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丢了就弄丢了,没事的。”
宋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转而问道,
“那我帮您再找一找好吗?如果还没找到,我想办法去哪里再给您要一副耳塞。”
“好好好。”老人连声答应。
于是,从床边的柜子到病床下,从隔壁床下到附近过道,再到枕头下和床单被子里。
宋延蹲下、站起又俯身,找了一大圈,终于在床头的夹缝里找到了两个橙色的耳塞。
“太好了,谢谢宋医生!”
陶奶奶小心翼翼地接过耳塞,神色满是感激,又有点不好意思。
“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啊?”
宋延立刻点头,“您随便问。”
陶奶奶于是断断续续地描述起来,
“就是,我这几天有时候两条胳膊会突然特别疼,上来一阵还会发麻,可难受了。白天我问了另一个医生,他检查之后说没什么问题,估计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了。可宋医生,我、我胳膊疼得很明显,就是肉在疼,这怎么能是心里的原因呢?”
听完一番疑问,男人顿时了然。
虽然陶奶奶对此抱有怀疑,但另一位医生检查后的结果应该是准确的。
——对声音敏感、睡眠障碍、肌肉紧张性疼痛都是精神衰弱的症状,而精神衰弱往往由紧张情绪和心理压力导致。
陶奶奶很有可能是因为感染新冠后忧心害怕,紧张和压力超过了神经系统的耐受限度,因而产生了轻度的精神衰弱现象。
宋延于是柔声解释道,“您别担心,您的胳膊疼确实有可能是心理原因导致的。”
“虽然您感觉是肉在疼,但其实这种痛感和我们的嗅觉、味觉一样,都是由神经系统来控制的,而有时候,心理压力太大,神经系统就没办法正常工作了,我们的身体也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不适。比如,您身上的反应就是您睡不着觉、手臂突然疼痛了。”
为了打消她的疑虑,男人讲得十分耐心,通俗易懂。
老人果然听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啊……”
她轻声嘟囔着,原本眼中的怀疑和担心消散了不少。
“您现在胳膊疼吗?”
“还是有点麻。”
陶奶奶感受了一下,如实回答着。
“那我给您按摩按摩,好不好?”宋延询问道。
“我帮您放松一下肌肉,您的心情也尽量放松一些。然后等会儿戴上耳塞,您就争取好好睡上一觉,养养精神。”
老人没想过他会主动提出给自己按摩,愣住了几秒。
“不用不用,也太麻烦你了,我怎么好意思呢?”
反应过来之后,她连忙摆手拒绝。
“一点儿都不麻烦啊。”
宋延自然地回着,与此同时,带着乳胶手套的双手拉住了陶奶奶的手臂,力道柔和且适中地按摩起来。
老人很瘦弱,在病毒的折磨下更是瘦得几乎皮包骨,本就不多的肌肉还处于紧绷状态。
摸到突兀的骨头,他默默地又调整了一下手上的力道。
从小臂到大臂,从左胳膊到右胳膊,
在细致而耐心的按摩下,老人的手臂肌肉逐渐放松下来。
陶奶奶受宠若惊地看着眼前身着防护服的医生。
他个子高,在病床前大幅度地俯着身,光瞧着就很累。
可他却始终保持着那个辛苦的姿势,低着头,认认真真地为她按摩着……
胳膊的痛麻真的渐渐消失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许多许多的感动和惊讶,又裹挟着更多压抑已久的情绪,一齐涌上了陶奶奶的心头。
她的鼻子一酸,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宋医生,你这么负责、这么用心地照顾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老人按住他还在按摩的手,哽咽地保证道,
“就算,就算我最后没能治好这病,我没办法报答你了,我也一定让我老伴儿,让我女儿和女婿好好报答你!”
“……”陶奶奶的泪水来的那么突然,宋延猝不及防地一怔。
“您怎么能说这种泄气的话呢?”他很快反驳道,“前几天您不是还跟我说,小孙女想吃您做的烧麦了,您要早点回家给她做;还有,爷爷不是轻症转好了吗?他马上就能回家等您了,您也得治好病,回去和他们团聚。”
“至于您说的感谢和报答,照顾您本来就是我的工作,不需谁来报答。如果您实在感激我,非要满足我什么的话,那我也只想要一种感谢——就是您痊愈出院。”
反握住老人干瘦的手,男人的语气认真而恳切,
“您看,您的家人都在等着您,我们所有医生和护士也会一直陪着您,所以,您一定要治好病,健健康康地回家,好吗?”
“……”陶奶奶怔怔地注视着眼前的医生。
防护服和口罩遮住了他的身体和大半张脸,只能透过起雾的护目镜,隐约看到他的眼睛。
一双好看的,坚定而温柔的眼睛。
与此同时,明明隔着两层乳胶手套,老人却好像清楚地感受到了他手上温暖的体温,和源源不断的力量。
于是,陶奶奶的心底似乎也同时升起了一股力量。
眼泪仍然不断地从眼角滑落,很快又隐入鬓角斑驳的白发。
而她含着热泪看向宋延,用力地点头回答道:
“……好!”
作者有话说: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这是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也是我在整理疫情部分细纲时,搜集阅读各种抗疫采访、报道里很多医生提及过的话。虽然看见了许多次,但每一次读到都还是很感动。
衷心向所有践行着这句话,在抗疫中挺身而出的医护人员们致敬!宝子们么么么么哒~
第137章 路口
脚步在会议室的门前停住, 顾凝抬起左手,又捏了捏口罩的鼻梁条。
再次确认口罩佩戴正确之后,她才推门而入。
出于安全考虑,疫情爆发以来, 顾凝的团队一直是居家办公。
可今天要在客户公司开会, 她不得不出门一趟。
其实顾凝之前提议过采取线上会议的方式进行沟通。
不过客户公司的老总偏偏是个挺固执的老先生,尽管目前累计报告确诊病例早已破万, 他却还是不以为然, 非要线下面对面开会。
参加会议的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顾凝虽然算是个强势的乙方, 但也不好为此直接去怼客户公司的大领导。
因此,她只能做足防护, 硬着头皮前来开会了。
“哎呀, 顾律师,你也不用这么注意吧?开会不需要一直戴着口罩啊。”
客户公司老总对疫情防护还是毫不在意, 连带着对坚持不摘口罩的顾凝也很不理解。
会议开始没多久, 他就忍不住打断讨论,开口劝说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汇聚到了她的身上。
但顾凝不为所动, “赵总, 现在毕竟是特殊时期,疫情越来越严重了。会议室又是密闭空间,为了大家的安全和健康着想,我觉得还是应该注意个人防护吧。”
她的语气自然,态度却十分明确。
“呦,没想到顾律师的胆子这么小啊, 连我这儿年过半百的老头儿都比不过!”
可对方的固执劲儿上来了, 看她戴着口罩越发不顺眼, 半是不解、半是微嘲地劝说着:
“别天天盯着网上的新闻, 再被什么确诊、什么疑似的数字吓出个好歹来,那些肯定都是唬人的!现在不也就W市的情况严重点吗?再说了,我还是经历过非典的人呢,我也没像顾律师你似的怕成这样啊。”
“……”
这一番话好比火上浇油,让顾凝原本就不痛快的心情更加烦躁。
无知已经够可怕了,更何况是无知、傲慢,再加上执拗。
怎么,我出于礼貌没有要求你必须戴口罩,你还非要教我做事吗?
顾凝心头冒火,即使对方是甲方老总,她也不想再忍耐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再次捏紧了口罩的鼻梁条。
“赵总,W市现在的情况不是‘严重点’,是非常非常严重,W市人正在经历的痛苦绝没有那么轻描淡写,我们应该为他们祈福,同时庆幸和感激自己没有处在疫情的重灾区里。而且S市本身也有确诊病例,并不是高枕无忧,更不该掉以轻心。做好个人防护不仅是对自己负责,对身边人负责,也是为国家早日控制住疫情贡献力量。”
顾凝直直地看向坐在会议桌主位的老总。
她的声音是平和的,语气却微冷。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她陡然转变的气场。
还有她的严肃和不悦。
“您说我胆子小,可能我的胆子确实不大吧,我不像您似的经历过非典,当年我的年纪还很小,没能留下什么印象。可您毕竟是正经亲身感受过的,您应该知道疫情有多可怕,防疫有多重要吧?”
“…………”
会议室里响起顾凝直白而尖锐的反问,然后便陷入了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
谁也没有想到,印象里一直漂亮又客气的顾律师会有这样强硬的一面。
桌上的其他人都被她毫不留情的回怼惊讶地瞠目结舌。
就连赵总也被惊得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但面对顾凝显而易见的不悦,他虽然尴尬,却也知道不该继续激怒她了。
“额……非典当时确实挺可怕的。”
过了一会儿,赵总勉强回了一句,然后便讪讪地转移了话题。
……
坐进驾驶位,顾凝用酒精凝露给双手消了消毒,接着拉上了车门。
刚刚结束的会议里,在她怒怼赵总之后,再也没有人对她戴着口罩发出任何意见。
众人甚至保持着一种诡异的默契,尽量避开任何与疫情有关的话题。
会议的后半场清净不少。
但几分残余的烦躁还是留在了顾凝的心头。
情绪实在不佳,她麻木而漠然地开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车辆行至路口,正好红灯亮起,顾凝将车停住。
手还放在方向盘上,她看着前方的信号灯,面无表情地发着呆。
就这样过了十几秒,顾凝忽然后知后觉地发觉:
——此时此刻,整个十字路口,竟然只有她这一辆车在等待红灯。
她难以置信地又向四周看了看,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
这里原本是S市市中心最忙碌的路口之一。
每天上下班的高峰期会有交警来指挥交通。
有时车实在太多了,就要等上好久好久才能从这里通过。
然而现在,每一条车道都是空空荡荡,只有她一辆车孤零零地停着。
眼前的人行横道正是绿灯,却没有一个过马路的行人……
一瞬间,顾凝再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疫情带来了什么。
像是血管里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她恍惚地觉得,自己所处的这座城市好似陷入了可怕而静寂的、了无生机的沉睡之中。
疫情是一团迷雾,将所有人困在了白茫茫的、未知而痛苦的迷蒙里。
雾气会散去吗?能重见阳光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
也许是为自己,也许是为这座城市,也许是为这个国家……
看着眼前曾经车水马龙、此刻空无一人的路口,顾凝的手颓然地从方向盘上滑落。
她忽然悲从中来。
***
解开防护口罩的系带,耳后原本已经麻木的皮肤又重新刺痛起来。
在隔离病房一呆就是六个小时,口罩的带子始终紧紧地箍在耳后,越到后来,系带越像锋利的刀子,狠狠地割着耳边的皮肤。
痛到发痒,然后痛到麻木。
其实不止是耳后,宋延的脸颊两侧、眼眶周围也被口罩和护目镜压出了深深的淤痕。
他的肤色本来又白,那些深色淤痕便格外明显而突兀,久久不消。
将N95口罩扔进医疗废物容器,手部消毒,稍缓了几秒,宋延抬手戴上普通外科口罩。
这次的带子没有那么紧了,但饱受摧残的耳后再次受到压迫,又是一阵刺痛……
和接班医生交接完之后,他才有时间看一眼手机。
【宋延,小隋今天身体出了些状况,目前需要单独隔离。我已经跟宾馆沟通过了,你今晚暂时另开一个房间休息,辛苦了。】
目光停留在医疗队领队吴院长发来的微信上,宋延的眉心下意识地蹙起。
小隋是他现在的室友,一个很年轻的男护士,刚参加工作两年。
他们都是S市第一批援助抗疫医疗队的队员,在W市被分配在同一间宾馆房间住宿。
……需要单独隔离,究竟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
宋延握着手机,止不住地面露担心。
【好的,您辛苦了。】
他迅速回复了吴院长,接着就给小隋发去了询问的微信。
可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宋延的心始终悬着,坐着班车,他沉默而忧虑地返回了宾馆。
“滴”的一声,插上房卡后,新房间里的电很快恢复供应。
W市的冬天很冷,但因为疫情原因,即使有电也不能开空调取暖。
不仅如此,还要再把窗户打开,保持空气流通。
外面的寒风凛冽地刮着,进入室内仍然威力不减,把窗帘都吹得沙沙作响。
房间冷得像冰窖一样,又一阵风吹起,宋延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但他所有的东西都在之前的房间里,现在手头什么也没有。
寒风瑟瑟里,他只能把羽绒服的拉链努力拉到最高,勉强试图保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