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在宫廷里是类似硬通货的存在,平时负责蜡烛发放分配的水果处为了防止因为蜡烛不足而得罪某位贵族,一向都把蜡烛数额控制得非常严格;但舞会照明直接由国王寝宫的首席侍从负责,因此人们不必担心舞会时要忍受昏暗的灯光或是险些烧到贵妇裙子的蜡烛头。
浓烈的、清冷的,玫瑰、橙花和茉莉的香味随着衣着考究的人们衣角翩飞四处飘荡,令人心旌摇曳。
舞会开始的一个小时前,胡桃木的赌桌已经摆好,祖母绿的天鹅绒桌布上跳动着各色水晶制作的筹码,住在凡尔赛宫里的贵族们近水楼台,到的早的已经开始轻松愉快地打起了牌。
“查理!你来了。”王太子的大弟普罗旺斯伯爵抬起手,优雅地向弟弟招了招手。
王太子的二弟阿图瓦伯爵向他走来,看了看桌上堆放的金币,哼了一声:“这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赌一赌那个奥地利女人什么时候会开口对杜巴利说话。听说现在宫里很多人都在关注这件事呢。”
普罗旺斯伯爵眉眼英俊中透出一丝阴柔,他看了阿图瓦伯爵一眼,笑而不语。
“干嘛?”阿图瓦伯爵一撩腰间的佩剑,岔着腿在旁边坐下来,“我一看你这么笑就觉得瘆人。你赌不赌?反正早晚都得开口的。”
普罗旺斯伯爵抿着嘴笑了。
在他开口前,同坐一桌的另一人笑嘻嘻地说:“那可难说,说不定那个奥地利傻瓜现在还不知道杜巴利是谁呢。”
“这不可能吧?”阿图瓦伯爵大为惊讶,“虽然她年纪是小了点,听说奥地利人也不聪明,但她看起来没那么傻啊。”
“哦,亲爱的查理,不是傻。”普罗旺斯伯爵笑着在他面前摇了摇一根手指头,“那是她身为一个公主的傲慢——不过确实有点奇怪。”
“怎么了?”
“你没发现吗?我们这位王妃嫂嫂,似乎对凡尔赛宫从来没有任何好奇啊。”
这么一说,阿图瓦伯爵也想起来了。
这位身材娇小的王妃,似乎从来没有问过哪个人是谁,什么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或者凡尔赛宫哪个地方怎么走。
虽然礼仪夫人肯定提前给她培训过不少相关知识,但他了解诺阿耶伯爵夫人,她一定耻于主动告诉王妃那个女人的存在。
阿图瓦伯爵恍然大悟。
哦!怪不得他最近总看见两位姑姑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对着王妃指指点点又对着杜巴利冷哼。那两个自认为高贵优雅的女人,肯定老早就等着小王妃问她们那个每次王室家庭聚餐上都那么扎眼的女人是谁了。
——可是王妃就是不问,肯定憋死她们了!
阿图瓦伯爵乐了。
那三个姑姑是三个嫁不出去的老处女,维克托瓦尔夫人还好,安安静静不作妖,但另两个老女人可真是烦死人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王妃无意间让她们吃瘪,他也乐得看戏。
普罗旺斯看着傻乐的弟弟,轻轻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环顾四周,微笑起来——学者们基本都快到齐,今晚的好戏就快开场了。
“查理,”他拍拍弟弟的肩膀,凑过去:“等一会儿,你有一个荣耀的任务。”
……
沙龙舞会的形式比较自由,晚餐也取用自由,不遵从一般宴会一道道上菜的礼仪。沙龙正式开始前的半小时,男仆们将肉汤、头盘、烤肉和面包都摆放在了靠墙的长桌上,供来宾自行取用。
肉汤采用的是一般宫宴规格,提供了阉鸡汤和鹌鹑汤两种浓汤,以及鸽子汤一种淡汤。头盘主要是摆放在洁白瓷盘里的火腿、香肠和肉酱,银色的刀叉放在一边。
烤肉有猪肉、牛肉、羊肉、鱼肉和鸭肉,都用铁钎架在长条形的炭火盆上翻烤,大厨带着学徒在现场掌握着火候,慢慢从淡粉色变成诱人棕色的烤肉滋滋冒油,肉香味弥漫开来。
不过,上来的面包怎么有点奇怪?
一位宽额头的银发青年好奇地停在了面包桌旁边。
这位现年21岁的年轻学者并非贵族出身,现在也并不是巴黎科学院的成员,能受邀来到凡尔赛宫中吃宫宴的机会并不多,每次都会好好地享用一番美食。
不过,今天的面包怎么奇形怪状的?
“晚上好,西蒙!”新晋科学院院士拉瓦锡春风满面地朝他迎面走来。
“安托万!”银发青年高兴地冲他摆了摆手,指给他看那些面包,“你看,今天的面包除了圆面包以外,还有这些呈现奇妙的长棍形和两个底面相接的半圆锥形牛角面包,让我不得不觉得皇宫里的大厨是不是换了一位极富空间想象力的先生。”
“对于数学家来说,可能确实如此,”拉瓦锡耸耸肩,“你猜我们研究化学的人会怎么看它们?”
“怎么看?”银发青年好奇地问道。
拉瓦锡从旁边拿起一只薄薄的白瓷盘,径直捡了一只牛角面包,“管它什么形状,好吃就行,拉普拉斯先生。”
他咬了一口牛角面包。
酥皮令人意外地轻盈松脆,让他在一瞬间以为自己咬到了空气。
下一刻,随着层层酥皮破碎,一股浓郁醇厚的奶香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又衬托出经过充分烘烤的甜美小麦香气。
“我改变我的意见了,西蒙,”他咽下一口面包,严肃地转向拉普拉斯,“我认为发明这款面包的大厨确实拥有精妙的空间想象力。没有这样的千层酥皮,就没有这样的美味。”
“既然你先尝试了牛角包,那我就来试一试这些‘棍子’吧。”拉普拉斯跃跃欲试地用刀切下了一块长棍面包。
这种面包的表皮很脆,一刀下去,便显露出里面洁白柔软的纹路。拉普拉斯还想留着肚子吃肉,只切了一小块下来。
“哇,外面很脆,里面很软!”他感叹了一句。
面包的味道出人意料地简单,但却刚好衬托出浓醇的麦香味,越嚼越香。面包刚刚出炉,内芯热气腾腾,作为吃肉喝汤之前的一点铺垫刚刚好。
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工夫,更多人注意到了今天舞会上供应的面包变了,都好奇地过来品尝,随后便有人惊讶地去询问膳食总管。
很快,他们得到了答复:“这两种新的面包配方是王妃殿下从奥地利带来的,牛角包的名字叫‘可颂’,那种棍子面包叫‘长条形宝石’。”
等会就让仆人去面包房打听一下配方——马上有嗅觉敏锐的人想道。
这是一件争分夺秒的事情。很显然,这两种面包在这场舞会上非常受欢迎,这也就意味着潮流!
住在巴黎的人们无时无刻不在追赶凡尔赛的潮流。面包配方在巴黎一定会大受欢迎的!
等到安塔妮亚和路易跟在国王身后一起走进玛尔斯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人们热热闹闹地议论着这两种形状好看又好吃的新面包的一幕。
她的第一反应是——糕点大厨竟然把可颂拿来做了晚餐?
安塔妮亚脑子里嗡了一声。
……好吧,她艰难地深吸一口气。
尊重饮食自由。
“王储及夫人殿下,女士们,先生们!”科学院院长站在大理石平台上拍拍手,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情看了过来。
“我们非常荣幸地宣布,王储殿下和王妃殿下为科学院颁布了新的悬赏征文,题目是改进蒸汽机使其具有实际应用价值,奖金二十万里弗尔。”
众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大家都知道,悬赏发布和颁奖各会有一场舞会沙龙,这也就意味着并不能经常来凡尔赛宫的学者们可以吃两顿美味的皇宫宴席。
真是令人鼓舞啊!希望早日有人拿到悬赏!
这样的舞会相当自由随意,宣布了这一消息之后,人们便可以自由地走动、聊天、取用食物。王储夫妇可能只是露个脸,也可能会待更长时间,不过他们本来也只是两个年轻的孩子,众人并不觉得有什么负担。
“我们先去吃点东西?”路易问安塔妮亚。
“你去吧,我不饿。”
安塔妮亚来之前已经吃了点东西。
于是,路易丝毫不在意地凑过去,在热情的人们的推荐下也从面包开始。他吃了一口,便回过头冲安塔妮亚竖起了大拇指——超好吃的!
安塔妮亚看着兴高采烈的小胖墩,忍不住笑了。
就在这时,有人走到科学院院长身边,对他说了几句什么。
“哦,女士们,先生们!”院长立刻又拍了拍手。
大家再次转头看去——又怎么了?
“补充说明一下,这是由美丽的王妃殿下率先提出的——按照法兰西宫廷传统,第一位赢得悬赏的学者将会获得邀请王妃殿下共舞一曲的特权。”
作者有话说:
有人背后使坏,安塔妮亚:对不起,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名额已经内定了。
关于宫宴食物和蜡烛的描写参考威廉·里奇·牛顿《大门背后:18世纪凡尔赛宫廷生活与权力舞台》。
第37章
◎不敢邀请我跳舞吗,特斯拉先生?◎
第一位赢得悬赏的学者,将会获得邀请王妃殿下共舞一曲的特权。
“王妃殿下万岁!”众人又是一阵热烈鼓掌,就连还拿着半块面包的王太子都高高兴兴地加入了这阵掌声。
唯有安塔妮亚心情微妙地看了院长一眼,若有所思的目光很快掠过了隐在人群中的普罗旺斯伯爵。
普罗旺斯伯爵前一刻还在专注地盯着她,却在她看过去的一瞬间偏过了头,在几秒后悄悄瞥了角落一眼。
——杜巴利夫人正和几位贵妇一起在那里打牌,不过此时也都笑眯眯地看着这边在鼓掌。
安塔妮亚立刻了然。
法兰西宫廷传统?
那是蓬帕杜夫人的传统——也就是路易十五国王的前任情妇。
王后去世后,独占国王宠爱的蓬帕杜夫人在宫中地位俨然另一位王后。她喜爱艺术与科学,获得悬赏的学者如若邀请她共舞,她从来不会拒绝,久而久之人们便把这当成了一种传统。
可安塔妮亚不是情妇。她是奥地利公主,法兰西王妃。
严格说起来,这是对她的羞辱。
可是,这件事又非常隐晦。如果她当场翻脸,会给在场几百位贵族名流留下“没教养、严厉刻薄”的印象不说,也是对在场的杜巴利夫人的羞辱——
众所周知,杜巴利夫人睚眦必报,她通过国王的床榻掌握着此刻宫廷中无上的权力。
那位心思单纯的科学院院长怕是被杜巴利夫人的哪一位密友给坑了,恐怕心机深沉的普罗旺斯伯爵在里面也有一腿。
法国宫廷里就是有很多这种不入流的小伎俩,就像蚊子的叮咬,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损害,却很是恶心人。
上辈子的安塔妮亚对这些脏东西厌恶至极。身为公主、王妃、王后,她足够傲慢,也有足够傲慢的资本——但这改变不了她因此被贵族暗中排挤的结果。
当国王活在凡尔赛宫中,传到巴黎再从巴黎传到全国的消息都由出入凡尔赛的贵族把持,他们会把她描绘成怎样的一个女人自然不难想象。
安塔妮亚在众人热烈的目光中微笑着点头示意,仿佛非常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传统”。只要没有人提出,不会有人发现有什么问题。
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玛尔斯厅末端墙上的华美挂钟。
八点一刻。
按照正常的惯例,现在“官方”部分已经全部结束,接下来便进入所有人自由自在地享受沙龙的部分。贵族们会一起打牌、跳舞,而对发布的新悬赏有兴趣的学者则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这个题目。
但在此时,通向西厅的侧门忽然打开了。
一辆小推车被几名男仆一起推了进来,上面放置着一个结构复杂的金属庞然大物。
小推车最后面跟着一名高挑的少年。
他右眼戴着一枚单片眼镜,垂下一条细细的银链。
“……是他?!”马上有人下意识地吸了口冷气。
“是他!那个长着邪眼的家伙。”人们窃窃私语,“你看,他戴着那枚眼镜,就是为了遮盖自己的邪眼……这还是许多学者联合要求,才迫使他戴上的。戴上眼镜就不必害怕,但每当他拿下眼镜,你就要小心了!他随时有可能诅咒你……”
在这座无聊的宫廷里,八卦总是比正经消息穿得更快更广。
在短短几分钟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气质出众的高挑少年,就是那个遭到许多院士联名弹劾的“巫术师”,便都不由自主地悄悄将目光投了过去。
和其他穿着色泽鲜艳、袖口缠绕蕾丝的宫廷礼服的男士们不同,少年的衣服是简单的纯黑,仅从领口延伸到外套的对襟下摆处点缀着银白刺绣。
外套里面是更加简单的白色丝绸衬衣,配的马甲也是黑色,没有穿大红色的长袜,也没有穿高跟鞋——可他依然足够高挑,走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这一身纯黑的衣服若穿在别人身上,定会显得寒酸又死板。
可哪怕那些最嫉恨他的人们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身衣服穿他身上格外衬得身材修长、肩宽腰窄,竟然凭空生出一派古典主义的优雅风度。
凡尔赛宫里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各种小团体和阴谋,没有人对那些排挤人的手段陌生。虽然大家都知道科学院有一位年轻学者遭到联名弹劾的事,但对于科学院这种辛苦又不太有油水赚的地方,人们的关注度总会低很多。
于是,绝大多数人都是在此刻第一次意识到,这回遭到排挤的学者,竟是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
这样年轻,又这样英俊逼人。
玛尔斯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微妙。
奏乐仍在继续,一张张牌桌和赌桌上的游戏似乎丝毫未受干扰,人们依然在谈笑风生——可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变化。
仿佛一片空气被什么无形的气场推开来,那种令人心悸的静默随着少年轻盈的步伐一路划开人群,直到他走上了科学院院长所在的大理石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