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响到一半,韩子文的声音带着还未散去的笑意,“喂”了一声:“之之,这么晚有事儿吗?”
没有任何心思委婉,也没脑子去旁敲侧击,闻喜之直接到直白:“当年陈绥为什么会离开?”
电话那端陷入一片安静。
片刻,响起钱多多略带焦急的声音:“你知道就快说啊,都这时候了,没什么藏着的必要了吧?”
韩子文就这样纠结犹豫着,半推半就,将他知道的一一讲出来。
“当时你跟绥哥被学校通报批评早恋后,你爸,就是闻叔,他找过绥哥两次。”
“第一次只是随意聊天,问他以后的人生有什么规划,绥哥说了一些,其中有一条是以后想从事海洋环保的工作。”
“那天聊得不深,也很愉快。”
“第二次,闻叔再次找到绥哥聊天。”
“闻叔跟陈榆姑姑认识,打过电话,了解情况,得知绥哥原本准备去苏黎世留学,却在那段时间忽然说要放弃,想考京大。”
“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什么,答案显而易见,闻叔自然也看得出来,但闻叔不赞成。”
“闻叔认为,这是年少冲动,不对自己负责,怕绥哥他日后悔,这事全怪罪到你身上。”
“另外,闻叔并不同意你们早恋,这很正常,没几个家长会同意,更何况你成绩那么好,绥哥又是个天天逃课的。”
“而且你们被偷拍到的照片看起来那么亲密,应该怕你们血气方刚又好奇,做一些嗯……那种事。”
“总之就是,最后闻叔给了两个选择。”
“选择一是绥哥继续按照他原本的留学计划进行,闻叔有同学朋友在那所学校,可以帮忙推荐,提供很多方便。”
“如果他留学归来,仍旧初心不改,闻叔同意你俩在一起。”
“选择二……”韩子文顿了顿,“选择二是,闻叔把你送回西州外婆家,绥哥想留学或者继续留下,怎么样都行,但是不能跟你在一起。”
“这个选择的期限是一年,就是等你满十八岁,你俩可以自己选择在一起或者做朋友,闻叔都不会管。”
“如果是我的话,其实我会选这个,因为只需要选择一年异地,一年结束后就可以毫无阻拦地在一起。”
“但是,绥哥并没有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曾问他为什么,他说,你从小离家,刚回到父母身边,不想让你再次被送走。”
“我有点理解,但不是很能理解,在他眼中,你被送去西州外婆家,对于你而言,似乎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可是,外婆家也是家,为什么会残忍呢?”
为什么呢?
陈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
那年七夕,他跟闻喜之被困在暴雨里的明江大桥下,手牵着手走到桥头,有人在卖伞。
那天的雨太大,雨伞供不应求,轮到他们时,只剩下一把。
一对年轻的父母排在他们身后,手里牵着个小孩,看上去脸色不是很好。
俩人很焦急地同他们商量:“真的很不好意思,这把雨伞能让给我们吗?小孩子有点感冒发烧,不敢再淋雨,我们得赶紧带他去看医生。”
那把雨伞是闻喜之先让了出去,年轻的父母对他们连连道谢,焦急地抱着孩子冲进雨幕中,在路边疯狂招手打车。
暴雨倾盆,那把伞将小孩遮得严严实实,那对父母却被淋湿透。
就在那时,闻喜之望着那一幕,语气落寞,像是自言自语:“如果有两个孩子的话,他们该怎么办呢?”
陈绥以为自己听错,诧异转头看她:“什么?”
闻喜之落寞的笑了笑:“那把伞只够完完全全遮住一个人啊,如果有两个小孩都生病了,应该怎么办?”
从未想过她会发出这样的疑问,陈绥在那瞬间愣了下,竟一时间想不到完美的答案。
但是,闻喜之似乎也并没有奢求从他这里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好羡慕那个小孩儿啊。”她说,“可惜上次生病住院,带我去医院的是外公外婆。”
雨太大,一时半会儿离不开,在桥下等雨的那片刻,也许是那天手被他牵着的原因,灼热的温度从他的手心传递给她,她忽然想说点什么。
“你知道吗,我十岁就一个人去了西州外婆家,十五岁,也就是去年秋天,才转学回来。”
“每次见到爸爸妈妈,都陌生得像做梦。”
说完这两句,雨忽然间变小了。
也在那瞬间,她似乎不敢再说了。
转头对他笑:“不过现在很好哎,每天都能见到他们,跟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很开心。”
所以,在闻润星给出那两个选择时,陈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让闻喜之留下,留在她爱的爸爸妈妈身边。
从始至终,他未曾感到过委屈。
在这件事上,闻润星并没有因为他那样肮脏又乱的家庭而给他任何难堪。
哪怕提到他还年轻,并不能承担责任时,也没有用他父亲出轨的事来将他连坐。
在这个过程中,他受到了足够的尊重。
只是,他确实太年少,年少到根本没有让人无条件信任的资本。
他理解闻润星所考虑的一切,却无法空泛地说服这样沉稳周到的长辈,去相信一个十七岁少年的承诺。
太过年轻的承诺,就像是无法取出的空头支票,听起来很厉害,实则毫无用处。
但至少有一点,他可以完全信任自己。
他相信他可以经受住考验,并不会见异思迁,会永远初心不改。
在那次聊天做出选择的最后,他提了唯一的要求——
“她爱哭,希望你们可以多爱她一点。”
他没有怨恨,唯一所求也不过是她能被她所爱多爱一点。
即便那时,他冒的风险是可能失去她。
他可以保证自己永远初心不改,却没自信,有人会爱他不变。
毕竟,那么爱他的妈妈也会承受不住难过而抛下他。
只是。
别无选择的选择里,他想她能快乐一点。
“绥哥不让跟你说这事儿,怕影响你们父女关系。这事儿他只告诉了我一个人,还是我死硬泡哭了才换来的。”
“原本要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但现在讲出来了,我希望你真的不要再因为这事儿对绥哥心存芥蒂。”
“其实绥哥并没有抛下你。”韩子文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只是选择了让你留下。”
“他可以为你放弃,也可以为你选择。”
一开始选择陪她考京大而放弃留学,后来为了让她可以留在父母身边而放弃留下选择出国留学。
他放弃的从来都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无论何时,在有她的选择里,他都义无反顾地选择她。
她永远是他第一、唯一的选择。
很长一段时间里,闻喜之一直对于这件事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是不会被任何人坚定选择的那一个。
即便后来,跟陈绥冰释前嫌,重归旧好,感情和谐甜蜜,也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如其来地介怀——
他当年为什么丢下她不告而别?
如今才明白,因为爱她,陈绥做了跟她类似的选择。
当年她为了家庭和谐,明明不舍离开,却依旧义无反顾地踏上去西州的路。
而后来,她也遇到这么一个人,愿意为了她而选择独自去往异国他乡。
可跟她不同。
她尚且可以感情崩溃时朝着父母大声哭喊着,问为什么,可以同他们倾诉自己的委屈。
他们会将她抱进怀里,跟她道歉,跟她写信,把她当小孩,给她避风港,弥补对她的亏欠。
但是陈绥没有。
在她因为误会、难过、生气对而他放出一句又一句狠话时,他却和她说对不起。
怕影响她跟父母的关系,对秘密守口如瓶。
曾经总是骄傲又自信的少年,也会不自信地祈求她的爱与怜悯——
“闻喜之,你可怜我吧。”
“闻喜之,爱我。”
从未敢设想过,会被人这样坚定地选择、热烈地爱着。
像赤脚在雪地里,惊喜地遇见一堆炭火。
叫人冻僵的一双眼泛热,滚落许多眼泪。
闻喜之转头望向酒店的巨大透明落地窗,今冬的京城,第一场大雪在此时落下。
恍惚间,她看见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那年在苏黎世的第一个冬天,是不是也如同此时她对他这般想念。
翌日一早的航班,闻喜之怀揣着巨大的秘密回到南华。
哭过的眼被特意掩饰,却也还是微微泛红,泄露一点哭过的痕迹。
陈绥开车来接她,拉过人正要亲,一眼发现不对劲,立即皱了眉:“哭过了?”
她摇摇头,说没有:“风太冷了,吹的。”
“有人欺负你你得说,你男朋友现在比以前还厉害懂吗,什么事儿都能给你解决。”
“好。”
陈绥轻轻揉揉她眼睛,又凑上去在她眼皮上亲了亲,看得心疼死了。
“回家给你敷一下。”
回到家里,敷上蒸汽眼罩,闻喜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五点。
手机里陈绥发来微信,说临时被公司叫走,会尽快回来,让她醒了喝点汤,在厨房砂锅里盖着。
闻喜之下床去厨房,黑色砂锅里果然煲着大骨汤,听他的话盛出来喝了一小碗。
回到卧室,打开衣柜,角落里有个黑色的小行李箱,是陈绥后来搬过来的。
她没有乱动别人东西的习惯,即便就那么放在那儿,也从未试着打开看过一眼。
此时拿出来,需要输入密码,试着用620123试了下,直接打开。
入目一条亮眼的红,是她那条发绳。
旁边是他的荣誉绳,五颜六色,一条最大的是金色。
各种他获奖的证书,奖杯。
以及,那张她写的、被血染红的花笺。
除此之外,当年她做的笔记、归纳的重点,也一同收藏在里面,每一张都被他妥帖保管至今。
还有一支陈旧的白色女士手机,十几年前的老款初代智能机。
拿起来打开看,剩下最后一格电。
壁纸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温柔的眉眼,看上去聪慧又富有灵气,笑容像春天一般温暖。
仔细看,似乎能找出些陈绥的影子。
是……
闻喜之反应过来,应该是陈绥妈妈的手机,立即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其余东西,一并物归原位。
无论是Lisa还是韩子文讲的秘密,她都只当没听过。
陈绥不想让她知道,一定是怕她难过,怕她哭,怕她觉得他委屈可怜。
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和从前一般跟他相处,认真地爱他。
第二年夏天。
2023年6月19日的晚上,闻喜之抱了一束姜花跟陈绥去那片海边看望舒桐。
心里默默许诺:“阿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爱陈绥的。”
晚上的海风徐徐吹着,带着点儿咸湿的味道,沙滩上的游客们并不少,显得很热闹。
闻喜之把那束姜花好好地放着,陈绥偏头问她:“这花有什么含义么?”
“将记忆永远留在夏天。”
陈绥笑了下,手掌心在她头顶揉了揉。
“就不问问我,微信头像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换,不好奇?”
“为什么呢?”
“啧,这记性。”陈绥哼笑着瞥了她一眼,“2012年夏天,6月19号晚上,你是不是来这儿玩了?”
闻喜之愣住。
十一年前的今天?
那是她中考结束后的夏天。
她从西州回到南华过暑假,六月份确实来海边玩过,但过去太久,已经不太记得是哪一天。
“我们……见过?”
“嗯。”陈绥视线扫过来,落在她穿的白色裙子上,“那晚你也穿了条白色的裙子,提了一盏月球形状的灯。”
闻喜之仔细想了想,记忆逐渐变得清晰。
那晚海边有人卖那种手提灯,十块钱一盏,在海边用来拍照很有氛围感。
她选了一盏月球形状的,拍完照准备离开,在海边的大石头一侧看见个很好看的男生。
少年穿一身纯黑色的衣服,躲在大石头的阴影面,没有半点光,几乎跟夜色融为一体。
看上去心情很不好,坐在沙滩上,任由海水卷过来打湿他的裤子。
整个人十分冷酷,又十分孤单。
那盏灯于她而言已经再无用处,但也许可以给他带去一丝光明。
她鼓起勇气,靠近那个看上去就很不好惹的少年,将手里的月球灯递过去:“在水里泡太久,又吹风,很容易感冒,早点回家呀。”
听见她的声音,少年抬头望她一眼。
也许他总是那样冷酷,吓得她手抖了一下,清澈的眼被灯一照,似有水光闪烁。
其实那天晚上她也并没有哭,但少年却误以为她被自己吓到泪光闪烁,视线转而落到她手里提着的月球灯上。
不知想到什么,有片刻的怔忡。
出乎意料,他接过那盏月球灯,声音清澈动听:“谢谢。”
“不用谢。”她冲他笑了笑,温温柔柔,似月华流水,“早点回家噢。”
随后,她转身离开。
并未注意到,身后少年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走出去很远。
“当时我就在想,你一直叫我早点回家,可是,我哪儿来的家呢?”
看见她的背影,那一刻甚至想跟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