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笙正在把玩桌上用南鸣云雾茶水养护着的玉蟾蜍, 听到齐璨这声抱怨后动作停下了,目光从玉蟾蜍转移到了她身上,在她脖颈偏下些的红印和那开了两颗的盘扣上停了片刻,眸子里有些晦暗不明, 最后他笑道“确实, 是我陆家礼数不周了。”
“春雨,带孙小姐下去换身衣服。”玉蟾蜍在桌面上敲了敲。
屏风后无声无息地走出来个穿着棉麻衣裳的丫头,把齐璨吓了一跳。
但春雨只是恭敬地走到了齐璨身边,低着脑袋也不敢直视她,细声细气地说:“孙小姐, 随我来。”
齐璨跟着她走到了屏风后面, 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不一会, 换好衣服的齐璨就从屏风走了出来, 袅袅婷婷。
平日里花汇厅舞娘歌女们的旗袍多是收身的,经过重新设计,结合洋人服装的特点,裁剪更贴合女性曲线,充满着几何线条感的美明显更能抓住宾客的心和目光。
但齐璨身上的这身却还是早些年月的古法倒大袖旗袍,宽松些,颜色设计上也素雅不少,浅绿主色的旗袍,面料轻盈有光泽感,腰身间绣了朵雅致的昙花,领口间的设计格外别致,宛如绽放开的花瓣,映衬着女郎的肌肤如同牛奶般细腻白皙。
理好的头发被整齐地别进了水钻发夹里,方才在屏风后,齐璨把唇上的沾了陆明笙血的口脂也干脆擦了去,显出原本浅淡的粉色来。
陆明笙听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放下了手中的茶宝,顺着声音看去,看得他一愣。
自水墨山水屏风后走出的人,温婉如玉,站在屏风旁,映衬着整个人娉婷漂亮极了。
恍惚间,竟令陆明笙想起了儿时的母亲来。
母亲出身自言情书网,是早年平城显赫的名门望族,父辈在港都大学做教授,留洋一直是件稀罕事儿,整个平城就属这位教授是第一位留洋回来的学者。
沉浸在墨香书卷中长大的母亲,就有着这样温婉的书香气,说话也是温和轻柔的,生怕语气重一点就会惊吓到旁的人。
昔年在他年岁尚小的时候,母亲总喜欢领着他到院子里,念些诗文给他听,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画地在宣纸上写字,想来通身的书生气,便是托母亲的福养出来的。
只是可惜了,在那个男人抬进来第一方姨太太的之后,在港都大学教书的外祖父因为写了些不该写的东西,带着学生游行被抓了绞杀之后,母亲就宛如一朵养在池塘中娇弱的荷花,在夏日一过去,就迅速地凋零了。
姨太太一个又一个地抬进陆家,母亲也从一开始的暗自垂泪变得心如死灰,但那时的母亲显然是低估了男人的卑劣。
他被那个男人从母亲屋子里赶了出来,然后就看见这个恶鬼带着他所谓的商行同僚进了屋子。
八岁的陆明笙,安安静静地坐在台阶之上,母亲绝望尖利的哭喊和叫骂,穿过木门,不绝于耳。
他做了什么呢?
只是动作缓慢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虽然这样并不能将那刺激到耳膜疼痛的尖叫声隔绝出脑子。
其中一个人的面孔,便是面上总是挂着笑脸的宋家主。
至于为何选中的是母亲,那时的他并不明白原因。
直到看到母亲靠在墙头,犹如一个因为破碎被抛弃的偶人,面容枯槁,眼眸空洞,脸上的泪痕已然干了。
第二日,母亲便吊死在了房梁之上。
后来他才明白,陆家那么多姨太太,唯独选中作为正妻的母亲的原因。
兴许是因为母亲出自书香名门,自有一种养在深闺的贵族小姐的高雅气息罢了,折磨起来或许能更大程度地满足这群人的变态想法。
手中的玉蟾蜍竟在无意间滑落手心,摔倒了茶具中,惊醒了陆明笙。
陆明笙从梦魇般的记忆中收回神,眸光柔和地笑了起来,温声夸赞道“本以为姝宁小姐穿艳丽的颜色好看,倒没想到这身素雅的打扮,也是清丽无双。”
“只是总感觉缺了些什么。”
被他看了许久的齐璨眼中出现了点奇怪的神色,方才陆明笙好似透过自己在看些什么人,但那目光并不像是对情人的回忆,更像是对长辈的眷恋不舍。
说着,他站起身,牵起了齐璨的手,带着她到了偏厅的一间房子里。
齐璨不动声色地打量房间里的环境,屋内装横古典雅致,架子上摆放了许多天青色的瓷器,擦拭得一尘不染,一看就知道是平日里常有家仆打扫看顾的,看着像是女子的房间。
撩开帘账,陆明笙按着齐璨的肩头,让她在黄花梨木的梳妆台前坐下,镜子是少有的西洋镜,照出两人的身影来。
因为白绸衫沾了血,是以陆明笙的衣着也换了一番,此刻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袍。
温婉似水,脸上素净不着半点脂粉的女子和翩然如玉的贵族少爷,浅绿色的旗袍和这月白色相衬色调十分和谐,更何况两个人的面容都是一样的漂亮,郎才女貌看着很是般配。
甚至可以说,陆明笙长得还要比齐璨精致不少。
陆明笙俯下身,右手的指尖轻拂过齐璨的额发,看向了镜子里的两人,眼眸笑得如同盛满碎星的夜幕,口中轻轻唤了一声“姝宁,以后这样叫你如何?”
镜中的女子,眼睫颤颤,像草地上轻落下的蝶翼。
实际上,齐璨心里面无表情地想着,比谁更会撩是吧?毕竟温柔可亲的贵少爷撩人,可是少有人能受的住的。
于是齐璨突然侧过头,食指勾住了陆明笙的长袍领口,吻上了他的唇。
陆明笙的唇形浅薄,如果用以前书里描述人的话,就是一如他这个人凉薄无情的性格。
表面上待人接物温和有礼,实际上那双温凉的眼眸,谁也看不进去。
陆明笙的体温向来偏低,因此在女子的温热碰上自己时,他竟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直到看到仰头吻着自己的人眼里的挑衅,陆明笙忽而轻笑了一声,手按住了她的乌发。
本以为花汇厅出来的姐儿能玩出什么花样,倒没想到眼前这个小狐狸,看着是胆大包天,实则连撩拨人的家伙什都没学好。
比起多年前他在春香窑里学的东西,实在是不太够看。
唇齿间都是方才陆明笙喝的云雾茶的清香,细密的吻就像密不透风的网,把齐璨关在里面,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了。
带了点凉意的舌尖撩过,让人头皮发麻。
两只手不由得想要抬起抵住陆明笙的肩膀,却又有些顾及他肩上的伤口。
在齐璨心一横,准备按上他伤口让他吃一番苦头松开自己的时候,陆明笙却是先一步察觉了她的念头,温柔地松开了她,还若无其事地打开了梳妆台上的首饰匣子。
留下齐璨坐在凳子上,眸子里被他捉弄得犹如风吹拂过的湖面,波光粼粼,被雾气氤氲着。
盘扣下的姣好风景因为主人的急促呼吸,好似山峦绵延。
挑了一只发簪的陆明笙转过头来,就看到齐璨咬牙切齿地盯着自己,眸子被火气烧得发亮,明明在生气,却如此的明艳动人。
陆明笙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到了她后面,动作仔细地拢起乌黑如墨的头发,拿手中的乌木发簪盘在脑后。
簪子的尾巴还点缀着一颗质地上好温润的羊脂玉,一看就不是凡品。
“喜欢吗?”陆明笙指尖拨了拨那颗垂下来的玉珠子,低声问道。
齐璨轻哼了一声“陆少爷的东西,相比起平日里宾客送的那些首饰,自然是名贵不少的。”
刚刚还因为按捺不住捉弄人的恶趣味把人险些弄生气了的陆明笙,此刻还能笑得安然自若,赔笑赔得十分自然“权当作今日对姝宁冒犯的赔礼了。”
说着他还从袖中拿出了一个信封,放到了齐璨手心里。
齐璨下意识地掂量了两下,发现沉甸甸的,不由得抬头望向了陆明笙。
陆明笙把人抱了起来,骨节分明的手不动声色地量着怀中人的腰线,把头放在她肩上“回去花汇厅把这些银元交给吴老板,她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低低的笑声环绕在齐璨耳边“若是姝宁受罚了,岂不是得生我的气了。”
齐璨捏着手里的一包银元,目光却看向了窗外的院落花厅。
毫无疑问,陆明笙的审美却是很不错,那花厅院子里的树和花卉都养护得十分小心,摆放得也是很讲究。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刚刚眼神晃了一下,看错了,她居然看到那棵高大的槐树底下有一本枯树枝盆栽,那盆栽的褐色枝条居然颤动了一下。
“那棵树......”
听到她颤巍巍的嗓音的陆明笙转过头去看,发现她正在看向那株盆栽时,眼眸眯了眯,转过头时敛去了眼底的寒芒,笑着哄她“怕什么?那是我从东洋买回来的枯树盆景,风吹了便动了。”
“不知晚些,姝宁你可否愿意留在这用晚饭?”
齐璨被牵着走出房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那个盆栽,发现它就安安静静地伫立在那。
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第54章 佛面杀心贵少爷6
◎名贵的盆栽◎
待到晚些时候, 杜爷敲响了陆明笙的房门,他不由得看了眼衣冠整齐的陆明笙,心下有些讶异和疑惑, 面上却半分都不敢显露出来,只是颔首低声道“少爷,该用饭了。”
齐璨还坐在木椅子上轻晃着小腿,听着两人说话。
陆明笙忽然想起了什么, 说道“叫明叔加一道槐花饼, 不必端上来了,晚些时候送到我房中。”
“明白了, 少爷, 我这就去。”杜爷点了点头,脚下没有半点声响地退下了。
陆家公馆虽说按照陆明笙的喜好仿古的装横,但建筑风格还是这个时代的主流, 都是那种中西结合的风格,既有中式建筑的古典美,也有西洋设计的精心。
齐璨挽上了陆明笙的手臂,巧笑嫣然“陆大少爷, 平日都吃些什么山珍海味啊?”
陆明笙垂眼去看, 看到了她一双潋滟桃花眼中的促狭之意,温和地笑着回应“不过一些粗茶淡饭罢了。”
然后到了堂屋,齐璨就看着满桌,琳琅满目、色泽诱人的各色美食,面无表情地想, 真是好一个粗茶淡饭。
虽然因为陆明笙受了伤看着菜色清淡了些许, 但是并不妨碍这些菜做得花样百出。
主汤是荠菜雪肉丝汤, 光是鱼的大菜就有两道, 银丝红烧鲫鱼和雪菜鱼片羹,里面还有道西洋菜,咖喱土豆牛肉。
素菜的话有青菜烧豆腐,蛋花炒笋尖。
还有几道小食甜品,粤式的双皮奶,赤豆糕和琉璃馒头。
齐璨看了良久,鼻尖都是那鱼的鲜香味,诱人的很。
陆明笙牵着她,让她在主位旁坐下了,然后自己坐下后理了理月白色的长袍,夹了一块琉璃馒头到了齐璨嘴边。
“尝尝?这是平日里常做的糕点,明叔是北边人,战乱就跑来了这,琉璃馒头就属他做得最好。”陆明笙温声地解释着。
齐璨不是很适应别人投喂,因此顺手从陆明笙手中接过了筷子,张嘴咬了一小口。
微热的馒头在口中,口感很特别,香软甜糯,但又十分有嚼劲弹牙,还有淡淡的牛奶香气弥漫开来。
雪色的贝齿轻不由得咬了银筷一下,陆明笙就着齐璨的手,抬起她的手转向自己,把剩下的一小半衔了去。
堂屋里的杜爷和其他人很自觉地退了下去,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看来今日少爷不需要别人给他布菜了,清贵的少爷很明显还要为那位女郎布菜,就不需要他们这些人打扰了。
“好吃吗?”陆明笙松开她的手,吞下了那小块琉璃馒头。
齐璨的目光落在了陆明笙那殷红的舌尖上,意识到自己居然被这看似温柔的家伙搞迷糊了,顿时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轻声道“还不错。”
但她却不知道,自己的脖子和耳朵后边,却很诚实地攀附上了淡淡的绯红,加上皮肤瓷白细腻,通透得好似涂了胭脂一般。
陆明笙只是看了眼她耳后的一小片绯红,低低地轻笑了一声。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皮相生得不错,倒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副皮相还能引得这明艳美人动容。
为了掩饰自己刚刚盯着别人看出神的齐璨执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鱼片,味道鲜甜清亮,有着雪菜特有的清香。
“自从母亲父亲离开后,便再没有人同我一起吃这些了。”陆明笙目光落在了那道雪菜鱼片羹上,明显齐璨很喜欢这道菜,夹了不少。
他的口味向来清淡,兴许是杀人杀得太多,血腥气闻得太多了,因此格外喜好这类雪白素雅的菜式,吃起来也清淡。
倒是没想到两人的口味喜好有些相似了。
一尝到好吃的,齐璨的本性就有点暴露了,她停下筷子,眨了眨眼,若不是陆明笙见识过她诱惑自己的妖精模样,怕是也要被她这一副单纯懵懂的面孔给哄住了。
耳边女子的嗓音像含了清透的蜜一般,甜丝丝的“如今不是有我陪着少爷你吗?”
“嗯。”
既然如此,那便更不能放走了。
陆明笙忽而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面上看着恰是一位彬彬有礼含笑的松竹君子。
这次的晚餐,齐璨吃得格外开心,甚至心情好到在上汽车前朝陆明笙挥了挥手,笑吟吟地同他告别。
目送冒着尾气的复古汽车消失在巷子里,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陆明笙这才转过身,脸上的笑容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长腿迈过门槛,长袍的衣摆摇晃,面无表情的陆明笙到自己的房间里,端走了刚送进去不久的槐花饼,径直走向了方才给齐璨挑首饰的房间,如玉的指尖摸索到了书架后,拉开了暗门。
他手中端着一盘精致漂亮的槐花饼点心,步伐缓缓地走到了齐璨说会动的那个盆栽面前。
陆明笙放下糕点,慢条斯理地撩起长袍的衣摆,徐徐蹲下身。
若是此刻齐璨在,定会被陆明笙说的那株所谓的东洋枯树盆景吓一跳,这哪里是盆栽!这分明是个人!
微凉带了些寒意的指尖摸索上了那盆栽主干后边的布条头,掀起了解下来些许,露出了一双空洞的眼眸。
眉眼间和陆明笙有两三分相似,赫然是前些年无故失踪的前任陆家主,此时他一看到来人是自己亲爱的儿子,空洞的眼眸瞬间恢复了神采,里边满是惊恐。
布条下被缠住的嘴也发出了微弱的呜呜声,似乎是想要逃离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