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能听见褚翌的呼吸声。
奇怪的是漫天烟花声竟然也没能将他的呼吸掩盖过去。
睡不着又不能翻身,她侧了侧头,再睁眼发现褚翌放在自己枕头边的手竟然在颤抖。
她盯了老一会儿才发现褚翌是真的在抖。
随安这才确认他确实是气急了,也气狠了。她来褚府的时候褚太爷就在外头带兵,昨儿算是头一回见,本来觉得他还不错,当然,也是她大意了,慈不带兵义不养财,她不能仅凭一面之缘就认定褚太爷是个好人好父亲。
要知道那些推翻前朝政权,改朝换代的可几乎都是武官。
就她所知的,赵匡胤,朱元璋,努尔哈赤,哪一个不是战功卓绝?这些人是好人吗?史书上写着,他们是军事家,政治家,却从无一个人说他们是好人。
是她太过想当然了。
当然,估计褚翌也跟她差不多,算起来,他跟褚太爷也有五六年没见了吧。
想到这里,她伸手盖在了褚翌的手上。
触手冰凉,像握住一块冰块一样。
褚翌撩开眼皮看了她一眼。
随安不知道说什么。褚翌是主子,是上司,她一个下级奴婢,顶多能劝几句,这安慰的事儿,她做不来。
这样一想,她觉得褚翌快点成亲也有好处,到时候就有了人说话了,免得受了气窝在她这里。这算什么事儿呢?
她不能安慰他,再说她也比他倒霉多了,起码他没挨揍。
随安说服了自己,就略抬了抬身子,仰起头喊了:“爷!”
褚翌垂下眼看着她。
随安呵呵笑了一声,见他脸上仍旧化不开的寒冰,只好再接再厉:“爷,这大过年的,奴婢饭还没吃呢,您去给我要两只鸡,要是有炖鸡,就要一大锅炖鸡,没有炖鸡,两只烧鸡也行,奴婢我吃一只,……剩下一只明天早上吃!”
褚翌胸口起伏了一下,从她的手下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站起来就往外走。
走到外头才发现自己忘了戴斗篷,扭头一看,随安正扒拉了他的斗篷盖在自己身上。
褚翌看着她左支右拙的两只爪子还有被子底下扭来扭去的身子,这回是真有点无语。
他来之前明明想过的,她被打得气若游丝一见他就痛哭流涕,他呢,一腔愤懑思忖着如何复仇,两个悲情苦逼的人在一起,最后抱头痛哭才是符合逻辑吧?
可现在呢,她支使他去拿鸡,还贪心的要两只,今儿一只,明儿一只,见他落下斗篷,也不喊他穿上,反而自己划拉到自己身上……
在母亲屋里丝毫没有减少的愤懑却在此时奇迹般的消减了许多。
褚翌的斗篷是貂毛的,又轻又暖,随安舒服的几乎想叹气,扭头朝外一看,没见褚翌的身影,还以为他走了,刚趴好,就听见推门声。
褚翌抱了一床被子进来。
随安张着嘴,好半天才找回声音:“您要在这里过夜啊?”是看她挨揍心里愧疚准备打地铺照顾他吗?完全不必,把卖身契还给她就好了。
褚翌往前走了几步,单手把她背上的斗篷拿开,然后抖了被子往她身上盖去。
“轻点,轻点,真的好痛!”她哀哀的叫。
褚翌手下不见温柔,粗鲁的把被子盖到她身上,眼瞅着她就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一样,虽然足够倒霉,但真没看出哪儿可怜来。
蠢货。
她要是不这样说,没准儿他会更相信她痛。
随安挤出一个“心碎”的笑:“九老爷,外头天冷,您出去的时候记得穿上斗篷。”
褚翌没搭理她,浓长的睫毛垂下来,抓着斗篷走了。
随安心里想着即将到来的鸡汤或者烧鸡,越想越饿,感觉过了好久也没见褚翌回来。
禁不住喃喃自语道:“怎么饭还没来?没有烧鸡来两根鸡腿也行啊……”
接着又道:“两根鸡腿可能不够,至少要五根,不,十根,留五根明天再吃!”
刚说完就听外头噗嗤一笑。
门外老夫人扶着徐妈妈的手说:“原以为她挨了打受了冤屈这会儿得哀哀的哭呢,没想到却在这里惦记鸡腿。”
徐妈妈忙吩咐身后的丫头:“去大厨房,捡着密云火腿还有那大大的烧鸡腿,多拿些来。”
老夫人点点头,推门进了屋子。
上级探望受伤的下级,随安当然要做好准备:“请老夫人安,给老夫人拜年!”
徐妈妈吹着了火折子,却没发现蜡烛,紫玉机灵,忙从书房取了一盏灯过来。
老夫人这才坐在徐妈妈搬过来的圆凳上:“屋里没点灯,以为你睡着了,想着瞧一眼就走的,好孩子,你今儿受委屈了。”
随安暗暗庆幸刚才没有埋怨褚翌,更没说什么“反动”言论,否则今儿这顿打白挨了不说,说不定还会被人悄悄的处理了。
“老夫人,奴婢当年卖身为奴,跑了好几家都无人肯收,是九老爷留下了奴婢,奴婢这才有了银钱给父亲治病。九老爷是奴婢的主子,奴婢这三年一刻也未曾忘记过。奴婢还是那句话,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奴婢不能眼看着外人败坏了九老爷的名声,奴婢更不能自己给九老爷抹黑。”
好听的话谁不会说,她既然已经存了离了这府的念头,此刻就不能跟老夫人犟嘴抬杠,更不能喊冤哭诉。
褚家这样,虽待不出个好待来,可换了别家,不一定就能跟上褚家。说来说去,还是人权跟自由最好。
“我没有看错你,你是个随和通透的。”老夫人脸上露出欣慰的笑:“九老爷那里,你平日也要多开解着些。好孩子,委屈你些日子,等你九老爷成了亲,我自然要好好抬举你的……,将来有了一男半女,消了奴籍,就是正经的姨太太。”
在徐妈妈看来,这几乎是一种承诺了。
随安垂下头,没有做声。
徐妈妈就笑道:“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再说有您抬举着,随安怎么会委屈?!”
这就要她表态,这个好说。
“老夫人,奴婢没觉得委屈,不委屈,您放心。”她连忙抬起头大声表白。
老夫人跟徐妈妈就笑了起来。
第二十九章 试探
紫玉一口气点了六只蜡烛,屋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老夫人一抬头看见墙上的两幅画,站起来走到跟前:“这是你画得?”
她的尾音略微的有点翘,若一恍惚就能想到褚翌,褚翌也是这样,她还记得那日他躺在床上,也是这样问她,不过那评价可不是好话。
“奴婢无人指点,闲来涂鸦,倒叫老夫人见笑了。”
“虽然不精致,但也还算质朴,有几分意思。”
“老夫人过奖了。九老爷说看着眼疼。”
此话一出,徐妈妈没崩住,一下子乐了。
老夫人也呵呵笑:“老九这嘴也够厉害的。”
“你这画不错,送我一副吧,我也不白要你的,待会儿送你一套新头面。”
随安忙道:“老夫人能看入眼都是奴婢的福气,您想要尽管拿去,头面我也用不着。”
徐妈妈笑:“这傻孩子,哪里有嫌首饰少的?你啊,尽管收着,老夫人没有女儿,可是最喜欢打扮女孩儿的!”
随安嘿嘿一笑,暗道老夫人这是打算拿她跟太尉打擂台呢?
如果说这是迟来的补偿,她当然要收下。不收下,难得要反揍褚太尉一顿?
见随安没再推辞,徐妈妈笑着上前问老夫人:“您要哪一副?奴婢替您取下来。”
“你觉得呢?”
徐妈妈有点书画见识,闻言仔细看了一下便道:“这幅竹报平安不错。”
“我觉得田园图好些。”
竟然像在菜市场买菜一样,两个人认真挑剔了起来。
随安可没觉得自己画的有多么打动人心,她刚要开口请老夫人两副都拿走,想了想又闭了嘴,这也太掉价了。虽然目前她只是个奴婢,未来还有可能是个逃奴,但未来的未来谁又敢保证呢。万一她做了皇后呢,呃,到时候这两幅估计得被销毁……
“啧啧,这两幅,难分伯仲啊!随安,你说该怎么办?”老夫人问的意味深长。
上层阶级的精神领域是不好窥视的,随安不理会她话中若有似无的深意,乐呵呵的道:“老夫人,奴婢可以买一赠一。”
老夫人再度大笑,一连说了两个好。
“去拿饭菜的人还没回来吗?”
“来了,这就来了,刚出锅的热鸡汤跟烧鸡……”棋佩亲自提着食盒进来,她后头还跟了一个婆子,手里也提了两只食盒。
四喜丸子,红烧狮子头,炸黄鱼,糖醋里脊,片火腿还有黄橙橙的大烧鸡腿……
随安笑着咧开嘴。
棋佩笑着道:“老夫人,前头儿说太爷累了要歇着,大老爷跟六爷八爷商量着要重新摆席叫了人说书呢……”
“行了,我这就走了。随安你好好养着。”
随安将目光从大鸡腿上收回,甜甜的道:“多谢老夫人赐饭!”
“可了不得了,这丫头竟是个馋嘴的,我看她得了头面都没得这顿饭开心呢!”徐妈妈笑着取了两幅画下来。
棋佩也跟着凑趣:“老夫人,奴婢想留在这里照看随安。”
“这也是个猴儿,老夫人您可别信她,我看啊,她就是看上那些吃食了。”徐妈妈毫不留情的揭棋佩的老底。
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随安你看呢?”老夫人却突然问随安。
随安一怔,老夫人这是抬举她还是替她找麻烦?
她说留下棋佩,好似能留下都是她的意思,若说不留下棋佩,那就是呼啦啦的打脸棋佩,时人都重面子,她何苦给自己拉个仇恨?
不管说留还是说不留,都不好回答。
“叫奴婢看,今儿过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让紫玉姐姐一同留下吧?反正这么些菜,奴婢跟棋佩姐姐就是再多两张嘴也吃不完。”她笑意盈盈的说着。
老夫人眼中多了几分意外,更多的则是满意。
紫玉忙在一旁开口:“还是你们两个馋猫吃吧,我还要等着子时一过给老夫人拜年好抢先拿赏钱呢!”
登时屋里的笑声更大。
徐妈妈见老夫人的脸上不复来之前的阴霾,心里松一口气,就上前扶住她的胳膊:“老夫人,咱们走吧,这些啊都是些成精的猴儿,可不得了。”
老夫人就携着徐妈妈的手往外走。上了青帷小油车,老夫人突然轻笑了一声。
“这份聪明劲儿……”话只说了半句,却没了下文。
书房小院里头,紫玉到底被棋佩留下,棋佩只跟随安招呼一声,就埋头大吃,紫玉却拉着随安八卦:“你跟我说说今儿的事?”
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行径是在随安的伤口上撒盐。
随安哭笑不得:“好姐姐,妹妹一整天没吃东西,灌了一碗药,连碗底的泥渣子都舔干净了……”
紫玉就笑着拿了帕子给她擦手,又特坏心的从棋佩眼皮子底下拿了一碟子密云火腿:“这个味道最好,你吃。”
随安眼瞧着逃不过,便也只好趴着吃了开来,一边吃一边嘟囔:“那你问吧。”
“我啊,最想知道林家是如何自己卖了炭却又赖到你身上的,还有就是,听说那什么林姑娘说九老爷的功课都是你写的,你真这么能干?还说这事儿跟锦竹院有关……你吃慢些,又没人跟你抢?!”
随安接过她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先叹了一句,“这火腿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而后慢慢的组织语言把事情说了。
紫玉听了一拍床沿:“就说能临战脱逃的都是小人!”
棋佩也从饭桌上抬起头,义愤填膺:“很是。”
紫玉一看她的样子就笑的打跌,随安跟着回头,一看也笑了,指了指自己的唇角示意棋佩。
棋佩这才慌忙去擦嘴,原来是好几粒芝麻粘在嘴角了。
三个人说说笑笑的吃了一顿饭,随安便道:“两个姐姐回去吧,方大娘说打发她大孙女过来跟我作伴,估计差不多也该到了。”
紫玉跟棋佩帮着把东西收拾了,到底惦记着前头,棋佩便道:“等我回去,叫两个小丫头带些茶果子过来,说说笑笑的一夜也就过去了。”
方大娘之前的时候一个劲的说家里没人整治过年的物什,她这才叫她回去的,当时走的时候说的好好的,叫她大孙女过来帮衬,随安虽然没指望小姑娘能帮上什么忙,可有个人陪着总比自己冷冷清清的好,但现在都这么晚了,看样子不是忘了就是不想来,想到这里,她就笑着对棋佩道:“那劳烦姐姐了。”
棋佩笑:“不用客气,等你好了,也给我画几幅好看的花样子就行了。我要独一无二的。”
随安把头磕在枕头里,伸出手挥了挥,表示:“好走不送。”
紫玉便嘻嘻的笑着跟棋佩牵手走了。
第三十章 殊途
褚翌却是被莲香匆匆拦下。
“她能给老夫人身边的丫头们画花样子,偏奴婢这里还是您的事,她就百般推脱……,便是如此,奴婢也不敢在林姑娘面前说她替您写功课啊……”
莲香泣不成声的揪着褚翌的衣角。
褚翌却在想着褚钰临走说的那几句话。
“爹爹打的胜仗越多,朝廷对他的防备就越大……”
所以就可以拿他的脸面说事,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的先把随安打一顿是吗?
难到在军中也是这样治军的?专门朝最亲近的人捅刀子?
他心里像放了一捆湿柴火,又沉又闷,怎么点也点不着,只能闷闷的飘出呛人的黑烟。
莲香哭了一阵子,一直求不来褚翌一句话,抬头往上看,只见褚翌满脸阴沉,吓得再不敢说了,只好又捏着帕子呜呜的啜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