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相知看在眼里,心中闪过一丝困惑。
但还没待她多问,另一道更为温厚纯和的男声如春风般拂来,落在三人耳畔:“寻常,请带客人过来罢。”
寻常重重点头,对两人说:“师父如今就在大殿诵经,你们跟我来!”
在日光映照下,他的光头就像是另一颗小小的太阳,领着两人穿梭于树林之间。
约摸半刻钟后,他们来到一处气势恢宏的庙宇前,里面有阵阵诵经声传出,庄严肃穆,令人心静祥和。
何相知却感到有点不太舒服。
她不太确定是否与自己识海空间之中的梵文封印有关,只不过当那诵经声停歇以后,不适感确实迅速缓解。
视线看向旁边,她发现君问天的状况与自己截然相反,整张脸都透出一种容光焕发的精气神,眼里似乎还涌动着跃跃欲试的光。
“……师兄?”
“怎么了师妹?”
“我看你好像有点激动。”
“哦!可能是因为我算是半个俗家弟子,听起来难免亲切,也想加入进去念诵几句。”
何相知:“……”
何相知心想,若是让素来严苛古板的莫师伯听见这话,不知会不会气到想要打断大师兄的腿。
殿内的僧人鱼贯而出。
然后便是那道温厚的声音,从容不迫道:“请进来罢。”
君问天很识趣地说:“我到周围耍耍,你们慢聊……哎,寻常大师,你给我介绍介绍呗!”
他带着小沙弥走了。
何相知进入到大殿之中,见到了白岳西口中的苦灯僧人,一时有些愣怔。
大师半边身体如常,另外半边却像是遭到天火焚烧般,漆黑得如同焦炭。
“施主莫非是吓到了?”苦灯微微一笑。
何相知猛然回神,垂首道:“抱歉。”
“无需道歉,此乃人之常情。”略微停顿,苦灯说道,“我知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何相知张了张嘴。
苦灯的眼神有些复杂:“可惜我帮不了你。”
第三十三章
太衍仙门。
柳扶鹤独坐在屋里, 凝视那面曾经将何相知送到混沌海的灵镜法器,旁边的烛台幽火飘摇,仿佛有灵性的小兽般,频繁向着他的指尖卷去。
这是他从云深秘境带回的影魂。
影魂极其珍稀, 只诞生于地脉核心内部, 有着任何生命都无法比拟的感知敏锐度,可以凭借十分微弱的残留气息, 追踪到那人所在的位置。
柳扶鹤想找出令何相知误入陷阱的元凶。
他坚信那不是意外。
然而此时的结果却像是在表明, 这面镜子上只有他的真元气息。
柳扶鹤沉默片刻, 忽然道:“你在害怕?”
幽火不动了,直接装死。
柳扶鹤大概明白了,镜子不是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只不过那气息可能过于强大, 令影魂产生本能的畏惧。
“大致方位如何?”他又道。
幽火依然装死。
柳扶鹤不再追问,视线越过窗台望向南方,动了去越神谷一趟的心思。
作为全修仙界当之无愧的器修大宗,越神谷走在创新研究前沿,将越来越多的奇妙功用通过阵法固定在特殊器物之中, 当中必定有能够追踪气息的。
也许不如影魂灵敏, 起码不至于会害怕。
唯一的问题是,太衍仙门与越神谷数日前才刚不欢而散。
似乎是因为在仙府之中发生的矛盾,越神谷的弟子情绪十分激动,当时几乎差点打了起来。
柳扶鹤尽管不是当事人, 可毕竟出身太衍仙门,在如今这样的时间找上门, 可能会吃力不讨好, 更有损师门威严。
就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候, 白尧的传讯突然而至,召他过去。
尽管没有解释原因,言语之间却透着严肃和凝重,似乎有什么麻烦的状况发生了。
柳扶鹤微微凝眉,将镜子收起。
等他赶到白尧洞府,果然看见对方的脸色很不好看。
“西北沙海恶妖现世,接连祸害多个村庄,此事你可有耳闻?”
柳扶鹤:“有所听闻,据说流云派安排了一队弟子前往,皆是金丹修士,应该能够妥善解决事态。”
白尧摇头:“都全军覆没了,他们先前预判有误,那只恶妖很可能已经半步大乘。”
柳扶鹤微微一震,随即意识到了什么。
如他所预料,白尧深深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流云派即将安排另一只队伍奔赴西北沙海,为师要你与他们同行,助他们灭敌。”
柳扶鹤沉默了。
倘若是放在以往的时候,他必定二话不说领命而去,可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计划着前往越神谷,希望揪出在灵镜法器上动手脚的幕后黑手。
白尧茶觉到了他的异常:“可有难处?”
柳扶鹤:“弟子……”
话才开了个头,却无法继续下去。
他从小到大都不擅长说谎,可若是实话实说,则必定要牵涉到越神谷和何相知——他很确信,这些都不会是白尧愿意听到的。
白尧见他欲言又止,便解释道:“因着仙府之中发生的某些事情,如今诸派对我门颇有些词,为师希望你能修补这些裂隙。”
“扶鹤徒儿,你迟早要继承为师的位置,成为太衍仙门之主。你身上肩负着巨大的责任,某种程度上更是已经成为我门行走于世的形象,所以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去做的。“
柳扶鹤:“……”
柳扶鹤:“弟子明白了。”
他不再犹豫,因为他一直以来都是受到这样的教育,白尧的理念早就融入到他的行事原则之中,更何况他历来最尊师重道,对于师傅的要求鲜少有拒绝。
等到回来以后再去越神谷,应该也是来得及的……他这样想着,内心深处最后一丝没来由的不安也彻底消散。
白尧点头:“那你去罢。”
柳扶鹤拱手行礼,正要转身离开时,突然又听对方问道:“你与何相知见过面了?”
“……是的。”
“还记得为师说过什么吧?你们二人道不同,命格相冲,无论是为了她好还是为你好,此后都不宜有更多接触。”
“……”柳扶鹤抿了抿唇,敛去眼底骤然涌现的痛苦,勉力平静道,“弟子明白。”
*****
何相知愣了愣,心想大师不愧是大师,自己都还没说上两句,苦灯便已经将这个话题结束了。
她显然不愿意就此打住,问道:“大师如何得知我此行目的?”
除了师父以外,她应该没有同任何人详细说起过此事才对,就连君问天也只知道自家师妹有求于天一寺的主持僧人,却不清楚究竟所求何事。
苦灯仿佛看出了她内心所想,说道:“正是你师父告诉我的。”
何相知意外极了:“您二位认识?”
听到这话,苦灯冷冷心想,何止是认识?简直就是孽债!他如今只希望自己从来没见过相庐一,否则也不至于落得半边身子焦黑的下场。
可当他看向何相知时,目光却温和依旧,没有半分怨责与后悔。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能救下一道年轻的生命,便胜过常伴青灯古佛百年。
“很遗憾,若是四十年前还未跌落境界的我,应是能够助你的。可我如今只有大乘修为,无法解开由渡劫期修士所设下的封印。”
出于某些考虑,苦灯并没有告诉何相知,他就是当年留下梵文封印的人。
何相知有些失望,又问:“那您知道还有谁能帮我吗?”
苦灯摇头:“不清楚。”
顿了顿,他又说:“只是我虽无法破解,却也能感知到这封印并无恶意,恰恰相反,它更像是在镇压着某种极其凶戾之物。”
何相知想了想:“好像也是。”
苦灯:“既然如此,何不就此放弃,解开封印或许对你并无益处,甚至可能危害性命。”
这一次,何相知思考了更长时间,才终于缓缓开口:“大师有大师的道理,可我终究并不是想苟活一世。”
“封印的解除确实可能伴随着未知危险,却也意味着往上走的可能。”
“修剑就要一路向前,一剑破天,我的性子也是如此,比起放弃还不如赌把大的。”
苦灯:“……”
何相知弯了弯唇,说道:“不过还是多谢大师,您的提醒我会牢记于心。”
苦灯大师苦笑着摇头,嘴上说着什么牢记于心,然而方才那番话的意思明显是“我当你放屁”,确实是执拗的性格。
他也不再劝些什么,各人有各人的道路,何况何相知的选择也不见得一定是错误,要知道当年……
“大师,我能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吗?”
何相知的声音将苦灯略微飘远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有一瞬间的讶异,随即又点头道:“自然可以,天一寺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共同参佛。”
*****
何相知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参佛什么的,她其实不感兴趣,起码不如君问天感兴趣。
这位剑宗大师兄仿佛忘记了自己其实是一名剑修,成日跟着众僧人吃斋念佛,全然融入这处大环境之中。
他甚至想要喊上何相知一起,只不过被后者断然拒绝。
何相知留下的原因很简单,也很莫名。
她是出于某种没来由的直觉,认为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什么事情会找上门,而自己待在天一寺里可能会更好。
寺庙的生活很平静。
尤其是这种远离大陆核心地带,基本上与世外桃源无异的寺庙,便更加平静祥和。
结界所覆盖的范围约摸有方圆十里,平地隆起成了小山。除了几处古朴建筑以外,绝大多数地方都覆盖着郁郁葱葱的绿色,隐约间可见到蜿蜒山道与淙淙流水。
小沙弥寻常有点受不住君问天的热情,又对何相知颇为好奇,因此时不时来找她聊天,还带她去参观各处。
“施主,你看见那片湖了吗?”寻常站在小山的最高处,踮着脚尖指向远处说道,“师父常常让我们在水里修行,可烫可烫了!”
湖泊波光粼粼,在日光映照下如同闪闪发光的镜面,倒映出了真实与虚假交织的天空景象。
何相知心想,以这结界大阵里温暖如春的天气,实在不像是能烧开水的样子,便随口道:“水里是有什么东西吗?”
“唔,听师兄说是有的,可我从来没见过。”小沙弥蹙着眉头努力回忆,突然啊了一声,“神火珠!好像是叫神火……”
话没说完,他又猛地捂住了嘴,想起师兄曾交代过,此宝物的存在不能轻易对外人说起。
何相知的关注点不在神火珠上,眼前的情境似曾相识,她一下子便记起来,在自己刚到到天一寺的时候,这小家伙也像是说错了什么,慌里慌张闭口。
她挑了挑眉,正想问问,突然听见君问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们怎么在这儿?”
何相知回头望去,顿觉无语。
这家伙竟连僧服都换上了,还剃了个光头,倘若被师父瞧见了,只怕也要气得吹胡子瞪眼,和严师伯一起混合双打罢?
察觉到她的视线,君问天有些得意:“不要紧,我前几个月刚向丹珍阁学习了极速生发剂的炼制方法,效果应该很好!”
他边说边从须弥芥子中取出白色瓷瓶,凑到了何相知身边,那一脸兴致勃勃的模样,像是准备给师妹现场表演一番无中生有。
何相知:“大可不必……”
话没说完,她猛然察觉到一丝危险气息,身体下意识向旁侧跳开,与某道凌厉阴寒的锋芒擦肩而过。
君问天的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语气带有些遗憾,内容却令人发冷。
他说:“师妹,你为何要躲呢?”
第三十四章
小沙弥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呆了, 傻傻站在原地。
何相知余光瞥见那柄插在地上还嗡嗡震颤的匕首,静默一瞬,说道:“大师兄,你若是在开玩笑, 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君问天就站在几步开外。
他身上那股时常洋溢的澎湃热情在此刻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死气沉沉的阴森冷气,唯有眼眸之中涌动着近似灼灼的光芒, 意味不明却令人浑身不适。
何相知:“……你这样看着我, 我会以为你是爱而不得所以想杀人。”
君问天笑了笑:“不可以吗?”
何相知诚恳道:“我俩真不合适。”
君问天的表情顿时冷了下来, 隐隐透出一丝疯狂的阴鸷与怨毒:“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何相知:“……”
这反应怎么回事?难道还被她随口讲中了不成?
何相知警惕万分,暗红长剑握于手中,同时在心里飞速思考, 大师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有意思。
这个问题确实比较费解, 毕竟两人相识三十多年,对方可从来没有表露过类似的心思。
尤其是她还曾经和柳扶鹤走得很近,也没见君问天提着剑过来砍人,后来与唐世誉定下婚约,这家伙还是第一个跳出来恭喜的。
何相知自问在察言观色方面还算敏锐, 并不觉得大师兄是那么能隐藏想法的人。
何况她目前好歹也算是单身, 若真是心有倾慕,又何至于不声不响先下杀手?
如此看来,君问天方才的反应便越发解释不通,除非那句话其实不是对她说的, 而是一时触景生情有感而发,透过她对别人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