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忙不迭点头,激动道:“是,今儿掌柜的着人来传话,道是有人拿画去卖,当时价格没谈拢,他便记下那人住处,赶忙让小厮前来告诉娘子。”
谢瑛找《春溪图》已有半年,云彦喜欢画卷典籍,尤其最爱前朝宋兆的画,此人擅长山水画,鸟兽虫鱼在他笔下生灵有趣,画风也比其他大家精湛出彩,只可惜现留存的画作不多,喜欢的人又不少,故而宋兆画作很是珍贵难寻。
谢瑛挑起车帷,外面比年初时候繁华许多,街上店肆林立,烟火味浓,市集上的物件日渐丰富。
待弘文馆招募的经生书手到位,云彦也能回家好好休憩一番,仔细算来,圣人御极后,云彦几乎全都宿在馆内,中途也只是为了云臻的事赶回家一趟,待到翌日晌午便又折返回去。
紫宸殿,内殿有人正在禀事。
何琼之在外殿候着,约莫一盏茶的光景,黄门过来小声道:“何将军,圣人让你进去。”
先前在里头说话的人没见着出来,此时却也不在殿内。
何琼之四下扫了圈,周瑄淡声道:“别找了,人已经走了,还不是他能露面的时候。”
此人极其隐秘,是周瑄安插在四皇子身边的眼线,当初他们远在边境,关于京城消息多半都是他来传递,时至今日,何琼之也只是听过他的名号,并未一睹真容。
“等城外伏击案了结,自会将他身份告知与你。”
周瑄往后,靠着雕八仙过海团纹椅背,他坐姿端正,饶是休憩亦克制得体,“朕前段时日放出口风,要找的那副画有了着落。”
何琼之问:“《春溪图》?”
周瑄淡淡应声,起身走到八联落地宽屏后,扯下修身的外裳,抬眼往外扫去,“厚朴,记着朕的话,涉案人员一个都不准少,少一个,朕拿你是问!”
他将常服大衣一抖,穿好后慢条斯理系紧腰带。
何琼之沉思,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来不及细想,两人一道儿打马出宫,直奔坊市而去。
门外传来走路声,掌柜的提着袍子上楼,迎面先笑:“娘子等久了,卖画人再有少顷便能赶到,只是眼下有件事得先同您说说。”
他脸上为难,知道谢瑛为了这幅画等了半年之久,当初留下定银让他帮忙留意,这才一有动静便着小厮过去通禀,他也想做成这笔买卖,毕竟像谢瑛这般出手阔绰的大客不多,且又是常客,不好开罪。
赶巧,今儿来的另一位贵客,点名也要这幅画。
谢瑛心下咯噔,面上不显:“掌柜的,你可早就应下我,难不成想一单两卖,在这儿比比谁给的价更高?”
话尾带着促狭的恼怒,掌心拍向案面,目光凛凛的瞪过去。
掌柜的忙揩汗:“哪能呢,您也知道这画如今不在我手上,那位客人也不是我招来的,可他今儿进门就说要《春溪图》,我觉得,可能是卖画人放出去风,想把画做高价。”
正说着,那人到了。
谢瑛一眼看见他臂间夹着的木筒,金漆黄檀木材质,名贵却不失俗气,想着里头那副画,谢瑛不觉皱眉。
来人扫了眼对面,却没取下筒帽,只回头问:“不是还有一位客人吗?”
谢瑛抬头,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青松般巍峨挺立,周身散着股冷冽的寒气,瞳仁明亮淡漠,如冷风淬着刀刃,噌的晃过眼睛。
是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睥睨,极具压迫和震慑。
谢瑛登时觉得没了底气。
周瑄只消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不可亵渎的感觉,他性子冷,如今更冷,一双眼睛幽深冰凉。
谢瑛抿了口茶,只觉得心口扑通扑通跳的厉害。
经掌柜介绍,才知卖画人祖上都是读书人,前朝时候家中最高做到了太傅,后来随着朝廷崩塌,家族也跟着大厦倾颓,后辈子孙大都招猫逗狗之辈,这人富贵过一段时日,故而将珍藏的镇宅之宝费心装裱,虽难掩铜臭气,可着实用了不少银子。
这两年生意不景气,他败光了家底都难以还债,故而不得不出手《春溪图》。
他颧骨高,面上无肉,身形清癯,倒很是符合潦倒的意境。
谢瑛问:“能否将画打开看看?”
周瑄面沉如水,目光平静的望着金漆黄檀木筒,似乎完全不在意略显夸张的修饰。
那人弯腰,拔开筒盖。
淡淡的木香飘出,谢瑛不知怎么想的,上前一步挡在周瑄前面,许是她多疑,那人抬头看她一眼,随后将画卷抽出来,解开束缚的绸带。
《春溪图》全卷慢慢展开,图中峰峦叠嶂,嶙峋而又崔嵬峭拔,用色层叠错落,从上而下,不管是翻卷的云,抽芽的树,细流也勾勒的无比细腻,浓绿中透着墨色,紧凑却又不失壮阔。
宋兆的画,写意为主,妙趣横生,直叫观赏的人挪不开眼。
谢瑛闺阁时学过画,但不精妙,嫁给云彦才知勤奋与天赋缺一不可,云彦生来就是读书画画的,连魏公都称赞他,道云彦可成大才。
“你打算出价几何?”谢瑛抱有一丝侥幸,希望周瑄对画不要太过执着。
周瑄瞟过去,入目便是松松如流云般绾成的云髻,修眉联娟妆花浅淡,软白色襦袄外套着件团花半臂,很是随意的披了条紫银泥罗帔子,肤色若雪,气度如兰,比之从前更加从容华美。
云六郎宠妻,京中闻名。
他提步上前,伸手压在卷轴边缘:“这画我要了。”
谢瑛没抬头,只倔道:“是我先预定的。”
“是么?”周瑄笑,骨节分明的手慢慢蜷起,睫毛轻抬,目光蔑视的扫来,“你想跟我谈先来后到?”
话音很轻,却叫人头皮发紧。
谢瑛咬着唇,没忍住:“您可以选其他的画,据我所知,宋兆的画虽受追捧,可您好像并不喜欢,所以能不能让给我。”
周瑄眼神冷下来,面上的笑立时敛起,“不让。”
谢瑛噎住,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
周瑄坐在唯一一张花梨木圈椅上,挺拔的如同崇山,目光如炬,不退不缩。
他那般坦荡的坐下,漫不经心叩着桌案,似乎笃定对方会做出何等抉择。
掌柜的退出房间,先前知道谢十一娘身份,已经很是恭敬,可方才看她对那人的态度,仿佛更有来头。
他在京中开字画铺子,经营十几年才有此番景象,万不能因为偏袒招来祸端。
空气憋闷又闭塞。
谢瑛咽下闷气,知道彻底没了指望。
在她印象中,周瑄谦和疏冷,礼貌矜贵,不会因为私事而迁怒旁人,更不会公私不分,仗势欺人。
可今日的他,无端散发着挑衅的气势,若说不是嫉恨当年之事,谢瑛断断找不出其他借口。
她起身,冲着周瑄福礼,告辞。
周瑄面冷如霜,纹丝不动。
卖画人却急了,先她一步冲过去挡在门口。
“娘子怎就要走了,我还没定下要卖给谁呢?”
谢瑛知道自己坏了他的如意算盘,遂想着不若就成人之美,脱口道:“我忽然就不喜欢了。”
背后传来若有似无的嗤笑,很轻。
谢瑛听见了,回头。
周瑄眸色阴鸷,启唇叹道:“从来都是这样,说喜欢的是你,说不喜欢的也是你,明明开始死缠烂打,最后走的比谁都干脆,当真是反复无常,冷血无情。”
谢瑛面上煞白,思绪陡然回到那年的夜晚。
他咬着牙,也是用这样的话还击她。
时隔多年,谢瑛早就不是当年的谢瑛,再不会因为他讥嘲而躲在黑影里偷着哭。
她稳住心神,淡声回道:“就当我反复无常吧,总之画我不要了。”
周瑄敛起唇角弧度,漆黑的瞳底霎时涌上浓雾,他抬头,森森凝视直逼谢瑛。
第7章 ◎朕等着你◎
屋内气氛沉闷压抑。
卖画人伸手拦住去路,哂笑着商量:“别介,娘子等了半年,哪有调头就走的道理,好歹出个价不是?”
谢瑛欲开门,他又垫脚往后靠在门框,“我也没说非得卖给这位郎君,可你们总要合计个差不多,也好让我斟酌斟酌。”
谢瑛只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后背猛地抽紧,虚汗涌来,四肢登时绵软无力,她张了张嘴,想提醒周瑄,可看着面前人散开重叠的面孔,自己仿佛僵麻住,天旋地转间,意识全无。
再度醒来,手脚都被绑住。
堆满杂物的屋子,横梁四下盘满蛛网,机会重重,周遭听不见任何活物的动静,偶尔屋檐传来风吹枯枝掉落的声音,将气氛衬托的愈发渗人。
她肯定,附近没甚烟火气。
谢瑛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刚想动弹,身后冷不丁一声低斥。
“省点力气。”
她吓了一跳,隔着这般近,她竟没有听到周瑄的呼吸声。
微微扭头,发现他与自己背对着绑在红漆掉落的柱子上,绳子特意打的死结,缠的很是牢固。
她试着去挣脱,皮肉拉扯的很疼,后面人因为她的扯动绳子愈发收紧,忍不住恼道:“别动!”
暗哑的声音挟着一股潮热,喷向谢瑛颈间,她停了动作,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何将军呢?”
“被调虎离山,去了平康坊。”
余光瞥到谢瑛着急发红的脸,又道:“我当谢宏阔同你商量过。”
谢瑛愣住,很快反应过来他话里意思,想否认,潜意识却又忍不住怀疑,以谢宏阔的为人,是绝对能做出此般下做事的。
何况,今日之事巧合的太过离谱,无论如何都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谢瑛觉得羞臊,咽了咽嗓子解释:“我丝毫不知情。”
“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横竖都是被迫之举,是吗?”轻蔑的口吻,不屑相信。
现下天未黑,屋里尚且能看清,门外传来走路声,随后两人推门持刀进入。
没有蒙面。
谢瑛心提到嗓子眼,别是想灭口。
他们相貌粗劣身形魁梧,举止像是军中士兵,进来看了眼,继而又去外头守着。
“陛下,我爹现在的处境,是断不可能调动兵力设伏与你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谢宏阔蠢,做了他人的垫脚石而已。”
闻言,谢瑛惊诧的侧脸,周瑄垂着眼皮,棱角分明的脸庞如冷玉雕琢,睫毛落下一片阴影,暗处的他沉肃如水,哪里像是落入圈套。
“陛下的意思,是四皇子的人?”
当初城外伏击险些要了周瑄的性命,他御极以来便着人调查,虽揪出几人,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角色,幕后主使始终潜伏不出,若真的是他,那必然是要拿周瑄换刑部大狱的四皇子。
如此说来,两人倒是没甚性命之忧。
谢瑛隐约觉得,周瑄才是最大的那只黄雀。
遂不再担心,后半夜迷迷糊糊昏了过去。
隐约觉得手背痒,想挠,骨节又疼,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她猛地清醒过来。
周瑄正弯腰快速往下褪绳,近在咫尺的眉眼兀的抬起,对上谢瑛惊讶的表情,他动作未停,只是解开自己后,便站起来,松散手腕腿骨,警惕的看向门外。
谢瑛抬头望着他,想喊他帮忙又怕惊扰外面的黑衣人,只好瞪大杏眼,给他使眼色。
周瑄冷冷睨着她,仿若未察。
他压低脚步行至蛛网密匝的窗前,很快确认院中只有那两名守卫,复又回头,正对上谢瑛慌乱又故作镇定的眼睛。
她轻咬着唇,仿佛下一刻就会求人。
周瑄折返过去,俯下身从后解她的绳子,先是解开了手腕,接着蹲下身去,绕到柱子后解缠成死结的一段。
“谢谢。”声音从嗓子眼溜出来,清浅细微。
周瑄手未停,反问:“拿什么谢我?”
谢瑛没回答,身后人的动作也缓慢起来,只剩绑在小腿的一截,周瑄单膝跪地,右手压在另外那条腿上,抬起眼皮,瞳底幽黑深邃,他看着谢瑛,颇具审视的打量。
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濡湿而又令人燥热。
“啪嗒”
有东西从谢瑛腰间掉了出来。
叠成三角状的纸,透过光能看到上面有墨迹。
周瑄视线移到上头,便听见谢瑛小声喊道:“是我的——”
他眼神挑过纸看向急切的谢瑛,随后慢条斯理打开纸张,就着微弱的光眯起眼睛。
有画有字,一目了然。
观音脚踩莲花,怀中抱一孩童,雪白的手臂,双腿跟藕段似的,机灵可爱。
右侧两列字。
“祈愿吾与阿瑛,岁岁年年,朝朝暮暮,时光静好,细水流年。”
周瑄捏着那张纸,唇微微翕动:
“岁岁年年”
“朝朝暮暮”
“十一娘,十一娘......”
一声声喟叹令往事浮上眼帘。
“后悔吗?”沉静如水的声音将谢瑛从回忆中拉回,她眨了眨眼,随后坦然的抬起头来。
面前人比当年更加英武俊朗,刀劈斧砍的下颌线勾出矜贵气度,因在边境历练过,他通身有种嗜血的肃杀感,凛冽目光逼得谢瑛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对上。
“不知陛下问的是何事?”她决定装聋作哑。
周瑄笑,声音清淡微弱:“当年谢宏阔能让你勾/引我,现在也能。”
谢瑛好看的清眸中闪过一丝憎恶,周瑄快速捕捉到,报复的感觉让他内心快/慰。
“这一次,朕倒想看看,你们父女二人还能做出何等肮脏的丑事!”
刻意压低的呵斥带着三分轻蔑,不轻不重的砸进谢瑛胸口。
她咬紧牙关,始终保持着若有似无的笑,她知道周瑄在做什么,想激怒她,想看她因为羞愧而懊恼愤怒,然后陷入无休止的悔恨自责之中。
她相信谢宏阔能为了家族出卖自己,便如这场拙劣而令人不齿的苟/合机遇。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要她承担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