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抚痕——夕张蜜瓜
时间:2022-09-24 17:27:29

  然而,屏幕上的线条陡然出现变化。
  “室颤了!准备除颤,非同步两百焦!”他迅速扭头对护士说道。
  除颤仪很快就被推了过来。
  “非同步两百焦,除颤准备完毕。”
  “来!”
  一下,在除颤仪的脉冲电流下,患者的上半身从病床上弹起,又重新跌落。
  宋延立刻接上胸外按压。
  两下、三下、四下……
  除颤、按压、除颤、按压……他们拼尽全力想要让患者恢复心跳。
  然而,二十多分钟后,在抢救了近一个半小时后,检测仪器屏幕上的心率终究还是变成了一条彻底的直线。
  “17床走了……”
  护士靠在除颤仪旁,垂下眼眸,喃喃地说着。
  而宋延和另一个医生站在病床的两侧,都陷入了沉默。
  *
  病区的走廊里,两个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正拖着移动病床,将17床的患者运走。
  三人错身而过时,宋延扭头看向了窗外。
  直到病床移动的滑轮声消失,他才收回没有焦点的视线,重新落在手中的记录表上。
  他刚刚补完17床的抢救记录。
  几百个冰冷而苍白的文字,记录了一条生命的消逝……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宋延的心口蓦地抽痛了一下。
  17床的患者是一位62岁的老先生。
  他的话很少,总是在叹气。
  但每次查房,他都十分配合,还常常点着头说“谢谢医生”。
  明明此刻关于他的记忆还那么鲜活,可他却已经……
  宋延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
  他把记录表翻到最后,找到了夹在其中的一张病区病人名单。
  拿起记号笔,拔掉笔帽,他缓缓涂掉名单中17床患者所在的那行。
  床号、姓名、性别、年龄、家庭住址、基本病情……
  原本的白纸黑字,被深色记号笔的笔迹逐渐覆盖。
  涂到最后,他的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护目镜里满是雾气,防护服下的额头、脖颈也是一片潮湿。
  不断有水滴滴落。
  宋延知道,那是刚刚抢救时、持续做心肺复苏时累出的汗水。
  但是,微咸的水珠从额边滑落,划过脸颊,最终消失在脖颈。
  像极了一滴滴眼泪。
  苦涩至极。
 
 
第141章 火烧云
  凌晨三点多, 金银潭医院北三楼的病区内灯火通明。
  这个注定不太平的夜晚,仍然没有结束。
  “值班医生来一下!35床血氧饱和度不对劲。”
  坐下不到两分钟,对讲机里突然又传来另一位护士的呼叫声。
  “收到,马上。”
  宋延迅速回复着, 同时立刻站起身, 向35床跑去。
  长长的灯管晃着刺眼的白光,病床边监测仪器的屏幕上显示着, 陶奶奶的血氧饱和度已经降到了57%。
  正常人的血氧饱和度往往都在95%以上, 90%以下就已经属于呼吸衰竭的状态。
  而吸着氧的陶奶奶血氧饱和度甚至还不到60%, 情况的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如果不想办法及时抢救的话,她根本坚持不了几个小时……
  宋延不禁心中一凛。
  出于首先检查设备的条件反射, 他抬起陶奶奶的右手, 查看她指尖的红外线指脉。
  夹子没有脱落、呼吸机工作正常,不是设备的问题。
  他正要进行下一步检查, 病床上的陶奶奶却忽然挣扎起来。
  “疼!好疼啊!胸口好疼……”
  她的手从宋延手中抽出, 在空中胡乱挥舞,接着又锤向了自己的胸口。
  “……太疼了!我太疼了!”
  她虚弱地呼喊着, 呻.吟着。
  宋延立刻按住她要再次锤向胸口的手, 仔细检查她的心胸部。
  血氧饱和度下降、胸口绞痛、胸腔非正常隆起……
  结合目前的症状,他初步判断是气胸。
  新冠肺炎本身是病毒感染造成的肺部炎症,患者的肺功能下降,很容易呼吸困难,并因此竭尽全力呼吸。但有时由于呼吸用力过于刚猛,胸腔内负压剧增, 肺泡会瞬间被撑破。肺泡内的气体顺着裂纹流溢, 滞留在胸腔内两层薄膜间, 就会造成气胸。
  而气胸会导致胸口疼痛, 进一步加剧呼吸困难,造成身体缺氧。
  宋延得出了结论,但稳妥起见,他决定请一同值班的呼吸科医生进行确认。
  术业有专攻,他的主要领域是心内科,其他方面必须保持谨慎和谦卑。
  “秦医生在吗?我是宋延。35床疑似气胸,能速来看一下吗?”
  在对讲机里呼叫后不久,秦医生就赶了过来。
  “确实是气胸,”检查过后,他朝宋延点了点头。
  “病人情况比较严重了,现在需要立刻做穿刺。”
  用超声仪探明肺点,准备好消毒用品、麻药、针管、注射器等医用物品之后,秦医生准备对陶奶奶进行穿刺,将她胸腔内的气体排出。
  插管、穿刺、吸痰、雾化治疗……这类操作会导致大量气溶胶和飞沫喷溅,大大增加医护人员的感染风险。
  因此在进行这些操作时,出于防控考量,除了直接操作者外,其他医护要尽量退后至安全空间,避免被分泌物喷溅。
  可就在秦医生整理针管的时候,已经逐渐平静下来的陶奶奶突然再次挣扎起来。
  也许是太过强烈的痛感让她一度丧失了求生的欲望,这一次,她竟然直接伸手,扯向身前与呼吸机相连的氧气管。
  “您这是干什么?不能扯这个!”
  宋延眼疾手快,立刻拉住了她的双手。
  “陶奶奶,氧气管不能动的,把它扯掉就没有呼吸了。”
  他牢牢地握住她的手,绝不让她再去扯氧气管。
  但是,饱受煎熬的陶奶奶一心想要解脱,不断尝试着将双手从宋延的紧握中抽走。
  感受到她的挣扎,宋延连忙柔声安抚道,“我知道您特别难受,但再稍忍一下好不好?秦医生马上就要给您做穿刺了,一会儿就不疼了。相信我们,好吗?”
  在他的反复安慰下,陶奶奶终于逐渐停下了挣扎的动作。
  但为了防止她再次扯氧气管,也为了防止她不配合秦医生的操作,宋延这个时候也顾不上避免喷溅的安全距离了。
  他就站在病床边,继续握着陶奶奶的双手,向秦医生点了点头。
  “那我开始了。”
  秦医生立刻会意,拿起针管,开始进行穿刺。
  针眼瞄准腋中线的某个点,缓缓刺下,刺入老人的皮肤。
  “——啊!”尽管已经做了局部麻醉,陶奶奶还是疼得喊了出来。
  宋延怕她挣扎乱动,立刻开口问道。
  “您之前说W市的过早特别好吃,有一家热干面您吃了五六十年,那家店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把名字给忘了,您再想一想告诉我好不好?等有机会我也去尝尝。”
  其实陶奶奶的意识现在并不是很清醒了,宋延也不是真的要她回想。
  他要的是努力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的身体放松、配合刺穿。
  而幸好,陶奶奶残存的意识果然被他的声音吸引,老人没有再挣扎乱动。
  长针穿入胸腔膜,装引导线,胸腔内部的积气终于可以向外流了。
  但是,还不够。
  由于陶奶奶的情况严重,胸腔内积气很多,气体自动外流太慢了,还需要人工引气。
  于是,秦医生拿起注射器,将其插.入引流管的中空切口,手动向外抽气。
  一管、两管、三管。
  病床上的老人又开始□□。
  宋延弯腰伏在她耳畔,继续说道,“对了,陶奶奶,您的孙女是不是四月份过生日啊?一年一度的生日多难得,您得好好治病,回去和家人们团聚,陪小孙女过生日、给她做烧麦、看着她慢慢长大,对不对?”
  六管、七管、八管。
  “您的老伴已经治好病出院了,等解除隔离观察,他就可以回家了。陶奶奶,爷爷马上就能在家等着您了,女儿女婿和小孙女也都在等着您呢,我们更不会放弃您,所以您自己也千万不要放弃自己,好吗……”
  伴随着宋延温柔的嗓音、秦医生不断用注射器抽取积气的动作,监测仪器上的血氧饱和度一点一点地攀升着。
  当抽到第十管的时候,血氧饱和度最终稳定在了86%。
  虽然没能上到90%,但至少,人已经从鬼门关边拉回来了。
  目光离开监测仪器的屏幕时,宋延和秦医生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隔着一个病床的宽度,隔着两个护目镜的遮挡,
  他们却都在对方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四个字。
  ——如释重负。
  ……
  夜幕褪去、初阳升起,天光逐渐大亮。
  这个忙乱的、不太平的夜班,终于还是结束了。
  交班讨论之后,宋延乘着班车回到了住宿的宾馆。
  刚刚过去的一夜里,他处理了不知多少件突发情况,经历了抢救失败的无奈与悲痛,也感受到了抢救成功的希望与喜悦……
  整整一个晚上,他的精神时刻紧绷着,情绪如过山车般高低起伏。
  实在是精疲力竭。
  明明连续高强度工作了十几个小时,胃里早就空空如也,但身体却像感受不到饿似的,什么东西也不想吃。
  宋延难得地纵容自己,没有吃饭,直接回了房间。
  淋浴洗漱后,他看了眼手机。
  顾凝与他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上一条他刚从病区出来时发的消息。
  她估计是还没有睡醒。
  于是宋延又发了一条微信,【我先补个觉,下午聊。】
  然后才放下手机。
  躺在床上,房间里一片寂静。
  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在心头不断翻涌、沸腾,
  可他现在累极了,什么都不想去想了。
  数不清的疲惫和困乏席卷而来。
  他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
  顾凝醒来的时候,发觉枕头上有一片温热的潮湿。
  侧睡压到的半张脸潮乎乎的。
  睡梦中痛哭过的眼睛已经肿了起来,感觉有些睁不开。
  发呆了几秒钟,头脑逐渐清醒。
  她支起身,摸到柜子上的体温计,开始测量体温。
  顾凝知道自己昨晚做梦了。
  似乎是许多很痛苦、很折磨的梦。
  可一觉醒来,具体的内容却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阴差阳错,也许是她的心情已经降到极低,开始变得麻木,也许是积压已久的负面情绪终于在梦魇里被迫得到了宣泄……醒来后的顾凝重新恢复了冷静。
  夹着体温计,她平静地等待着生活的宣判。
  而幸运的是,生活这次眷顾了她。
  ——36.6℃。
  她不发烧了。
  大脑间的昏沉迷糊、手臂上的酸痛感,都已经消失了。
  除了眼睛感觉有点肿以外,顾凝没有再感受到任何的不适。
  也许,没事了……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但仍不能掉以轻心,顾凝最终打算继续关注自己的身体状况,及时与防疫人员沟通。
  拿起手机回复完宋延的消息,准备下床洗漱。
  但在掀开被子的下一秒,她微微一怔。
  羽绒被覆盖下的浅灰色床单上,一抹血红色的印迹分外明显。
  顾凝又愣了几秒。
  那是……她来例假了。
  电光火石间,她恍然想通了一切。
  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昨天发烧了,怪不得她昨晚身体不舒服。
  顾凝的例假一直都不是很准,前几年来月经前偶尔还会发热、拉肚子。不过这几年基本上很少再这样了,她便逐渐忘记,昨晚第一时间也没有往这方面联想。
  原来,昨天她不是因为感染了新冠而发烧,她是要来月经了。
  看着眼前的一小抹血迹,即使需要换洗床单,顾凝的心情仍然止不住地放松下来。
  她第一次因为弄脏了床单而高兴。
  甚至,也许是因为情绪触底反弹,她的心中蓦地升出了一种莫名的笃定:
  自己没有感染新冠,可以顺利解除隔离。
  宋延也肯定会完成在W市的抗疫任务,健康、平安地回来。
  而笼罩在他们心上、这座城市、这个国家之上的迷雾,终有一天会彻底散去……
  一切,都会变好的。
  起身拉开窗帘,窗外的日光瞬间倾泻而入。
  顾凝沐浴在晴日灿烂的阳光里,
  坚定与希望充盈在她的眼中。
  ***
  几百公里外,几个小时后。
  微风吹起房间的窗帘,宋延从昏沉睡梦中逐渐转醒。
  他昨晚是真的身心俱疲。
  一觉醒来,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天花板,缓了好几秒,他的意识和记忆才渐渐回笼。
  拿起枕边的手机,第一件事是给顾凝发消息。
  而微信提示显示,两个小时前,S市医疗队的群里发出了一条新的消息。
  他立刻点了进去。
  并不是预想中的工作要求或指令,只是很短的一句话,
  【17床家属同意解剖,已签字。】
  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很久,宋延放下手机,走到了窗前。
  他睡了相当长的一觉,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太阳将落,天边的一大片云朵被落日余晖染得通红,像极了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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