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将近,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
这是安塔妮亚在奥地利停留的最后一天。
明天,在斯特拉斯堡与科尔中间的莱茵河上,她将会被奥地利随行团移交给法国随行团。
从那一刻起,她将真正成为“玛丽·安托瓦内特”。
“殿下。我是您在法国的第一侍女。”鬓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贵妇向安塔妮亚行礼。
很好,又看见这个女人了。安塔妮亚心想。
她的“规矩夫人”,诺阿耶伯爵夫人,曾经年幼的她的噩梦。
至于伯爵先生本人呢?
他还在和麦尔西伯爵争论一份文件里的措辞——他觉得那有辱凡尔赛宫廷的威严。
这对夫妇就像是那座腐朽的宫殿礼仪的化身。
不过幸亏如此,她可以利用他们此时注意力都在明天仪式上的空隙。
诺阿耶伯爵夫人只是按照礼仪与她见了一面,就与她的丈夫会合,继续和奥地利人争论“外交礼仪”了。
修道院的一楼很热闹,数百名外交官和礼宾官出出进进,在为明天的仪式做最后的准备。但三楼却很安静——这里只有王储妃本人和对明天的服装配饰做最后确认的女仆们。
安塔妮亚悄悄地出了房间,环视一圈确认没有人发现自己,便迅速打开一扇小门,从旋转楼梯溜了下去。
上辈子,她利用在这个修道院停留的短短几小时发现了这个隐蔽的旋转楼梯,但还没来得及去探索,就被叫回去打理发型了。
这次,她得抓紧时间。
然而,还没等她走到一楼,便听见底下传来了气愤的争论声。
“这是什么意思?!如果女王陛下知道了,一定会愤怒异常!这是一场外交事故!这是阴谋!”
这是麦尔西大使的声音,他听起来十分激动。
“哦我的伯爵先生!您能小点声吗?如果这真的是阴谋,我们又何必告诉您?就是因为发现了,所以可以提前补救啊!撤下来就好了嘛!”
“这是你们发现的吗?这明明是那个德国大学生发现的!”麦尔西毫不退让,“如果不是他发现了,公主殿下十几小时后就会从那里经过了!如此可怕的寓意,你们这么多经手的艺术专家,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吗?”
对方叹了口气,“您也知道,这次婚礼前前后后是多么的千头万绪,所有人都忙昏头了,壁毯又是从大主教的府邸里借来的,花纹那么精美,大家都没顾得上仔细看……”
“没仔细看什么?”少女轻柔的嗓音忽然从他身后响起。
“呃……殿下!”麦尔西大使一愣。
那名年轻的法国参赞一个趔趄,僵硬地转过身来。
“我只是随便逛逛,你们接着说,不用管我。”安塔妮亚笑眯眯地冲他们点了点头,“是有人想要诅咒我吗?”
法国参赞的脸都白了。就连麦尔西大使也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尽量简明扼要地讲了是怎么回事——并尽量淡化了情绪。
原本法奥两国为了足够体现本国在这场婚礼仪式中的地位,对国境边上具体的王储妃交接仪式争论不休,直到王储妃本人提供了一个令人惊讶却又神奇地满足了双方需求的设想——在法国和奥地利的边境,科尔和斯特拉斯堡之间莱茵河里的一座小岛上建起一座大厅,在这座大厅中举行交接仪式。
这座大厅自然是由两国最优秀的建筑师和设计师们一同装点的。斯特拉斯堡大学借出了一顶流光溢彩的华盖,两边富裕的国民借出了最华美的家具,而依照拉斐尔的画稿制作的哥白林壁毯则悬挂满了四面的木头墙壁。
结果,就在刚刚,几名偷偷用几枚银币贿赂了守卫的德国大学生在王储妃之前溜进了这座大厅,四处参观——然后便有一位见识格外广博、观察格外敏锐的学生,发现其中一张壁毯上图案讲的是伊阿宋、美狄亚和克罗埃莎的故事。
伊阿宋,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在妻子美狄亚的帮助下夺取了金羊毛。然而,他在归途经过科林斯时,国王要他娶自己的女儿克罗埃莎为妻,伊阿宋同意了。
遭到背叛的美狄亚闻讯,送了新娘一件衣服作为新婚礼物——穿上这件衣服的人会被活活烧死。
新娘克罗埃莎和国王都被烧死,就连美狄亚与伊阿宋生下的两个孩子也被美狄亚杀死,以向丈夫复仇。
显而易见,这样一个灾难性的婚姻故事绝对不适合放在法国王储妃由奥地利来到法国的交接仪式大厅。
“请您原谅,殿下,”法国参赞局促不安,“我们今晚会仔细再检查一遍大厅里的所有装潢,也会让负责的设计师付出代价……”
“没关系,”安塔妮亚答道,“各位都辛苦了,我知道这并非故意。”
她自己在后来曾经在大主教的房子里欣赏过那些壁毯——说实在的,那些织锦密密麻麻,远看着精美至极,但其实看得人眼花缭乱。
谁会真的去辨认上面的图案到底在讲什么故事啊?
“啊,您真是太善良太美好了!”参赞忍不住摘下帽子对她鞠了一躬,“我们都说殿下能够想出这样一个完美无瑕的交接仪式,简直是智慧的化身——我一定会告诉他们,殿下不仅智慧,还宽容、善良,有着天使般的灵魂!”
“我很惭愧。”安塔妮亚笑了笑,“对了,那位大学生呢?他姓什么?”
其实这才是她关注的重点。
写她的传记有很多本,一位后世同胞茨威格的在其中最为著名。那本传记里提到了某个插曲——她惊讶地发现,那个插曲似乎并不是作家瞎编的。
“哦,他当时是被警察和同伴们一起拉走的,罪名是扰乱公共秩序,现在估计刚在警察局交完罚款被放走吧。他是姓……姓……”
“歌德。”麦尔西伯爵轻咳一声。
“对对对!是歌德。”参赞双手一拍,“殿下,他当时在那个大厅里大喊大叫,很不得体……”
他一瞥王储妃神秘莫测的表情,试探着说:“您若是觉得仅仅罚款的惩罚不够,我马上找人去警察局再扣他几天……”
“哦,先生,”安塔妮亚忍住差点笑出声的冲动,“我确实要麻烦您——找人去警察局消去他的罪名,免去他的罚款。”
“另外,希望您能帮我送一封短信给他。我希望能邀请他到凡尔赛宫来,做我的客人。”
……
1770年5月7日的太阳升起不久,安塔妮亚再一次踏上了奥地利与法国交界处莱茵河中间的小岛上。
上辈子,她直到走进这座交接大厅里时,才震惊地得知她需要在奥地利随行团的全部成员面前脱得一丝不挂,然后由诺阿耶伯爵夫人给她递来一件法国产的丝绸衬裙。
当时,十五岁的她根本等不及向伯爵夫人行屈膝礼就从她手里一把抢过了衬裙,胡乱给自己套上,然后几乎是哭着扑进了伯爵夫人的怀里。
但如今终于不用了。
这一次,安塔妮亚毕竟是自己率先提出了这个交接仪式——事实证明,人们在做计划时,往往会受到原本计划的影响,而空想一个出来则更加天马行空。
这一次,她自己提出的仪式让她走到法国这一边的国境线之后,才遣退除服侍人员之外的所有人,从从容容地换上了法国产的衣料。
至于在服侍人员面前换衣服么,就算上辈子的她不习惯,经历了二十多年后也早就毫无感觉了。
国境线上的仪式终于完成,接下来便要朝着贡比涅森林疾驰了。
虽然沿路的庆祝仪式热闹而欢腾,但因为国王仍在等待,王储妃的队伍自然要以最高速度向国王奔去——
5月14日,载着法国王储妃的黄金大马车终于来到了贡比涅森林的边缘。
马车缓缓停下,她的荣誉骑士走到马车边,打开门向她伸出了手。
面对伸到面前的手,安塔妮亚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这一生,终于再次来到这一刻。
在贡比涅森林,她将会第一次见到年轻而笨拙的王储,未来的路易十六。
命运的轮盘在这一刻不可逆转地开启,再无回头之路。
她扶住那只手下了马车,朝森林的边缘走去。
明亮的森林之中,宫廷队伍声势浩大。
法国国王路易身着华服站在队伍中央,身旁按照官阶高低站着宫廷贵族和他们的妻子、军官、近卫军士兵,以及演奏起交响乐的宫廷乐队。
在华丽的旋律之中,少女轻盈的步伐在云朵般绚烂的裙摆下有如漂浮。
她在荣誉骑士和第一侍从武官的陪同下向国王走去,芭蕾训练出的身姿优雅如天鹅起舞。
当她走到国王面前,目光轻轻一扫,便看见国王身后十六岁的法国王储小心翼翼地向她看过来。
年轻王储的目光与她相撞,微微一怔,立即又垂下了头。
伯恩桥下的河水在灿烂阳光下荡漾着清澈的涟漪。
时间静止在此刻,整个世界像面巨大的镜子一样闪闪发光。
这梦幻般的一幕让安塔妮亚忍不住想起了凡尔赛宫中的镜厅,那个她过了好几个世纪,才因为一个误打误撞的年轻人而走进去的地方。
也让她想起了她在凡尔赛宫的几世纪鬼魂生涯里,听到人们说起她时无数次引用的那句名言——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安塔妮亚微笑起来。
她以无可挑剔的优雅,缓缓向国王行了个屈膝礼。
——命运,准备好收下我的回礼了么?
作者有话说:
关于挂毯的小插曲参考茨威格《玛丽·安托瓦内特传记》。
第31章
◎太子妃也太厉害了!◎
安塔妮亚还没有按照礼仪要求那样行礼满十五秒,就被国王亲自扶了起来,亲昵地亲了亲她的双颊。
他随即回过头,“路易!路易!过来,孩子,快过来见见你可爱的小新娘。”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从小新娘身上移开的瞬间,安塔妮亚不易察觉地收敛了嘴角的微笑。
人群纷纷让开,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就像潮水退去留在沙滩上的贝壳一样,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笨拙木讷的王太子慢吞吞地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拉起了安塔妮亚的手。
那双肉乎乎的手又热又潮湿。
众人哄地笑了。国王边摇头边大笑道:“路易!你该亲亲你的新娘!”
仿佛是为了应和国王的这句话,乐队转而奏起了轻快跳脱的浪漫曲。
安塔妮亚感到手一下被握紧了。
小胖墩很紧张——而她忍不住也有点想笑。
一起生活过那么多年,她当然知道路易十六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确实极度不擅长成为众人的焦点,人一多就紧张。
在暴|乱的民众即将攻入凡尔赛宫时,她曾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为他设计了鼓舞皇宫卫队的演讲词,陪着他练习——但国王来到众多士兵面前时,还是紧张得什么都没说出来。
那一瞬间,安塔妮亚差一点便要自己站出去做动员演说了。
可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只要国王还在,王后终究是他的妻子,她的位置只在他身后。
安塔妮亚慢慢抬起眼,正撞上面前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此刻,这双眼里满是紧张、恐惧和尴尬。
她禁不住怔了怔。
这双眼睛怯生生的,黑白分明,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那位她从未爱过的法国末代国王,性格内向、不解风情的锁匠,竟然也曾经这样年少过吗?
安塔妮亚忽然意识到,自己虽然曾经与路易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但在她自己的记忆里,始终是以一种同龄人的心态看待他。
第一次见到路易时,她猛然发现这个小胖墩就是自己的丈夫,和原本想象的俊美王子形象简直一点也不沾边,一瞬间幻灭得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足足生了好几天闷气。
而最后留在她脑海中的路易,是那个在暴|乱中永远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面对别人的羞辱永远不敢反击,让她失望透顶的懦弱国王。
而此时此刻,1770年,路易·奥古斯特——法国国王的长孙,不过十五岁而已。
其实还是个孩子。
安塔妮亚看了面前的小胖墩片刻,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
这一次再见路易,没有上一次幻想破灭的心态作祟,她发现他其实长得还挺不错的。就是胖了些而已。
小孩子嘛,胖一点还挺可爱。
她借着路易挡住后面人群的视线,就像两人拥抱一样,悄悄耳语道:“您该亲一下我的脸颊,王太子殿下。”
路易一愣,终于回过神来——这的确是礼节。
他其实还根本不懂得结婚到底意味着什么,完全被国王和大臣们安排着结了婚,但对于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小女孩接下来就要成为他的妻子这件事,还是相当紧张的。
因此才会在初次见面、众人起哄时局促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好在王储妃是这样聪明又善解人意!
路易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在少女细腻柔软的脸颊上轻吻一下。
直到安塔妮亚与他一起上了马车,坐在国王与王太子中间,小胖墩的手都拉着她没放开。
安塔妮亚都忍不住有些同情他了——
她当年只顾自己生气了,根本没注意到其实王太子虽然一句话都不说,但其实全程都局促又紧张,好几次偷偷瞄她又不敢开口。
哎,这个害羞的小笨蛋。
王太子和太子妃的正式婚礼要等回到凡尔赛之后再举行,现在既然新郎与新娘已经汇合,便无需像原来那样赶路,只要能保证两天后能回到凡尔赛按时举行婚礼就行。
众人第一晚就下榻在贡比涅城堡。
既然都来到贡比涅森林了,傍晚国王便带着一大帮贵族前呼后拥地准备出门打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