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衿符察觉出他的不对劲,问:“怎么了?”
他看一眼跟在他们身后假装若无其事但其实一直在观察他们的宋斐,与宋衿符耳语道:“要紧事,去你屋里详说。”
宋衿符脸上笑意顷刻褪去,似乎即刻便会意了是何要紧事,冲宋斐最后再笑了笑,安抚道:“我和你司青叔叔有话说,去后头说会儿话就回来,你坐在这里好好看着我的兔子灯,乖乖等我一起去逛灯会。”
她话说完,带着青阳君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跑。
“怎么了?”她心下打着鼓道。
“天水边出了事,近些年魔尊赤鏊闭关,魔界又多了个自称是新魔尊的人,带领着魔界众人屡次三番犯我天水河界,近来已有越来越猖狂的趋势,天帝已经派了清河元帅过去,跟他交了几次手,却一直未能擒获,帝君要你也过去帮忙。”
“现在?”
“是。”
看青阳君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宋衿符一下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我去。”
“那宋斐怎么办?你现在去天水河边,再回来估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还能怎么办,我既然做了这个执剑天女,自然便有责任维护天界的安宁。”宋衿符想了想,突然紧紧盯着青阳君。
青阳君蹙眉:“我?”
“青阳君就当帮我一个忙吧,改日你有何需要,我自当也竭尽全力。”
“这不是我帮不帮的问题,是他会愿意要我照顾他吗?”
“他不愿意也得愿意。”宋衿符坚定道,“你不知道,在我没来之前,他身边成日围着多少想要折磨和报复他的妖魔怪鬼,只有我来了,他才能勉强安稳地睡个好觉。”
“拜托了青阳君,替我好好照顾他。”
宋衿符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走,回屋收拾了一个看起来勉强有点像样的包裹,赶到厅中去见宋斐。
宋斐的脸色在见到她怀中包裹的那一刻就悄无声息地变了。
“你要去哪?”他站直了身子,手中抱的明黄色兔子灯和一身黑的衣裳格格不入,和他愈渐阴沉的脸色,也格格不入。
宋衿符愧疚地看着他:“抱歉,阿斐,我家里有人出了急事,需要赶回去一趟,今夜恐怕不能跟你去逛灯会了,最近你司青叔叔会替我照顾你的,你等我过两日回来再好好陪你玩,好不好?”
宋斐显然觉得不好,一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又问了一遍:“你要去哪?”
宋衿符紧张道:“都说了是回家。”
“是吗?你家在哪?”
宋斐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躲闪的目光显而易见就是在编答案。
等她准确无误地报出他母亲娘家的地名时,他终于松了她的手。
“你走了,还会回来吗?”他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了,你还在这里,我还有这么大的生意在这里,当然要回来。”
宋衿符尽可能地去安慰他,拉了拉他的袖子,但是被他直接垂手甩开,兔子灯也随着他的松手再一次落到地上。
又坏了。
宋衿符叫他:“阿斐……”
宋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并没有因为她的叫声停顿住半点脚步。
—
江城的上元节灯会很热闹,宋斐一个人穿梭在如织的人群中,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
他好像又被抛弃了,就跟当初他爹带着小妾逃走时的场景一样。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这大街上,没有一片喧嚣是他的归宿,没有一盏灯火是他的故乡。
他走着走着,忽而狼狈地垂下脑袋,逆着人群的满目猩红逐渐又涌出泪水。他平生最鄙夷的桥段,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在他自己身上上演。
他不肯停下,迎着逐渐升起的万家灯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看见夜间禁闭的城门,和河道湍急的流水,心下前所未有的慌张。
他突然回头,狂奔向宋家的宅子。寒冷的冬日,他脸上的热汗却在不断淋漓地往下流。
他想见宋衿符,即便是最后一面,他也想见宋衿符。
他想告诉她,他不要在原地等她,他要跟着她一起走,不论她去哪里,他都要跟着她一起走。
只是当他在门口看到厅里那抹亮眼的绿色身影霸占了宋衿符平日常坐的家主位置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晚了。
暴怒着青筋的手臂紧紧抓着门口的扶框。
“她人呢?”他一字一顿地问。
“已经走了。”青阳君泰然处之地告诉他。
“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快的话三五日,慢的话,三五年。”
“你究竟是她什么人?”
“朋友。”
青阳君放下茶盏,微微笑道:“坐吧,阿斐,从今往后,我会照顾你。”
“不必。”
宋斐冷眼看着他,拿起放在桌上不知被谁捡起的兔子灯,转身离去。
这次他修好兔子灯只用了半日。
但是半日,宋衿符显然不会回来。
半个月过去,她也依旧没有回来。
半年过去,她仍旧没有回来。
他把青阳君的存在当作是空气,即便是一举考中了秀才也并不打算再去进行下一步的乡试。
他不想离开江城,他想一直守在这里等宋衿符回来。
院子里种下的枇杷树已经长的很高,十年二十年,他也已经把宋衿符留下的生意做的很好,从人人都嫌弃的无家可归的少年成了富甲一方的宋老板。
可是没有人再会笑盈盈地蹲在枇杷树底下叫他阿斐。
他等了宋衿符好多好多年,也没有等回来那个叫他阿斐的人。
那个常年穿绿衣裳的人在陪他第十年的时候就因为有急事走了,他的不告而别与宋衿符的离去无甚区别,叫他在枯叶满地的深秋,彻底成了孤家寡人,彻底成了一个没人要的人。
第二十年的时候,他因为太过忙碌于生意,不小心染了风寒卧病在榻,每天病的昏昏沉沉,满脑子想的却还都是宋衿符。
二十年了,他依旧能记清她的样子,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扬起眉头想在他面前摆大人谱的时候,永远最滑稽,也最天真可笑。
可是二十年了,她依旧没有回来。
她不要他了。
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姜国三十五年,江城死了一个宋员外。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下一章结局了朋友们!让我们恭迎鬼王回归!
下一章内容大概今晚能写好,但是估计要凌晨半夜了,建议大家不要熬夜明天早上起来再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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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副本的枇杷树灵感来源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第五十九章
阎王殿
“老大, 他已经在那里坐了半个月了,就是不肯过奈何桥。”
“老大,那些小鬼全都冲上去想杀了他, 但是都被他反杀了。”
“老大,他好像修为又精进了, 他说等不到人, 他就绝对不过奈何桥。”
……
七百年没有因为宋斐的事情再闹过心的阎王,再一次因为这个名字而挠秃了头,十二珠串冕旒摇摇晃晃, 被他摘下来扔在桌上, 一言难尽。
“这死鬼,原先不都好好的?怎么宋衿符去了一趟, 他就不肯过桥了?他不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吗?”
他气鼓鼓地看着判官。
判官面不改色:“他的确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宋姑娘因为帝君的传唤临时离开, 他并没有跟宋姑娘相爱。”
“但他还是动心了!”阎王急道, “莫非这便是传说中适当的契机?宋衿符搅乱了他原本应该波澜不惊的内心,叫他的命格也因此发生了变化,他莫非,当真要回来了?”
他越说越觉得惊恐, 重重跌坐在宽大的骷髅椅上,“你说,他回来了, 会不会头一个拿本君开刀?”
阎王这几年因为曾经在宋斐那里受的怨气, 没少给他安排一些爹不疼娘不爱、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亲缘寡淡、天煞孤星戏码, 叫他每一世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过奈何桥, 又孤零零的一个人转世轮回, 无依无靠, 无牵无挂,宛如一副提线木偶,又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但是这一世不同。
这一世因为宋衿符的苏醒,宋斐原本定好的命簿被她修改,他后半段人生完全没有按照他安排好的本子来。
所以过奈何桥的时候,也并没有跟随原本该有的安排走。
他当时站在桥头良久,迟迟不肯喝孟婆汤,也迟迟不肯过奈何桥,寻常鬼使不敢过去,他便派了判官去问,结果他居然反客为主,问判官道,他能不能看看生死簿。
这幸好派过去的是判官,寻常鬼使,恐怕要被他的问题问倒。
判官沉稳地回他:“你要看生死簿做什么?”
“我要找一个叫宋衿符的人,看看她有没有来过地府。”
判官道:“如若她来过了呢?”
“把她的生死簿给我看看,我要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知道了要做什么?”
“等她。”
等她下一世轮回结束,再继续回到这里,他要和她一起过奈何桥。
判官沉默一番:“如若她还没来,你是不是也要等她?”
“是。”
所以便是不等到宋衿符轮回转世的灵魂,他便不会甘心。
判官乌黑沉静的瞳孔与他相望良久,又道:“那如若她其实永远都不会来了呢?”
“你什么意思?”
判官没有再说话。
他什么意思,已经很明白,宋斐什么意思,他也已经了解的很明白。
“不等到宋衿符,他是不会过奈何桥的。”他回去与阎王道。
可是他和阎王都一清二楚,宋衿符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等到的。
前段日子宋衿符身为紫宸殿帝君跟前唯一的执剑天女,和清河元帅一起在天河边界抵御魔界来犯,耗尽自身和神剑应长生的灵力将魔界新王封于天河石桥底下,自己也陷入了沉睡,在群玉殿十多天了还没醒来。
宋斐要见宋衿符,他上哪给他找宋衿符去。
“要不,找个人假冒,骗骗他,将他赶紧糊弄过桥?”
判官不认同:“万一被他识破,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还能有什么办法?任他坐在这里,再坐几年下去,他又得成魔头了!”
“这或许,就是他的命数。”
两只过了数万年的鬼在这一刻互相感受到了彼此的无奈,阎王摇摇头,只能叮嘱判官:“一定要派人看牢了他。”
只是判官再看牢了他,也难免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这一日,又有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鬼大闹阎王殿,甚至还凭着不可思议的灵力,从阎王殿一度闯到了地狱。
阴司上下忙成一团,也就根本没有精力关注奈何桥边的宋斐,遥无寂直接飞到奈何桥畔,将人掳走带到万窟山上空。
“想见宋衿符吗?”他问。
“你是谁?”
宋斐在河边等了快一年,所有冲上来想要杀了他的小鬼最终都会被他斩杀于脚底,他并没有特地去修炼,但是也感觉到自己的能量在一步步得到提升。
如今这只鬼却不同,他抓着他,浑身自带压迫的气息叫他明白了什么叫绝对的实力,他带他飞到这种鬼地方,他却连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遥无寂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继续问道:“你知道那些妖鬼为什么在你蹲守在奈何桥边的时候都一窝蜂想要冲上来杀了你吗?”
宋斐不想知道。
他不想知道自己过去的前世还是前前世究竟都得罪过什么人,也不想知道那些妖魔怪鬼究竟为什么要来杀他,他只是想等宋衿符,等她和自己一起过奈何桥。
“你不知道,就永远不会等到她来奈何桥。”
遥无寂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从他无尽黑暗的瞳孔中只看到对“宋衿符”三个字的蹙眉,而非对他的害怕,他就知道,自己这回是对的。
宋斐永远都是宋斐,他或许会察觉到他们之间如今力量的悬殊,但他永远不会感到害怕。
因为他生来就该是王。
天不怕地不怕的王。
“你替我摆平鹤汀州,我替你守了七百年的七绝城,如今你好不容易回来,我最后再帮你一次,我们以后就两不相欠。”
他将人从浓黑的云层上推下,眼里是从未动摇的信任。
宋斐从掉落云层的错愕到在山顶的平地上站定只用了一瞬的功夫,他望了望黑不见顶的云层,又环顾一圈四周对他如恶狼扑食般露出满眼精光的孤魂野鬼,突然轻蔑地笑了一声。
解决完地狱乱象的阎王气喘吁吁回到大殿上,屁股沾上座椅不过片刻,便听到有阴差来报,万窟山上有异象,似乎是有人正在烧鬼火。
鬼火。
阎王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不可谓不是虎躯一震。
当年宋斐在万窟山横空出世时就是带着一团烧不尽的鬼火,后来大闹阎王殿,闯十八层地狱,也是一团鬼火不离身……
他想起今日地狱的古怪,又看看边上的判官,突然心下警铃大作——
“快,快去奈何桥看看,人还在不在!”
—
宋衿符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距离她镇压魔界那群人已经过去了十余天。
她灵力耗尽,连应长生的灵力也不遗余力地用在了封印所谓的魔界新王身上,如今醒来,即便有恢复一点体力,但全身依旧还是很虚弱,连下榻都困难。
青阳君来看她,连连摇头:“你这是为了立功,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刚从万象镜出来没多久,居然就敢这么拼命,真当自己不作为,你和宋斐就都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