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点了点头,低垂下去的眉眼既带着一如既往的英俊和妖冶,也透露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惫和黯淡。
“我陪你去吧。”宋衿符双手抬起来,伸了个懒腰,故作轻松道,“正好我也有亲人需要祭祀。”
“你的亲人?”宋斐跟她相处这么久,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自己的亲人。
“阿斐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宋衿符跟他一路走到河边,买了两盏花灯,递了一盏给他。
“什么故事?”
“关于我是如何年轻貌美却又拥有如此多财帛的故事啊。”宋衿符托着自己的脸,娇俏地眨了眨眼。
宋斐看了她一眼,不说想听,但也没说不愿意听。
宋衿符便自己说道:“我从前因为犯了一些错,住过一段时日的牢狱。”
她说着,打量了下宋斐的神情,见他没什么情绪变化,便自然地接着道:“但是住牢狱的那段日子呢,我把自己犯过的错给忘了,以为自己是个多无辜可怜的人,日日在牢狱中浑浑噩噩,不反思自己,不悔过自新。
等到懵懵懂懂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大人物,他一鼓作气把我接出了牢狱,在人前只把我当丫鬟使唤,但是背地里却对我很好很好,把我当他的宝贝。”
“宝贝?”宋斐看着她。
“是啊,宝贝。”宋衿符映着昏黄的花灯,幸福又灿烂地笑了笑,“后来,有人发现我从牢狱中出去是他用了不允许的手段,甚至他还用了更多不允许的手段才保住的我,便想要借此来扳倒他,惩治他。他瞒着我,把我送到了世上最安全的地方,教会我如何快速地成长,如何能够有能力自保……”
“然后他便自己扛下了一切?”
“是啊,他扛下了一切,在最后一刻才叫我知道。”
宋衿符眼里灌满莹莹的泪光:“在他出现以前,我已经做了很久的孤儿,对于骨肉至亲的记忆早已模糊,我以为世上没有一个人会爱我了,也没有一个人会疼我如宝,可是他不仅疼我如宝,还把一切都给了我,叫我即便脱离了他,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这是宋斐第一次看她在自己面前落眼泪,心下无端堵得慌。
“那他死了?”
“他死了。”宋衿符带着眼泪,忽而笑得很明媚,“所以我不仅继承了他的能力,还继承了他一大笔的遗产,用来养活阿斐。”
宋斐扯着嘴角,眸光逐渐盛满荒唐。
“很荒唐吧?”宋衿符仰天笑笑,将眼泪都撇干净,“我也觉得很荒唐,所以阿斐当个故事听就好,也不一定是真的。”
也不一定是真的。
但是宋斐觉得这大抵就是真的。
那些绣娘说的她背后的伤疤,应当就是牢狱里留下的。
“那你心里有他吗?”他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这种问题不应当他来问宋衿符,他也不该如此关心宋衿符。可他就是忍不住。
“那当然,我又不是铁石心肠。”宋衿符望着他快要彻底长开的脸,没忍住捏了一捏,“何况他长的和阿斐一样好看,是个姑娘都忍不住心动的。”
宋斐不客气地拍掉她的手,自己抱着河灯默默无语。
宋衿符也将目光放回到自己的河灯上。
宋斐已经不在地狱,她自然不会放一盏河灯特地去咒他,她的河灯上没有写名字,她想,既然遥无寂把七绝城交给她照顾,那她就当是放给七绝城所有的大鬼小鬼了。
放完河灯的夜晚,两人并肩走在河道边上。夜里的鬼气逐渐加重,宋衿符一路走着,一路看到不少的妖魔怪鬼,全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宋斐,但因为她在身边,所以他们都不敢靠近。
她如今是帝君身边的执剑天女,身上的仙气已经彻底压过了鬼气,那些小鬼即便不认得她,但闻到她身上强烈的仙气,也不敢轻易上前。何况,她看他们的眼神可并不软弱。
“阿斐。”她道,“今夜就当过年,你陪我在厅里守岁,好不好?”
“嗯?”
“我每次到中元节都害怕,不敢一个人睡,也许是以前坏事做多了,总感觉有小鬼围在我身边,鬼压床什么的,可害怕了呢。”她揪揪宋斐的袖子,“你陪我吧,好不好?”
宋斐其实不是很乐意。
他听了宋衿符的故事,不知为何,心中便有了一个疙瘩。
她早就有了心属之人,而且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可他如今才十四,在她眼中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她照顾他,不知是出于什么情谊,但总归不会将他当成平等的同龄人。
他逐渐落在她身后,一步步踩着她的背影走路。暗夜的青石板路模模糊糊,映照着影子也模模糊糊。宋衿符的背影清瘦,走起路来却很沉稳,亭亭的脊背瞧上去不是小家碧玉的模样,反而是很大气,叫他觉得,她这瘦弱的肩膀,一定扛起过巨大的责任。
他跟着她走进厅里,宋衿符为防无趣,叫人拿了好几种棋盘骰子和叶子牌来,和他在厅里亮着灯,过了一个平平安安的中元节。
这是宋斐过过最宁静的一个中元节。
他收好棋盘,看着趴在桌上睡着的宋衿符,清晨的天蒙蒙亮,四处透着一股清凉的寒意。他想了想,解开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了上去,而后支着脑袋,就着最后一点快要燃尽的烛光和外头微弱的晨曦,打量难得安静的她。
真的很神奇,自从跟宋衿符住进这座宅子后,他不仅噩梦少做了许多,甚至连中元节,也感受不到周围存在的鬼怪了。
所以她当真是人吗?还是仙?抑或是,精通术法的道士?
她是上天派来专门拯救他的吗?她说的那些故事,又都是真的吗?
他心下一团乱麻,慢慢也俯身在桌子上,与她一般安静地趴着。
自那日过后,宋衿符便觉得宋斐时常在躲着自己,虽然他从前对她也没有多热情,但也不是这样的做法。
她用十方镜看了看宋斐最近的动静,也没什么特别的,要真说与之前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大概就是他比以前念书更用功了,顺便还在外头找了个教武功的师父,同时,居然还开始研究起家里的生意,俨然一副要赶紧长大赶紧真的替她打理全部家业的模样。
她不介意宋斐快速地成长,但也不能这么逼着自己成长,他如今只是个孩子,又不是事事需要劳心劳力的鬼王。
于是她特地等到中秋这个团圆的日子,打算好好与他促膝长谈一番。
可是宋斐忙到根本没空在家里跟她过中秋,揽了一堆活往外跑,忙到夜里才回家。
她在家中等的有些生气,语气有些沉重:“阿斐!”
宋斐一言不发,从手中提的篮子里掏出一个比脸盘还要大的油纸包的月饼,递到她的眼前。
宋衿符一顿,心下的气登时就消了:“给我的?”
“嗯,一起吃。”
她笑了,忙喊人去拿刀来。
月饼吃了一半,她才想起自己今日跟他还有话要说,正了正脸色,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来:“阿斐,你如今是不是太忙了一点?家中生意我自己会料理,你不用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安安心心念书,将来好好准备科考就是了。就算不想科考,等你学业结束了再来替我管账也完全来得及,哪里就要你一个孩子成日跑东跑西,学生不像学生,大人不像大人的……”
“我不是孩子。”宋斐平静地打断她的话,直勾勾的目光抬起来,望着她道,“你从今往后,不要把我当孩子看。”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明天就是我们鬼王归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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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宋衿符没能劝动宋斐, 只能多劝劝自己,告诉自己孩子总归是要飞的,他想赶紧长大就让他赶紧长大吧, 她不能过多地约束他。
日子一天天的过,眨眼她来到江城就已经大半年了。年节将至, 大街小巷都充满了热热闹闹的气氛, 烟花爆竹成日地响,宋衿符每天出门进门脸上都洋溢着温暖的笑意,连带着宋斐看起来心情也很好。
这日他回家, 看到宋衿符正带了几个厨娘在厅里包饺子, 见到他回来,便招手喊他过去看自己包的饺子, 奇形怪状,歪七扭八, 距离能上台面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看不过去, 接过她手上的一个有模有样地包了起来。
宋衿符惊讶不已:“阿斐你真是聪明。”说着又把一张饺子皮和一个铜板放到他手上,“那你再把这个也包起来吧,他们说一堆饺子里放一个有铜板的,能吃到这个有铜板的便是最幸运的, 你包起来,看我们今天晚上谁能吃到。”
宋斐原本正常包饺子的手顿住,看着那个铜板, 在宋衿符没注意到的地方, 悄悄掐了个尾巴, 留作记号。
看着宋衿符晚上措不及防咬到铜板的惊喜样, 他自己都没察觉, 自己咬着饺子的时候, 嘴角也是微微翘起的。
除夕夜晚,两人一块儿出去看烟花扎爆竹,宋衿符手上拎了一个格外别致的兔子灯,眉心还画了朵绽放的红梅,裹着厚实的狐皮大氅,站在河岸边,满脸映照着五彩缤纷的幸福。
“这是我和阿斐的第一年。”她道,“往后我们还有很多很多年,是不是?”
宋斐低头望着河面上两人的倒影,没有吭声。
“阿斐。”宋衿符又自顾自撞撞他,“你看那边的烟花,好好看,比我们家刚才放的可好看多了!”
宋斐闻声去看,河对面无尽的黑夜里到处都是又大又绚烂夺目的焰火,一团散了还有一团,一簇灭了还有一簇,星星点点,明明都是转瞬即逝的光辉,但又给人错觉能持之永恒。
的确是比他们家的要好看。
他道:“你喜欢这种的,明日我们也可以自己去买。”
“好啊。”
宋衿符兴奋地转身,拉着他想要再沿着河岸走走,不想一群孩童正闹着满大街扎爆竹,直接扎了一个到她脚边,吓得她当即跳了起来,扑进了宋斐的怀里。
兔子灯掉在地上,爆炸的声音就刺在宋衿符耳边,她咧着嘴,抱着宋斐吓得面目狰狞。
“呜呜呜哪里来的倒霉孩子,吓死我了!”过了许久,她才心有余悸,环着宋斐的脖子问,“阿斐,他们都走了没有?”
“没走,在等着扎下一个了。”宋斐勾着唇角,悄悄将她往上抬了抬,叫她能轻松一点环在自己身上。
宋衿符听了他的话,果然抱的更紧,双腿环着他腰身也不肯松,直到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动静,才后知后觉:“你是不是骗我?”
她自己回头,身后大街上空空荡荡,熊孩子们早就跑的没了踪影。
“阿斐!”她气的捶了下宋斐的肩膀,“你几岁了?”
“十五了。”宋斐一本正经,抱着她默默又弯了弯嘴角。
姜国习俗,儿郎十五就可以议亲事了。
但是宋衿符显然没想到这一层,只忿忿地要他放自己下去,弯腰去捡起掉在地上的兔子灯。
“阿斐。”她哈着气道,“你十五了,马上就可以去参加科考了,若是你能考中秀才,那便可以去乡试,再去会试,到时候你若要上京城,咱们家就得把生意也挪到京城去了。”
宋斐弯着的唇角不变:“我考到哪,你陪我到哪?”
“那当然了,我不是说了吗,到时候也许只有你陪我到老了呢。”宋衿符满脸的璀璨,与他笑得格外灿烂。
宋斐无声抿着唇,心底里却已经把自己和宋衿符一起白发苍苍的样子幻想了无数遍。
兔子灯在这一夜被跌坏了,宋衿符回到家的时候便要人赶紧去修:“过几日的上元节灯会还要用呢,早知便不提前拿出去显摆了。”
宋斐将灯接过:“如今都是阖家团聚过年的日子,哪里能找到人给你修?还是我有空看看吧。”
“那便麻烦阿斐了,上元节前一定要修好。”
知道她真的很喜欢这盏灯,也知道她想上元节的时候开开心心提着它去逛灯会,宋斐便点点头,一连好几日都将全部的心思花在这摔破了的兔子灯上。
宋衿符在江城初来乍到,没什么亲戚,宋斐又是个父亲连夜逃走都无人想管的孤儿,所以整个春节,除了左邻右舍,便再没什么人上宋家的门。
但是这一日,破天荒居然有个媒婆上了宋家的门。
宋衿符腰缠万贯年轻貌美这是在江城都出了名的,只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底细,一直不敢有人轻易上门提亲,观望了大半年,才终于在这一日有了媒婆的到访。
“是这样的,我说的这位郎君啊,刚过而立,家中也算是富商,不过去年年底刚死了元配,一直愁找不到合适的继室,听闻宋姑娘如花似玉,又自带万贯家财,便觉得两家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想要老婆子我上门来说一说,与宋姑娘喜结连理……”
鼻下一点痣的媒婆话还没说完,便被后院冲出来的阴鸷少年给吓到,少年来者不善,手里正提着一把扫帚,如若没有意外,好像是冲着她来的……
媒婆当即吓得拔腿就跑,跑的时候还不忘喊道:“对方是诚心诚意的,宋姑娘你好好考虑一下啊!”
宋斐气得将扫帚扔在地上,晦气地看着媒婆的背影,阴着脸回头,只见宋衿符伏在桌上笑到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什么人都能上门,你究竟知不知道怎么管家?”
“不知道,所以这不是要阿斐你替我多看着嘛。”
宋衿符辛苦地憋着笑,握了握宋斐的手,最终还是没忍住,在他面前破了所有的形象,放声大笑起来。
虽然那日的媒婆是被宋斐赶走了,但她的到来好似一个匣子的开关,开了这个先例后,整个春节,妄图想要上宋家说媒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他有时候一天能赶两三个。
宋衿符乐得看他不断将人赶走,直到上元节这日,半年不见的青阳君上门,也被宋斐提着扫帚横眉冷对的时候,才急急忙忙拦住他,将人迎了进来。
她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但是青阳君却面色凝重,即便面对着一团红火的年节氛围也很难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