看。”
-
回军区,温盏睡了个午觉,一觉醒来,下午三点半。
迟千澈已经等在楼下。
两人驱车去往附近的旧城墙,西城春天还未到来,只有冬青郁郁葱葱。
现在是旅游淡季,城墙上人很少,有小学生被父母带着,在上面骑自行车。
痕迹歪歪扭扭,风迎面吹,风声里交织着小孩子遥远的笑声,和家长不厌其烦的喊声:“我松手了?我真的松手了?”
温盏跟着迟千澈走了一段路,他穿黑色大衣,指给她看:“出了这道墙,那边是西城以西。”
温盏眯眼望过去,肉眼看不到的地方。
再往西,海拔比这里更高,水盐碱度超标,山口常年大风,能看到万仞冰峰。
“他们当地人,取名字,说那个地方,是‘黑’和‘苦’的意思。”迟千澈说,“水不能喝,得靠人运。因为海拔太高,常年辐射高反、有风沙,前线官兵总是头晕耳鸣,驻守几年就要换人,心脏病病发率高得惊人,当地人均寿命只有四十五岁。”①
温盏站在墙边,极目远眺。
晴天,天空蓝得让人窒息,流动的云层触手可及。
旧城墙隔开,仿佛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安居乐业,另一个世界穷山恶水。
她手机忽然微微震了震。
温盏下意识低头,陌生的号码,弹出一条新消息:
「哎,真不来送我?」
她愣了下,抬起眼,冥冥之中好像有牵引一样,望向城墙下方。
出城几十米的地方,行道树树影摇晃,招摇的越野,就那么停下。
驾驶座上的男人推门下车,长腿迈出,仍然是那件黑色冲锋衣,他出任务,没穿有标志的衣服。
温盏动作微滞,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看到商行舟出城的车。
在非常漫长的,遥远的过去。
她一直是这样看着他,看着他的背影,一次又一次消失,头也不回地远去。
她屏住呼吸。
可商行舟好像知道她在这儿。
下一秒。
流动的、热烈的阳光下,高大的男人忽然回过头,唇角勾着抹笑,两指并拢到额角,远远地,朝她敬了个礼。
温盏怔住。
有一个瞬间,她好像回到十七八岁,教室里,他侧脸转过来,年轻气盛,脸上落着阳光。
声音如同泉水回荡,清澈悦耳,低低的,落在她耳边:
“你知道吗,温盏。世界上,有一些非常壮美的东西。”
她垂眼,手指碰到帆布包,想起里面的盲盒都还没拿出来。
出乎预料地沉,她拿出来一个,发现纸盒被拆开过,一动就哗啦啦响。
还装着别的东西。
她抖了抖,抖出一堆子弹壳。
金色的,在阳光下,折射出清冷的光。
——“高精狙的弹壳,就不会生锈了。”
——“我带弹壳给你啊。”
温盏垂着头,发愣。
迟千澈显然也看到商行舟,他眼中浮起笑意,想起另一个东西:“你知道黄羊吗?”
温盏茫然:“我们前几天,涮火锅那个?”
迟千澈被她逗笑:“黄羊学名叫蒙古原羚,生活在中蒙边境,不能吃的。这种动物,每年春天和秋天会大规模地迁徙,头羊带领族群,去往海拔低的地方生活。从西向东,从北向南,穿过草原时,就会被狼盯上。”
高原的狼,骨子里是野的。
那个劲儿,只有野生的、奔跑在荒原上的食肉动物,才会有。
他说:“温盏,商行舟像那种狼。”
温盏握着弹壳,想。
那她应该很早之前,就被盯上了。
作者有话说:
①西城这个城市是虚构的,但这段有参考材料。
-
马上回归都市了~
第50章 婚礼
商行舟不在的时间里, 温盏专心修她的设备。
那堆盲盒拆完,西城以西荒漠戈壁,并没有出现商行舟返回的身影。
机票已经订好, 温盏一连几天, 收拾行李时才想起弹壳过不了安检, 带不上飞机。
临行前,她通过唐指导,又给他放了回去:“您替我还给他。”
放在一起的,还有那件她一直没顾上还给商行舟的防寒服。
唐指导笑呵呵, 收好:“衣服我收下了, 弹壳我可不替你还, 权当是你带不走, 在我这儿寄存一下。这么多弹壳你说他得攒多久啊,不就是为了留着给你吗?”
温盏抿唇, 不说话。
上了飞机, 温盏抱着抱枕睡眼惺忪, 戴眼罩想睡会儿。
迟千澈忽然想起:“昨天听唐指导说, 商行舟和陶也在边防站出了点小事故。”
温盏手一顿:“严重吗?”
“没仔细问, 但看他意思, 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迟千澈手指划开阅读器,说道, “他说,商行舟是刚进部队没多久就敢背处分的人, 天不怕地不怕的,出了问题他都能一个人解决, 也就是耽误点时间, 不来送我们了。”
温盏愣了下, 脑海中闪过什么东西,她没抓住。
就这么跑掉,重新汇入记忆的海洋。
飞机由西向东,迎着霞光,降落大兴机场。
落地时间下午四点五十,天气晴,东风,地面温度二十一度。
三月底四月初,北京刚开春,离开时倒春寒还下了一场桃花雪,再回来,气温已经悄悄回升。
迟千澈脱了厚外套拿在手中,脚步轻盈走过廊桥,帮她提行李箱:“你放几天假,好好休息一下。回哪儿?我送你。”
温盏道了声谢,没拒绝:“回大院吧。”
她不会开车,工作后租了个房子自己住,离公司很近,骑车只要七分钟。
这么些年,也就一直没考驾照。
离京时迟千澈将车停在了机场停车场,驱车离开,穿过城中摇曳的树影,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在门岗前停下。
温盏跳下车:“去我家坐坐?”
“改天。”迟千澈笑笑,“我下了飞机,都没顾上换衣服呢。”
温盏礼貌地点头:“好,那下周见,迟总。”
迟千澈一瞬间觉得,她对他说的所有话,好像都只是客气。
他没忍住,叫她:“温盏。”
温盏回过头。
和煦的风从面前吹过,头顶巨大的树冠撑开,绿色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
少女肤色白皙,脸色茫然:“嗯?”
迟千澈想让她把称呼里那个“X总”去掉,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没事,下周见。”
算了。
她胆子一直不太大,虽然他只是她的虚线上司,不算直属……
但要真告白了,她大概率还是会介意的。
迟千澈车窗降下,手肘撑在玻璃上,和风徐徐,望着温盏离开的背影,默不作声地想——
有的是时间。
慢慢来吧。
-
温盏推开家门,刚走到玄关,嗅到炖大鹅的气息。
很清淡,在空气里飘。
她眼睛一亮,立刻放下行李箱和两个装礼物的手提袋,脱了外套跑过去:“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