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相知甩了甩手,似乎是要甩掉什么脏东西。
柳扶鹤看在眼里,心中有些刺痛,但他向来不善言辞,更不可能这种时候向对方诉说自己的想法和感受。
“霞落杨动用神通了。”他严肃道,“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何相知闻言,抬眸打量着他:“看来事情变成这样与你有关?”
柳扶鹤下意识摇头,但转念想到若不是他配合同门追杀那两名魔修,对方或许不至于使出自爆手段,也就可能不会惊醒月霞之森的大妖,又自责地点了点头。
“抱歉。”
何相知听得有些心烦,索性当他是空气,继续翻找出那几样保命道具。
柳扶鹤瞧见了,直言道:“天阶以下法宝无用。”
何相知:“……”
世间法器分为仙天地玄黄五阶,仙阶世所罕见,天阶重金难求,唯有地阶以下可以通过正常的商品交易途径买到。
按照仙盟每年更新的登记信息,月霞之森的危险程度已经连续好几百年维持在较低水平,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买了地阶法器防身。
结果柳扶鹤现在却说地阶无用?
“那依道友高见,我们该怎么走?”她没好气道。
柳扶鹤掌心一翻,手里多了面玲珑宝镜,造型款式看似寻常,镜面之中却并非天空的风起云涌,而是一派宁静祥和的原野景象。
“进去。”
见何相知有些狐疑,他解释道:“此镜能折叠空间,直接通往小阳山。”
小阳山是太衍仙门的地界范围,距离此处少说也有数千公里。
何相知:“能这么厉害?你别坑我啊。”
虽然按照她以前对柳扶鹤的认识,这位太衍仙门的首席弟子应该不会做出此等恶劣的行径来,可都说人心易变,也保不准。
柳扶鹤有些无奈:“我害你有何好处?”
何相知想想也是,再抬头望天,乌云翻滚得越发剧烈,从缝隙中溢出了越来越多的极盛霞光,估计是霞落杨的大招就要来了。
她不再犹豫,伸手触碰镜面。
波光荡漾中,四周环境开始发生扭曲,如同绞成一团的斑斓线条,又在某一刻重新组合变化,逐渐沉淀为铅灰色的基调。
何相知眨眨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于海面之上,微风拂脸,雾气朦胧。
还有……脚底悬空。
“姓柳的你果然坑我啊啊啊啊啊——”
第九章
何相知开始向着下方的汪洋大海坠落,由于仓促之间没有准备,直到距离海面不足十丈的高度才成功御剑悬停,差点就跟下饺子似的落了水。
寂静深沉的海面之下,似有形态各异的黑影疾掠而过,阴森诡谲。
她松了口气。
这水一看就脏得很,真要掉进去还怎么能行?可不得洗十遍澡,把一层皮都给搓掉!
暗红飞剑发出轻吟,提醒她注意周围的环境。
何相知四下顾望,发现此处的风景与方才镜子折射出的青青原野全然不同,不仅笼罩阴翳,生机寂寥,魔气也比寻常浓郁得多。
……非常像某些邪恶魔修的老巢。
何相知心情微妙,下意识望了望天——那里并没有一个柳扶鹤或者其他人掉落下来,只有缓缓流动的灰云,模糊着天与地的界限。
好吧,看来是真被坑了。
无论那姓柳的是不是故意为之,她也得先想办法回去,才能讨个说法。
极目远眺,一处宫殿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那也是茫茫暗海上仅有的不同景色。
何相知捏了个剑诀,隐匿身形后向它飞去。
直到接近以后,她才发现这座宫殿的屋檐上居然盘踞着巨大的龙形雕塑,龙鳞暗金,龙爪锐利,栩栩如生,自有威严气势。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它的两根龙角都略显随意,不仅如同插在软泥里的树枝那般东倒西歪,长得还跟狗啃似的,坑坑洼洼。
何相知御剑停在龙角,垂眸打量半晌,突然从须弥芥子中取出一枚留影石。
雕塑:“……”
雕塑大惊失色,心说你想干什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是不是想把我的样子照下来拿去参加奇葩鉴赏大赛!
可恶!真是可恶至极的人类!!!
何相知自然听不见这些丰富的内心活动,她拿出留影石也不是为了取景,而是要浏览储存在其中的元界大陆地图。
她也是才想起来,自己当初嫌弃定位法器售价高昂,便到藏书阁里录下了一整套《四方浩瀚游》。
四方真人从六百年前开始游历大陆,时至今日依然足迹不止,所编纂的游记是最为全面的地理志。其中包含各种风景图鉴和文字描述,也许能帮助她分辨自己所处的位置。
何相知激活了留影石里的法阵。
谁曾想一阵妖风猛然袭来,风里似乎藏着什么无形之物,竟出其不意钻入她的指缝。
她下意识松手,留影石便化作一道往下坠落的弧线。
何相知当即御剑追去,在石头法器即将沉入水里之前,将其一把捞住。
还没等她庆幸于自己的手疾眼快,强烈的危机感忽然升起,她察觉到某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冰冷杀意,瞬间警惕万分。
暗红古剑嗡鸣渐响,仿佛响彻天地。
那是越发高亢的雀跃与战栗,潜藏于剑体之中的凶性正在复苏,渴望着斩断一切,痛快饮血。
何相知看见了一人。
那人站在临海长廊之中,青袍披身,负手而立,冷漠的眼神正望向自己所在的方向。
何相知的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能够让这把杀剑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对方必定也是剑修,而且是境界高深实力强横的剑修——最起码是薛赤焰所远不能及的。
这也意味着,她不会是此人的对手。
何相知让古剑安静。
她拱手行了一礼,说道:“望前辈见谅,我无意闯入此处,正在寻找办法离开。”
“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知。”
“也不知我是谁?”
“不知。”
“此处距离两界海岸均有千里,你若说自己是因为迷路来到这里的,未免有些牵强。”
“前辈误会了,我是从天上来的。”
“天上?”
何相知简单说了她的遭遇,青衣人微微扬眉,眼里也有些讶异,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不如过来喝杯茶?”他提议道。
何相知心下一紧,直觉有些不妙:“……还是不打扰前辈了,而且我离开太久,师父要担心的。”
“一杯茶的时间,不算久。”青衣人面露微笑,“小友既然叫我一声前辈,应该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给罢?”
嗡——!!!
无数剑光自虚空中生出,剑锋直指空中的年轻女修,交织成无处可逃的天罗地网。
古剑再次发出躁动之声,似乎很想打上一场。
何相知:“……”成日打打打的,你有想过你的主人打不打得过么?
古剑感知到她的幽怨情绪,不情不愿地消停下来。
何相知心下叹息,对青衣人无奈说道:“晚辈不过区区无名小卒,前辈又何至于用如此仗势相迎?”
“远来都是客,隆重点又算什么?”青衣人微微侧身,“小友请?”
何相知别无他法,只能见招拆招,御剑落到长廊之上。
直到如此近距离的面对面,她才发现青衣人的相貌有那么点眼熟,不过霎时之间又想不起来究竟眼熟在哪儿。
两人沿着曲折的回廊行进,一前一后,全程沉默无言。
何相知有些忐忑,总觉得自己很可能不是去喝茶,而是要被带去人肉屠宰场。
而且这些大能修士不都有瞬间转移的神通吗,非得逐步走着,莫非是刻意让她煎熬,好让肉质更为紧实爽口?
她越想越惊悚,心道这时候写遗书还来不来得及?存在钱庄里的几百万灵石可怎么办,够不够修砌一座富丽堂皇的剑碑祭奠她的英年早逝?
结果片刻后,前方出现了个亭子。
黑衣侍从端来了茶水,守在一旁。
还真就是喝茶。
何相知从侍从身边经过,没有感受到活人的气息,更像是某种术法操控的傀儡。
青衣人示意何相知坐下,自己坐到了对面。
何相知正襟危坐,静静等待着青衣人开口,直觉告诉她,这人应该是想要问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青衣人收回落在何相知身上的打量目光,端起茶杯轻抿小口,说道:“相庐一还好吗?”
何相知微微睁大了眼。
相庐一是她师父的名字,也是剑宗掌门的名字。青衣人直接这样问,代表着他和掌门师父相识……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何相知终于想起来了,原来自己是在后山那片剑碑林里见过此人。
若没有记错,他应该是师父的师兄,也就是自己的师伯——本该继承剑宗掌门之位,后来葬身雪海,门派为其建立剑碑,结果两百年后又出现在魔君落千重身边的白岳西。
*****
白岳西早在见到何相知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应该是自己的同门后辈。
剑宗的传统千百年如一,就连那个须弥芥子之中镌刻的剑阵都没有发生过变化。
本来对于这种不速之客,他应该抓起来好好拷问,哪怕是在落千重外出期间,因顾念同门情谊想要手下留情,也该立即将她驱赶。
但也许是太久没有听到自己那个笨蛋师弟的消息,他一时冲动,便将人留了下来。
至于对面的何相知,在得知青衣人是自己的师伯后,也没想着隐瞒什么,把门派的现状大致给他讲了一讲。
“……师父已闭关近二十年,似乎是打算不渡劫不出关。”
白岳西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复杂。
他又看向何相知,突然问道:“你修行多少年了?”
何相知回答:“三十年。”
白岳西皱眉:“三十年还停留在筑基?别是天天游山玩水去了吧。”
何相知面露苦笑,这话说得好像也是歪打正着的,可若非她的修为境界早在二十五年前就无法寸进半步,又何至于总是下山去寻找机缘?
白岳西沉默片刻,说道:“给我看看。”
他将指尖搭在何相知的灵穴,一缕神识顺着灵脉游走。
所过之处一马平川,畅通无阻,是极其罕见的天赋资质。
然而当他触及到那片静谧深沉的识海时,却察觉到某种若有似无的违和感。他分出一缕真元小心试探,果然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这里太安静了。
识海安静并不奇怪,可若是连外来灵气都难以激起波澜,便有点不太寻常。
他想了想,一朵蕴含渡劫期道法的剑花浮现,落入识海缓缓下沉。
不一会儿,识海金光大盛,无数佛道密文从海里升起,纵横交织,伴有古钟震鸣与经文颂响,似是某种高深禁法。
何相知觉得自己的脑子要被钟声碾成浆糊了,不由自主抽出手臂,起身后退两步。
旋即意识到气氛有些尴尬,来不及多想,她脱口而出一句:“师伯快看,有海啸!”
白岳西:“……”
白岳西的表情一言难尽。
但下一刻,他脸色大变,倏然望向远方的海面尽头——那里浓雾尽散,突兀升起一道绵延千里的黑色水墙!
“君上!”
作者有话说:
设错时间了,下一章在周四
第十章
此时的何相知已经好受多了。
白岳西神识抽离,那朵剑花很快消散无踪,佛经密文随之平息下来,重新沉寂于识海之中。
她无暇思考方才在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白岳西的异样神情让她有些紧张。
由于修为较低,目力有限,她没能瞧见极远处的黑线,但也能从骤然散尽的浓雾中察觉到某种不祥。
师伯喊的那一声是君上吧,君上指的应该是魔君落千重?
白岳西的心情越发凝重。
他挥了挥手,何相知便瞬间后退百丈,森然剑障拔地而起,剑意交叠,将她包围其中。
“待在那里别动。”白岳西的叮嘱传来。
何相知自然不会动。
不说这些个剑意道道锋芒毕露,明摆着谁动就削谁的样子,就说白岳西凛然的语气,也让她充分意识到将有麻烦事情发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给对方添乱。
接下来的时间里,何相知亲眼见证了滔天巨浪扑面而来的景象。
偌大的水上宫殿仿佛成了无尽汪洋里的一小叶单薄扁舟,随时都有可能倾覆于恐怖的破坏力下。
那些蛰伏于水中的黑影,纷纷抛弃以往人形,显露出狰狞的姿态。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八十一道剑符自大殿外围升起。
何相知认出了那是剑宗入门典籍中的基础道法。
然而此法用在白岳西的手中,却产生了超乎想象的雄伟力量。
充斥着庞大魔气的海水能够腐蚀一切,凶性大发的魔灵渴望吞噬一切,可在此时此刻,无论是海水或是魔灵,都无法越过剑符联结而成的绝对一线。
对时间的感官像是被无限拉长了。
何相知透过剑障往外望去,见到那些拥挤在一线之外的黑影,个个扭曲且丑陋,恍惚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但她最终还是没想明白这感觉从何而来,只当是自己想象力太丰富。
片刻过后,风平浪静。
方才的海潮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宫殿依然巍峨屹立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