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此生唯一屈辱,受她所赐。”
一股凉气沿着后脊攀爬,随后迅速传至四肢,何琼之咽了下嗓子,沉声道:“您知道当年是误会,任何人听到那种关系都会后退。”
“未必。”周瑄瞟来冷光。
何琼之僵住。
“厚朴,大慈恩寺劫持一事,你究竟有没有插手。”
周瑄噙着笑,眼底却在蓄积浓雾,阴郁冷鸷的光似削铁如泥的刃,一点点剜着何琼之的骨头。
他手脚发凉,手心俱是冷汗,心跳犹如惊雷,咚咚...咚咚。
温热的掌腹拍在他右肩,周瑄俯下身,正面逼视他低垂的眼睛:“有没有?”
“臣,没有!”
炽热的目光彼此凝视,一分一毫,谁都没有退让。
手掌往下一压,何琼之挺直腰身,周瑄后撤两步,面容霎时冷凝:“逃跑的那个,你亲自去查,抓回来后,朕要剐了他!”
高墙下,阴风阵阵,何琼之两条小腿肚直打晃,爬了两次,好容易爬上马背,揪着缰绳,脑中充斥着周瑄说最后一句话的表情。
似警示,更似威胁。
陛下在怀疑谢瑛的生死,亦在怀疑他的忠心。
不过年少的一段情谊,闹到如今这般田地,何琼之只觉脑筋乱成一团,握着缰绳的手攥的发白,心里长叹:怕是不能善终。
昌河公主大婚后,通判一家从京城折返,此间有个插曲,昌河公主无意间扫到通判夫人的礼单,看见那枚被秀秀修复的镯子,许是合眼缘,她试戴了下,信口说喜欢。
通判夫人暗暗高兴,便有许多娘子拉着她问出处,更有甚者,让她帮忙定制,故而一回登州,通判夫人亲自去了趟首饰行。
“三个镯子,两对手钏臂钏,六支步摇,成色不用太好,做工务必精美。重中之重,是这个冠。”通判夫人比划给谢瑛看,“我外甥女下月大婚,旁的暂且可以慢慢来,这个冠定要往前安排,别耽误正事。”
谢瑛查看完诉求,确认是寻常的嫁娶闺阁,遂应声道:“那我们今明两日画图样,后日送去您府上观赏,若能定下,我们便立时赶工,若还需修改,时日上也好安排。”
“成。”通判夫人打量着她,只觉掌柜的虽面孔普通,可言谈举止不卑不亢,旁的商贾遇到官眷,大都有唯诺逢迎的意味,可她没有,倒是个爽快利落的人。
登州地界小,贵在安稳。
谢瑛伏在案上看往来账目,听见叩门声,姚妈妈拿着被退回来的图样,叹气道:“这单生意怕是要黄。”
谢瑛将四幅图样翻看一遍,抬头:“都不满意?”
“说是落俗套,言外之意登不上台面。”
谢瑛笑,“既如此,不必勉强。”
官眷的生意向来不好做,何况他们这家首饰行并不出彩,上回通判夫人贸然下单,也是沉浸在京里被夸捧的情绪里,等她回味过来,还是会找熟悉的店铺。
说到底,这间铺子只要能维持日常开销,谢瑛便心满意足。
“你今日过去,便说咱们画师手受了伤,难以完成接下来的活计,定银全退。”
“好。”姚妈妈说完,便转身去拿图样。
秀秀从外头进来,凑过去头看了眼:“娘子,不若让我试试。”
谢瑛诧异,托腮笑:“你会画冠?”
秀秀去拿纸笔,边画边解释:“会画,先前也做过几个冠,青州府的官太太都很喜欢。”
她手指灵活,三两下勾勒出冠的大体形状。
谢瑛微微蹙眉,觉得她画法莫名有些眼熟。
“跟你阿耶学的吗?”
“嗯。”秀秀点头,专注在图样上,画完缠珠,补了句:“还跟一位郎君学过,他能写会画,天底下我没见过比他画画更好的人。”
谢瑛忍不住笑,“那他教出来的徒弟定然更要厉害,你天生就是吃着碗饭的,你阿耶糊涂,平白没了你这样好的助力。”
秀秀撇嘴:“母老虎给他生了儿子,他便不把我和妹妹当回事,满脑子都是钱和权,等着卖了我搭上县令的线,给他宝贝儿子铺路。”
她画完,谢瑛仔细看了一番,感叹道:“秀秀你可真是宝,画的美极了。”
果不其然,秀秀的画拿去之后,通判夫人当即拍板定下,之后罗列出需要用到的珍珠玉石铜丝金叶等物,得到应允,行里便开始着手制作。
登州民风与京中截然不同,日常能听到的谈论多半是阴天雨天,出海捕鱼是否危险,庄稼能不能有个好收成,今日的菜价涨了几文,大都是烟火气十足,谁都能插一句嘴。
在茶肆,几个书生样貌的男子私下说到王家和孙家,谢瑛才知道大慈恩寺一事,王瑾被革职查办,王家人人自危,“王家两后”的传言逆转风向,成了“王家要完”。
“当今比先帝还要果敢有手段,当初王家可是从龙有功,还是外戚,谁能想着会有这么一天,还来得如此迅疾。”
“欲除之,必令其膨胀,少其防备,当今这招着实有帝王威严,兵法讲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觉得,当今能开辟比先帝更璀璨的盛景。”
几声附和伴随着唏嘘。
谢瑛默不作声,听到他们说起当今要开行制举,选拔专项官员,那几位书生跃跃欲试。
制举不拘身份,进士也可再考,非进士亦有机会,故而可谓给诸多学子又一入仕机会,职缺甚多,如今学子相继奔赴京城,为的便是在考试中拔得头筹。
此时的京城,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秋高气爽,温度适宜,来往行人密集熙攘,沿街的摊贩叫卖的愈发起劲。
周瑄着一身鸦青色常服,坐在酒楼高处,远眺,看见坊中有人在办喜事。
他漫不经心略过,几个姑娘便在此时有说有笑登上高台。
“方才可看清她的冠,等我成婚时也要这样好看的才行。”未出阁的少女,脸上写满欣喜与羞涩。
“听说她特意请姑母找人做的,也不知是哪家首饰行,物料倒是其次,贵在款式雍容华美,这样好看的冠,我还是第二次见到。”
她这么说,周围人都好奇起来。
她们叽叽喳喳,便是压低嗓音,周瑄亦能听得清楚。
“当年云六郎亲手给谢家娘子画冠,谢家娘子生的俊,又被那样好的冠衬着,大婚那日活脱脱仙子一样,谁不道一句檀郎谢女,天作之合。”
“可惜,这般好的姻缘,生生为家事所累。”
.....
周瑄攥着茶盏,听见轻微的破裂声,低眉,素瓷盏沿裂开条条细纹,粉末掉进水中。
入夜,承禄备好沐汤,大巾,转身看见圣人一脸阴郁的褪了外裳,露出线条分明的肌肉。
“何大将军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长腿跨进去,水面晃荡着溅出不少,他双臂横在桶沿,头往后仰着,满面疲惫。
“操/练兵马,整顿军务,得空去了趟教坊司,来往信件没有异常。”
周瑄嗯了声,合眼沉默。
承禄又道:“听闻冲静道人自其妹死后,便一直缠绵病榻,这两日更厉害了,澹员外郎去看过。”
“谢四郎又上请辞奏疏,府内闹僵,谢大人气道吐血。”
周瑄睁眼,水珠沿着下颌滚到前胸,想着白日里的话,他蹙眉问:“青州那边,可还安稳。”
承禄一下想起来,忙回道:“倒是安稳,只不过云六郎采风完毕,似沿着边界往东行去,约莫快到登州了。”
“登州?”
“是,据眼线传回的图纸,他所画舆图进度的确与行程一致,并未刻意筹谋。”承禄躬了躬身,余光悄悄看向周瑄,补了句:“不过,云六郎听闻谢娘子死讯后,在床上躺了三日,不吃不喝,后悲痛之下做伤赋怀念亡妻....”
周瑄倏地掷去冷眼,承禄咬到舌尖,忙改口道。
“云六郎做伤赋纪念谢娘子,又在院里做了法事,听闻感天动地,当日降下暴雨,故而坊间传..传他们夫妻伉俪情深——”
粗沉的笑声伴着不屑,承禄闭上嘴巴。
周瑄赤身从水里出来,兀自扯过大巾擦拭,默了半晌,冷嘲道:“不愧是当年的进士三甲,魏公祖上修祠,正好缺一篇长赋,此事交由云六郎主理。”
承禄应声。
便听圣人咬牙吩咐:“谢瑛没死,他便写赋诅咒,其心不良其心可诛,下令青州府内,谁敢传扬此赋,以乱言罪处置。”
末了,冷声道:“明日寻到那赋,将其放到朕书案上。”
第39章 你能去哪?◎
秋雨连绵, 天气浓黑如墨。
蒙蒙水雾阴的看不清人影,官道被泡在泥泞中,先前坐在马背上的人不得不跳下来,牵着缰绳艰难往前行走, 脚扎进泥里, 再拔/出来,又凉又湿, 拂了把脸, 眼前好歹看清模糊的景物。
“大人,咱们离渡口还有些距离, 可这雨下的越来越大,没停的迹象, 咱们去驿站避避吧。”
小厮牵着搭满箱笼的马, 扯着嗓子朝前头人喊。
声音很快被雨水冲刷, 前头那人回过身来, 鸦青色的身影清瘦颀长,他点头, 横起手臂遮在额前:“驿站还有几里地?”
“五六里地就到了。”
“好,先去驿站。”
云彦睫毛全被打湿,黏在脸上挡了视线, 他觉得漫天灌来的雨水无孔不入,夹着狂风几乎要将他们两人两马掀翻吹跑。
他用袖子擦去箱笼上的积水,庆幸提早包好牛皮纸, 打了个冷战,天撕开乌云的口子, 兜头泼下暴雨。
驿站挤了不少商客, 院里好多没来及拆卸的箱笼, 不时有人抱着油布急慌慌盖,凌空劈了道雷,傍晚时候的天黑的不见一丝光亮。
甫一进门,云彦打了个喷嚏,小厮换完衣裳便开始架炉子熬姜汤,他胡乱抹着脸,扭头朝后侧看了眼。
却见他们大人换了件圆领青色襕衫,正小心翼翼解开滴水的箱笼,宝贝一样取出书籍,一本本晾晒开来。
“大人,喝口热姜汤暖暖身子。”小厮搓着鼻头,听院里不断有商户进门,亦有不少人唉声叹气,这场雨来的猝不及防,行商客最不喜下雨天,耽误脚程更损毁商物。
云彦皱着眉,心思全在书卷上,待满满当当摆了一屋子,这才挪脚去到火炉边,喝了口姜茶。
沿海一带多雨,想来现下渡口无船可用,照外头的雨势,少不得要困在驿站几日。
登州地势起伏复杂,谢瑛所在住处居于高低,故而这几日的雨对她没甚影响,最多屋里晒不着太阳,有些物件开始长霉,可居于地处的百姓便遭了殃,海水大有漫灌的势头,加之连阴天,每到夜里便能远远看见海面似蓄着磅礴之力,缓缓充盈着晃荡着只待一阵风卷起水浪铺天盖地淹没所有。
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房屋下一刻便要倾颓,不少百姓不得不收拾行囊连夜寻找庇护,离谢瑛不远的寺庙敞开庙门,接纳流离失所的百姓,然终究承载有限,此时城中随处可见与家人走失的妇孺病弱,淋着雨,谁都不敢开门。
姚妈妈端来粳米粥,叹道:“粮价长得飞快,这才几日翻了两番,东西两街的米铺全都囤货不售,真是奸商一窝。”
本是丰年,因大雨导致运进城里的米粮迟迟不到,况且即便到了,很可能损失多半,发霉发芽亦有可能。
商贩定是想屯起粮食,等待最关键的时候抛售。
谢瑛咳了声,听见屋檐上没完没了的大雨,打的瓦片啪嗒啪嗒密密匝匝,院里已经有积水,不耐涝的花喝饱了东倒西歪。
“咱们也省着点吃,这场风暴指不定要持续多久。”谢瑛想,但愿千万不要大坝决堤,否则一旦发生水患,登州城都要遭殃。
周瑄接到登州上报开仓放粮,加筑河堤的奏疏时,已经是灾情之后五日,此时登州淹了数百间房屋瓦舍,几百口人无住可去,急等着朝廷拨粮救济。
他忙批复奏疏,又沉思片刻,召何琼之、澹奕进宫。
登州临海,又逢流寇,水患之前,难保流寇不会趁机作乱。
周瑄拧眉看向何琼之:“厚朴,此事事关紧急,朕命你带一千精兵赶去登州,确保粮仓无虞,百姓尽快恢复常序,所需物品不必与朕通禀,非常时期可从军中急调过去。”
“是!”何琼之应道。
“澹奕,你擅长筑堤修坝,此番若能控制住登州水情,回京朕升你两级任工部司主事。”
澹奕亦拱手应声。
周瑄扶额,窗外秋雨淅沥,京城已然下了三日,殿内便潮热难耐。
他忽然想起一事,转身面朝何琼之,幽眸折出凌厉的光:“云六郎应在登州界内,你若看见他,替朕问候一番。”
何琼之愣住:怎么个问候法?
殿内的光透过窗纸落在漆黑的庭院,如同铺上一层薄纱,袅袅漫漫。
周瑄头疼欲裂,时至今日,他没有找到任何谢瑛活着的蛛丝马迹,可冥冥中他就是固执的觉得,谢瑛还活着。
何琼之走前,周瑄喊住他。
宽大的手掌拍在他肩膀,冷眸挟着试探:“大慈恩寺那日,原定佯伏马车的一队人,为何与朕缠斗不完。”
掌下人呼吸骤沉,何琼之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却在慌乱后沉稳答道:“佯伏马车的那队人并未同陛下缠斗,揪住陛下不放的应是尚未查探明了的第三方死士。
臣无能,至今没有找到逃脱那人,否则定可问出一二。”
手掌拿开,周瑄面色晦暗不明:“朕信你,等回来再查。”
帐内昏暗,听着雨声,周瑄入梦。
他许久没有梦见谢瑛,这一回,她的面庞清清楚楚。
她慵懒的靠在美人榻,齐胸掐腰襦裙勾出玲珑有致的身形,圆润秀气的肩颈虚虚挂着绯色帔子,衬的那皮肤雪白滑腻,她撑着腮,微弱的灯火打在左颊,神情柔和温婉,眉眼舒展迤逦,她抬起眸,笑盈盈的朝他看来。
周瑄伸手去抓她的腕子,她却轻巧避开,恼道:“你答应过我,若我活着,放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