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晨时分,农历新年的钟声刚刚敲响。
新年的第一天悄然来临。
飞机抵达W市后,S市第一批志愿抗疫医疗队的队员坐上大巴,前往安排好的宾馆。
队员的行李和自带的物资则由机场负责,直接运送到住处。
今天是春节,是大年初一。
但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W市人早已无暇顾及新年。
沿路过来,整个城市没有半分过年的热闹和年味。
只有一片冷清和肃穆。
就连夜空也像是应景一般,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车子驶上长江大桥,桥上再没有其他车辆和行人。
在黑而冷的雨夜里,只有一辆大巴从桥上孤零零地驶过。
无数雨滴不断地打在车玻璃上,又飞快地滑落。
像是一滴又一滴流淌不绝的眼泪。
宋延坐在大巴里,透过被雨水覆盖的车窗,依稀看到了很远处,伶仃而空荡的黄鹤楼。
车里一片寂静,谁也没有说话。
第136章 重症区
疫情笼罩下的春节假期, 没有计划中的走亲访友,没有往年的热闹与团聚。
只有忧心忡忡地关注全国尤其是W市的疫情动态,四处抢购口罩、酒精、消毒液等防护用品。
街道上,商店里, 人流稀少, 冷冷清清。
每个不得已外出的人,脸上都戴着一个甚至是几个口罩, 小心翼翼。
顾凝没买到足够的医用口罩, 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 早就断货了。
好在B市的冬天偶尔会有雾霾,顾妈妈和顾爸爸之前屯了几盒防霾口罩。
虽然不是专业的医用口罩, 但在这个防护用品极度紧缺的时候, 已经算是聊胜于无了。
两度延长的春节假期最终还是在迷茫和忧虑中结束了。
在反复叮嘱爸爸妈妈注意防护之后,顾凝重新返回了S市。
而宋延, 已经在W市支援抗疫十天了。
这十天里, 他忙碌得几乎像是陷入失联。
顾凝坚持着每天给他发三餐打卡,睡前发晚安, 起床发早安。
她试图用这种方式让他放心:自己确实像答应过他的那样, 按时吃饭,保证休息。
只是,宋延已经忙得没有时间吃饭打卡了。
他也无法及时回复她的晚安和早安。
但每天,在接近凌晨的深夜、在天还没有亮的清晨,他会在微信上给她报一个平安。
而只有看到他的消息,她始终高高悬起的心, 才能短暂地放下……
返回S市后, 由于受到疫情的影响, 顾凝手头的几个项目暂时中止、个别诉讼延期。
当然, 大多工作还是要继续下去。
没怎么纠结,顾凝决定团队里的所有律师尽可能居家办公。
虽然相比线下直接沟通,线上交流还是有些许不便,但在这个时候,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只希望大家都能避免感染,健健康康。
……
“姐,我这边显示口罩已经到S市了,你这几天注意签收啊。”
线上会议结束不久,顾凝收到了来自秦朗的视频邀请。
秦朗现在不在B市,在美国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市。
他之前申请到了T大大三下学期去普林斯顿大学的交换项目,原本是为了租房等准备事宜年前早早出国,没想到正巧躲开了国内的疫情爆发。
目前美国只有几例新冠病例,大多数的美国人对防疫并不是很重视,口罩等防护用品还可以在附近的商超里买到。
因此,得知国内物资短缺之后,秦朗便辗转于当地各大超市,购买物资,然后邮回国内。
“到S市了?这次的国际快递比想象中快啊。”
顾凝的神色中闪过了几分惊讶。
“我会注意签收的,辛苦你了。”
“有什么辛苦的?都是应该的,你跟我这么客气干嘛?”
秦朗不满地哼了一声,然后才继续说着,
“不过普林斯顿镇上几个超市的口罩基本都让我买光了,他们之前说进货需要半个月,我预订了五箱,明后天打算再去费城看看。”
“好。”顾凝感激地点了点头。
“除了口罩,去费城的时候也再看看能不能买到医用防护服、护目镜和医用面罩吧。”
在这些天里,W市各个医院缺少救援物资的消息始终在牵动着她的心。
她能做的实在有限,但还是想尽可能地筹集一些医用物资,为那些正在一线奋战的医护们解决些许燃眉之急。
“我觉得恐怕够呛,”秦朗闻言不乐观地耸了耸肩,“医用防护服不像口罩,普通商超里很少会卖,费城估计也一样。我还是在亚马逊和eBay上继续找吧。”
“嗯。”顾凝又点点头。
“按照你的想法来吧,如果钱不够了随时跟我说,我再给你打。”
“没问题。”秦朗一口答应下来。
顾凝对他也有许多的担心和叮嘱,
“虽然现在美国的病例不多,但之后的情况谁也不知道会怎么发展,你自己要注意防护。而且我之前看新闻,那边的反华情绪好像开始严重了,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即使是隔着一万多公里的距离,隔着手机屏幕,隔着13个小时的时差,秦朗仍然能够感受到她浓浓的关心和忧虑。
他不禁更加认真地保证道,“你放心,姐,你说的我都会注意的。”
……
挂断视频之后,顾凝拄着头思忖了片刻。
秦朗这次邮过来的是三箱医用口罩。
她计划了一下,打算一箱捐给W市的一线医院。
一箱邮到B市,分给父母、小姨小姨夫和其他亲戚。
一箱留在S市,再分一些给苗苗徐默、张律,还有团队里的律师们。
手指在太阳穴处下意识地轻点,顾凝思索着身边还有谁需要口罩。
宋廷那边,他们俩昨天在微信上聊过。
壹桥现在也在国外到处购买防护物资,第一批医用物品已经运到了W市。除此之外,壹桥还资助了国内几家工厂改装生产线,尽快扩大口罩和防护服的产能。
他和叔叔阿姨应该是不缺口罩的,她无需担心。
不过,还不知道林老的情况怎么样。
顾凝于是赶紧给他打了个电话。
“放心吧,我不缺口罩,凝丫头你不用为我操心!”
林老的声音听起来中气挺足,身体近来应该还可以。
她于是稍稍安心了一些。
“我和左江现在就忙着给W市筹集物资呢,这段时间除了家和基金会,我哪里都不打算去,口罩手头的就够用了,你自己留着吧。”
一听到基金会目前的项目和W市有关,顾凝立刻追问,
“筹集物资的资金够吗?我可以捐款!”
“够了够了!”林老连忙回道,“资金早就足够了,不好买的是物资啊。尤其是医疗物资,只能用和你一样的办法,靠左江托人从国外买再邮回来。而且国外现在也不好买了,有些想发国难财的也在到处抢购,真他.妈没良心!”
说着说着,林老忍不住骂了一句。
估计是之前被一些高价倒卖物资的人气得不轻。
“凝丫头,我正巧有件事昨天就想问你呢,一忙让我给忙忘了。”
林老很快言归正传,“宋延现在在W市的哪家医院呢?左江明天就要带着物资队去W市了,我看看他支援的医院在不在我们的捐助名单上。”
“他现在在金银潭医院北三楼。”顾凝迅速回道。
“金银潭医院?”
林老重复了一遍,语气沉了下来。
“在我们的名单上,不过,那里好像是主要收治新冠重型和危重型病人的医院,属于情况最危险的医院之一了。”
“……”
耳边是林老凝重而犹豫的声音,顾凝沉默地垂下了眼眸。
是啊,W市是全国最危险的地方。
金银潭医院是W市情况最危险的医院之一。
而宋延所在的北三楼,是金银潭医院的重症区……
究竟该怎么办呢?
宋延此刻就在最危险、最可怕的地方战斗着,而她能所做的,却只有担心而已。
顾凝张了张口,可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放下手机,打开免提,低头将脸埋进了手心里。
“唉……”
短暂的寂静过后,林老长叹了口气。
他想起年前顾凝告诉自己她和宋延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候,她的话音里都带着笑意,处处透着幸福和开心。
林老当时也高兴得不得了。
最早在附属医院的时候,他就觉得顾凝和宋延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但那时他也不清楚他们各自的感情状况,不好张口撮合。
原本还以为只是自己瞎想,没想到两个人竟然真的走到了一起!
林老简直笑得合不拢嘴,当即就说好了年后请他们俩吃饭。
可是,现在……
林老又叹了口气。
顾凝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无论是之前劝他做手术,还是刚刚问他缺不缺口罩,她都是真真切切地关心他,挂念他。
他也是真拿顾凝当女儿看待,甚至在他的心里,她比血缘上的儿子还要亲近许多。
而目前这样的状况,林老能够想到,也能够感受到,顾凝有多担心宋延。
他同样也在担心顾凝。
于是,即使不怎么会劝人,林老还是试图安慰道,
“凝丫头,宋延是个好医生,他这次去W市抗疫,也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有句常讲的老话叫‘吉人自有天相’,说的就是像宋延这样的人,老天会帮助他的,即使是在最危险的地方,他也能平平安安。”
“……”顾凝的脸仍然埋在手心里,良久才说话。
“嗯,我知道。”
她的声音很小,闷闷沉沉。
***
金银潭医院北三楼。
扣上防护服的连体帽,将拉链全部拉上,撕掉贴条,密封拉链口。
戴上护目镜,第二层乳胶手套,穿上防护鞋套。
将一整套防护用品穿好,宋延感受到了熟悉的、如同置身于蒸笼般的憋闷。
可没有办法,虽然不透气而且穿上之后行动不便,但防护服就是医护人员的铠甲,保护他们在处处都是病毒的病房里不被感染,持续工作,或者说,坚持战斗。
抬手,弯腰,下蹲,完成对防护服的检查后,宋延迈步向病房走去。
从清洁区走到缓冲区,按下开门按钮,通向污染区的最后一道门随之打开。
宋延走了进去,隔离门又缓缓关闭。
几乎是在迈入重症病房的一瞬,无数嘈杂的、混乱的声音立刻充斥在耳边。
每个床位旁监护仪发出的、不同节奏的心跳声,其他仪器响起的、滴滴嘟嘟的报警声,还有个别病床上病人嘴里溢出的、痛苦而无奈的□□声……
太多太多的声音混杂成一团,此起彼伏,没有片刻宁静。
甚至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瞬间便将来人裹挟进无边无际的沉重、迷茫与绝望之中。
“……”宋延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检查每床病人的情况。
在来到W市,来到金银潭医院之前,他从来没有同时见过这么多病危的患者。
不只是他,同行抗疫的绝大多数医护都是这样。
毕竟除了重症医学科,大部分的医护人员最常面对的还是普通病房。
各个科室虽然会有需要进监护室的病危患者,但通常而言,同一时间并不会有很多。
可是在这里,情况截然不同。
放眼望去,满满的一个病区里,全部都是新冠重型和危重型病人。
几乎每几个小时就会有一场抢救。
甚至,三十分钟前刚刚检查过情况尚可的病人,当时还能清楚回答询问的病人,三十分钟之后,他的监护仪上的心跳已经变成了一条直线……
死亡的阴影不仅笼罩在每一位病人的身上,更是化作一座座压力的大山,沉沉地压在了每一位医护人员的心头。
因此,在刚刚接手工作之初,S市医疗队的所有医护都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心理冲击。
而宋延,其实算是医疗队里最先调整好状态的几个人之一。
也许有心理素质的一些原因,也许,是他再次进入了本能般的应激反应。
面对一条条在鬼门关前徘徊的生命,面对呼啸而来、沉重如山的压力,他的大脑麻痹了他的感情,把所有的痛苦、迷茫、绝望都深埋在心底。
即使种种负面情绪在他的心中腐蚀出一个又一个鲜血淋漓的创口,
他仍然可以在这无比沉重的基调里,冷静地、不停地工作着。
……
“宋医生,我、我又睡不着了,这可怎么办啊……”
结束第二轮检查,宋延正要转身,一只苍老而瘦弱的手却忽然拉住了他防护服的左袖。
“这些机器太吵了……尤其一到晚上,就像比白天响了十倍百倍,根本没办法睡呀。”
老人的声音微颤,语气里透着止不住的焦虑和疲惫。
拉住宋延的是35床的病人,姓陶,女性,68岁,属于老年重症患者。
几天前她就向他求助过失眠的问题。
看了眼老人的耳朵,宋延俯身问道,“陶奶奶,之前我给了您一对耳塞,您不是说有点效果吗,今晚怎么不戴着呢?”
“……耳塞。”陶奶奶眨了眨眼,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对,前几晚就是靠你给的耳塞,我才能勉强睡一会。但是,但是我昨天不小心把它们弄丢了,怎么想我都想不起来放哪儿了。”
陶奶奶声音低了下去,语气越来越自责,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