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肯定的回复,宋延心里蓦地五味杂陈。
一个多月前,郑劼即将出院的那次交谈里,当听到他在犹豫是否按院长的建议调换科室的时候,宋延曾以为他不会再回到心内科了。
说不惋惜肯定是假的,但他支持他所作的任何决定。
毕竟郑劼是马富海伤医事件的受害者,他被自己治好的患者刺倒在了血泊里,极为凶险地在鬼门关边走了一遭……
即使他选择离开一线,离开心内科,那也无可指摘。
但是,郑劼如今选择了回来。
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在心头翻滚,当然更多的是喜悦、是钦佩、是感慨。
他由衷地回复道,【实在是太好了!】
郑劼稍微解释了一下,【其实出院的时候我就想好要回科里了,但家里面担心我,始终不太同意,所以就拖了一段时间。】
【不过现在疫情来了,你去W市支援抗疫,凯亮他们除了平常的工作,还要额外参与医院的防疫,科里的病人也都很难。这种时候,我觉得我必须得回来了。】
只是两段消息而已,他说得相当简单。
可宋延知道,这一切从来都不能用“简单”二字来形容。
在这种时候回到心内科,郑劼需要面对的不仅是被患者刺伤的心理阴影,还有特殊时期繁重忙碌的工作、甚至是可能感染新冠的风险……
他不可能不清楚这些。
但是,属于医者的仁心、责任与使命,让他最终做出了这个选择。
握着手机,宋延感慨万千,他打了很长的一段话。
可还没等他发出去,郑劼的新消息就跳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对了,上午院里培训我穿防护服,可费劲了。穿脱麻烦不说,穿上之后干什么都格外费力。我光是想到你在W市都是穿着防护服工作,就觉得太不容易了。】
宋延愣了愣,看着自己编辑框里的消息,感觉再发出来好像就有点奇怪了。
郑劼发消息的速度真快啊……
他有点好笑地微勾唇角,转而回答道,
【还好,现在其实已经习惯了。】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W市和S市目前的情况。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着。
结束对话前,宋延又想起了刚刚没来得及发出的那一段话。
再打一遍显然没有必要了。
于是此刻,千言万语都汇成了发自内心的四个字。
【欢迎回来。】
对面的速度依然很快,回复几乎是立刻就弹了出来。
【等你归来!】
作者有话说:
写这章时忽然想到了一句话:就像人类文明最初的标志是“一段愈合的股骨”。
艰难时刻,我们鼓励着别人,然后又被别人鼓励着。
最近疫情又有点冒头了,但还是希望宝子们都健健康康,天天开心,么么么么哒~
第140章 梦魇
浴室里雾气朦胧, 水汽氤氲。
用浴巾擦干身体,再用毛巾反复擦拭湿发时,顾凝忽然感觉举起的两只手臂有些酸痛。
不是很强烈的痛感,带着点儿酸胀, 隐隐的, 时有时无。
她于是就没怎么在意,照常抹身体乳, 吹干头发, 做晚间护肤。
一整套洗漱结束, 她重新回到书房,继续加班工作。
今天是顾凝居家隔离的第十天了。
如果情况一切正常, 之后的第二次核酸检测结果还是阴性, 那四天之后,她就可以彻底解除居家隔离。
终于快要熬出头了……
计算着日期, 她默默地吐出一口气。
虽然解除隔离后还是得居家办公、尽量减少外出, 但至少可以证明她没有感染新冠,不需要再惴惴不安。
宋延也不用那么担心她了。
他今天是夜班, 刚刚临接班前还给她打了一通电话。
报备日程, 关心她的身体状况,还不忘说几句俏皮话哄她开心。
自从知道她居家隔离,他每一天几乎都是如此,把工作以外绝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顾凝感动却也心疼地想着,等她解除隔离之后,宋延终于可以留些时间给他自己了。
……
温控开关闭合, 书房内的饮水机开始加热, 发出些许声响。
但书桌旁顾凝的注意力丝毫没有分散, 仍然停留在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之上。
她目前主要忙的案子属于投融资纠纷, 现在正在看当事双方之前签署的交易文件。
几个协议加起来有五百多页。
远远看去,一行行英文字母像小蚂蚁似的,密密麻麻。
顾凝靠着椅背,一边阅读,一边标注出重要的信息。
本来计划今晚睡觉前把违约责任这部分看完的,可是,看着看着,她逐渐感觉自己好像有些不在状态。
大脑像装了浆糊似的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太阳穴还不时突突地一跳。
之前手臂上的酸痛也愈演愈烈,就是很不舒服。
顾凝一开始还打算坚持着按计划看完,但随着身体上的不适越来越强烈,她的思维不再清晰,无法继续保持专注了。
而最让她感到不妙的是:她的眼皮开始隐隐发烫,呼吸也因为热气变得格外明显。
——这都是她从小到大、发烧之后才会有的症状。
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在脑海中悄然浮现。
顾凝起身走到主卧,在柜子里翻出医药箱,找到体温计。
测量体温的五分钟里,她心慌意乱,如坐针毡。
怎么会,不应该啊……
距离她去客户公司开会已经有十几天了,之前她的身体状况明明一切正常,为什么会突然开始不舒服?
三级密接的感染率不是很低吗?自己全程做了防护,难道还是被感染了?!
感受着越来越烫的呼吸,她心乱如麻,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这五分钟变得格外漫长、却又好似很短暂。
计时器的铃声响起,顾凝抿了抿嘴角,从腋下取出了体温计。
迎着灯光,她辨认着水银柱对应的刻度。
——37.4℃。
自己真的在发烧。
有那么一瞬间,顾凝感到头皮发麻。
缓了几秒,忍着胳膊的酸痛,她甩了甩体温计,重新量了一遍体温。
和上次并不完全一致。
这一次,是37.5℃了。
身体因为发烧逐渐泛起隐隐的冷意,但她此刻的心情却比身上的冷意还要寒上几分。
她甚至感觉,如堕冰窟。
发热是感染新冠的典型症状之一,她有可能的病毒接触史,而且还不断有新闻报道过:新冠病毒的潜伏期有时会非常长……
拿着体温计,顾凝痛苦地闭了闭眼。
她无法抑制地害怕——她害怕自己真的感染了新冠;她害怕自己病情严重,成为重型或危重型,有生命危险;她更害怕自己的身边人,尤其是父母和宋延为她担心。
而且,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躲过一劫了。
又惊又惧,再加上希望落空的巨大反差,她的心情被这些负面情绪拖着沉到了底,原本就昏昏沉沉的大脑更是混乱成一团。
放□□温计,她抱膝坐在床边,默默地环住自己……
现在太晚了,先睡觉吧。
不知道呆坐了多久,顾凝渐渐回神,无力而颓然地决定道。
如果能够睡着,明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量体温。
一旦还在发烧,那就立刻联系防疫部门。
她一边想着,一边起身关上了房间的灯。
然后,躺进床里,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地裹住。
……
夜色深幽,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帘间的缝隙,投射在主卧的大床上。
顾凝皱着眉心,在厚厚的羽绒被下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原本以为今晚很难睡着的,但辗转反侧很久后,她迷迷糊糊地进入了睡梦。
然而,今晚的梦里并不是预想中的逃避之所。
恰恰相反,在梦里,她被可怕的梦魇缠住,被迫陷进了更深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顾凝梦见自己躺在陌生的病床上,身边围着各式各样的检测仪器。
尖锐而急促的警报声在耳边此起彼伏,有看不清面容的医生冲过来大声喊着:
“快!她要不行了……”
顾凝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竟发现自己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挣扎着,用尽所有力气尝试,喉咙里却只是响起“嘶嘶、嘶嘶”的气音。
而力气很快耗尽,她的意识又渐渐模糊……
周围的场景飞一般地陡然变换。
意识恢复之时,顾凝发现自己好像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雷雨之夜。
鼻间闻到令人作呕的酒气,她一扭头,就发现王津铭正狞笑着向她扑来。
她惊惧到了极点,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他如钢筋般箍在腰间的手臂。
王津铭嘴里的酒气喷洒在她的脖颈,顾凝紧咬着牙,感受到了无尽的屈辱。
一切似乎都那么真实。
她在绝望之中摸到了那个救命稻草般的牛奶杯;她喘着粗气在楼梯间里逃命一般地奔跑;她没有半分犹豫,一头冲进了兜头而至的大雨之中。
倾盆雨幕里,顾凝很快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透过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传递着寒意。
而在卧室的大床上、蓬松的羽绒被下,她无意识地抓着被角,瑟瑟发抖……
寒夜漫漫,这场可怖的、痛苦的梦魇好像根本没有尽头。
恍惚间,顾凝又发觉自己突然身处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和医院很像。
这里似乎就是医院的走廊。
可非常奇怪的是,这条走廊的四周、尤其是尽头,全都是刺眼的、强烈到不正常的白光。
她忍着强光,睁大眼向远处看去。
一个她熟悉至极的、挺拔如松的背影忽然出现在十几米外的前方。
顾凝心中一喜,激动地喊他,“——宋延!”
但前面的男人却置若罔闻。
不仅如此,他反而迈开长腿,快步向走廊尽头的巨大白光中走去。
顾凝慌乱起来,她想要快跑着去追上他。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整个人像被定在原地一样,完全动弹不得。
“宋延!等一下!宋延!”她着急地大声呼喊着。
但男人却头也不回,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迈着越来越快的脚步向走廊尽头走去。
然后,消失在那团巨大的、刺眼的白光之中。
“————宋延!”
顾凝从没有听到过自己发出如此凄厉而绝望的声音,她甚至被自己吓了一跳。
可是,这一切都于事无补。
男人的背影彻底在空旷的走廊上消失,再也看不见了。
只剩下了她孤零零的一人。
而在主卧的大床上、冰冷的月光里,
顾凝在睡梦中泪流满面。
***
W市金银潭医院北三楼。
进入病区之前,一同值夜班的护士曾在穿防护服的时候小声自言自语:
“希望今晚是个太平的夜班吧,拜托拜托!”
然而,现实却事与愿违。
今晚的病区内一片混乱,根本没有半点“太平”可言。
“宋医生,17床的心率突然不好,血压也开始下降了!”
眼前的病人做完吸痰后血氧饱和度终于回升,宋延稍微松了口气,对讲机里就响起了护士焦急的呼叫声。
他立刻向17床快步跑去。
床边检测仪器发出尖锐的报警声,病人的心率飞速地下跌着。
“得立刻做心肺复苏。”
宋延迅速判断着,同时双手交叠,五指相扣,在病人心胸处用力按压。
一下又一下,每一次规律的按压都用尽全力。
但是旁边检测仪器的警报声始终滴滴嘟嘟地响着,即使在心肺复苏的帮助之下,患者的心率依旧不行,血压怎么都上不去。
“肾上腺素、一毫克静推,去甲肾上腺素两毫克,百分之五葡萄糖、四十八毫升、泵入。”
保持着按压的频率和力度,他微喘着气,清晰地向护士下达着指令。
“收到。”护士立刻起身准备抢救药物。
“肾上腺素一毫克静推完毕。”
“去甲肾两毫克,百分之五葡萄糖四十八毫升,微量泵泵入完毕。”
护士将抢救药输入了患者体内,宋延一边持续按压,一边注视着检测仪器。
不行、还是不行……
他已经连续做了十几分钟的心肺复苏了。
病区里本来很冷,可因为持续的剧烈运动,他的身上、额头上逐渐开始冒汗。
手臂渐渐地酸痛起来,宋延咬着牙,努力保证手上的动作不变形。
“你休息一下,我来换你。”另一个值班的医生出现在病床的对侧。
宋延点点头,移开手,另一双手迅速接上了按压。
经过长时间的弯腰发力,乍一起身,手臂和腰间的酸麻同时传来。
宋延稍缓了几秒,才能彻底地直起腰身。
就这样,他和另一个医生每人十分钟,交替着做了一个小时的心肺复苏。
而在他们的不断按压下,检测仪器上的第一行数字保持在了65左右。
但是,患者的心率却始终都没有出来。
这意味着,他的心脏一直没能恢复自主跳动。
他的生命仍然是在靠他们的按压苦苦维持。
尽管手臂已经开始隐隐发抖,尽管防护服里早已汗流浃背,但宋延和另一个医生默契地都没有再说什么,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坚持……
又是十分钟过去,宋延看着监测仪器,准备再次接班做心肺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