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塔妮亚折下一朵特别大的蒲公英绒球,小心翼翼地递给路易。
尽管她已经很小心了,蒲公英递到太子手上时还是飞散了几簇绒毛。
路易很深很深地吸了口气,感觉胸口都要爆炸了——然后猛地一口吹过去。
呼!
蒲公英绒球轰然散开,飘成了漫天雪白绒毛,在他的身边漂浮游荡。
路易感到某种说不出的东西就像刚才那口气一样忽然从他胸腔中蹦了出来,“轰”的一下散开了,炸成了漫天绚烂烟花——
他见过无数场精心制作的烟花,它们远远没有吹散这一朵蒲公英那样让他感到快乐。
“很好,你已经学会了怎么吹蒲公英。”安塔妮亚很是欣慰地拍拍小胖墩的肩膀,“接下来我可以教你怎么踩水。”
树荫遮蔽了夏日午后的全部暑气,安塔妮亚走到溪边,径直脱了鞋袜,赤着脚踩进了水里。
路易再次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远远地超出了他的认知。
“嘶……还是有点凉。”安塔妮亚扶着溪边的树根站起身来,顺手将裙摆解了下来。
这是她专门请裁缝在一条白色丝绸长裙的基础上修改过的小白裙,裙摆是可拆卸的。
在公开场合,她依然穿着能够拖地的长裙,以符合凡尔赛宫的奢靡风气——如果裙摆不会拖在地上弄脏,就可以多穿几次,这样有失贵族身份。
而在只有最亲近的侍女和仆人的小树林里,她就可以拆下裙摆,享受只到脚踝的丝绸裙轻快的感觉。
为了好好享受这个夏日午后,她偷偷带着亨利耶特出来,躲开了诺阿耶伯爵夫人——不然一切就泡汤了。上辈子路易的十六岁生日会上,诺阿耶伯爵夫人看着她怂恿着一群人都下了水踩水玩,那脸色可是黑成了一片。
更完美的是,拉沃古翁公爵也没有跟着路易,这可真是难得。要知道,之前他可总是一副怕她从他手中把小太子抢走的模样。
“安托瓦内特,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安塔妮亚一回头,就看到小胖墩的脸上再次出现了那种看到她采芦笋时的崇敬神情,就好像她是赤脚踩在火堆或刀尖的魔法师一样。
安塔妮亚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弯下腰仔细地挑选出一片又轻又薄的石子,神秘地冲他勾了勾手指:“路易,你想不想学打水漂?”
……
“这真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路易仰面躺在溪边的草地上,双脚浸在溪水里前后摇摆,“安托瓦内特,谢谢你!”
在凡尔赛深宫中长大,生平第一次在野外这样疯玩的路易高兴得像个孩子——不,他本来就是个孩子。
“不用谢。”安塔妮亚微笑着坐在一边看着他。
树林里传来蓝头山雀啾啾的叫声,阳光斑驳地落在小太子的脸上,衬得他圆润的脸上一双蓝眼睛格外明亮。
那双蓝眼睛让她想起了她爱哭的弟弟马克西米利安……还有她的小儿子查理。
查理和现在的路易长得真是很像。
安塔妮亚垂下眼,轻声开口:“其实,这才是大多数人的童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路易也很可怜。
他生来就是国王。
可他生来就不该是国王。
安塔妮亚转过身,手臂支在脸颊边看着小太子:“路易,我们应该离开凡尔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看看真正的法国。”
“这个国家是属于我的呀。”路易疑惑地挠了挠头,“这里才是真正的法国吧?”
安塔妮亚沉默了片刻。
“路易,虽然你是王太子,将来会成为法兰西国王,但你终究只是一个人——而法国还有两千五百万人。”
“是他们组成了这个国家,所以我想……我们该去看看法国人民真实的生活。”
“啊,好呀!”路易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那就可以离开凡尔赛了!”
安塔妮亚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她心里想的是考察社会民情,而路易想的……大概是可以出门玩了?
她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没说什么,伸手摸了摸路易凌乱的短发。
为了以后着想,她原本其实打算尽早尝试培养太子领导国家的能力——虽然上辈子他在危急关头的优柔寡断和懦弱无能让她失望透顶,但她还是心存一丝希望,说不定是年轻时没培养好呢?
但看到这一幕,安塔妮亚忍不住就心软了。
她上辈子不到十五岁嫁到凡尔赛宫,无忧无虑的童年就此终结。
而面前这个兴高采烈的小男孩在这里长大,他几乎……完全就没有童年。
算了,再等等吧。
祖父还在位,路易总还有几年可以做个孩子。
……
这趟野餐之旅让法兰西的王太子殿下大开眼界,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赤着脚在小溪里跑来跑去,打了无数次水漂,终于创造了跳三下的最高记录。
而原本在他的认知里一向只能放在镶金白瓷盘里的烤鸡、火腿、浓汤和面包放到草地上吃,也似乎一下子变得双倍美味。
他吃了两只烤鸡、一大块法棍配奶酪肉酱、两块勃朗峰栗子蛋糕和一盆炖菜。
吃饱喝足后,路易满足地打个饱嗝,终于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王妃都把这么美妙的事情与他分享了,他也该向她打开自己秘密王国的大门——他忐忑又期待地问道:“安托瓦内特,你想不想去我的锻造车间参观?”
“哦?”安塔妮亚愣了愣,随后才想起那是哪个地方,“好呀。”
王太子路易有一个秘密基地,那是他最快乐也最惬意的地方。
安塔妮亚上辈子就知道那里。她只去过一两次,对那里也并不感兴趣,但她知道路易喜欢待在那儿——在那里,他可以做一个无忧无虑的锁匠。
从进门处的柜子开始,到处都都是横七竖八的铁砧和沉重黝黑的铁器。
三十六格的平面木抽屉里堆满了各色螺丝、螺栓和钥匙胚,大长桌上扔着大大小小的锉刀、榔头和齿轮换向器,一串串钥匙挂在墙上。
路易小心地观察了好几眼安塔妮亚的神色。
——呼,还好,她并没有很多人来到这里时或吃惊或鄙夷的神色,就像他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他只是喜欢研究锁具而已啊。
“你……觉得怎么样?”他有些紧张地绞着手指。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神奇的地方。”安塔妮亚信誓旦旦地说,“这么多锁——都是你做的吗?”
她控制着表情,做出了恰到好处的惊叹。
这个年纪的少年,特别是天性一直受到压抑的少年,是很需要鼓励的。
路易的神色随着她的问题亮了起来:“是,是的!”
小太子明显一下就放开了许多。
他带着安塔妮亚一路走过摆着锁具的长柜:“这是最简单的挂锁,但是是我做的第一把锁!”
“哦,我真为你骄傲。”安塔妮亚微笑道。
路易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他挺了挺胸膛:“还有这个——这是一个英国人在中国的三簧锁基础上设计的凸轮转片锁,我拆开来自己学着做了一个!”
“你看,这里面的金属叶是利用弹簧转动的,钥匙从这里插进去之后,必须转到锁舌的缺口才能开启,这样就安全了很多,因为特别不好破解。”*
安塔妮亚其实并没有听懂,但这不妨碍她继续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侃侃而谈的小胖墩:“你太棒了!”
最开始只是鼓励,但安塔妮亚看着看着,倒是真有些敬佩路易了。
上辈子她不感兴趣,竟然从来没有注意过,他做的锁具相当精密——里面甚至还有凡尔赛宫一两个世纪后才装上的球形锁。
抛开别的不讲,路易在制锁上是真有点天赋。
如今的凡尔赛宫所有房间都没有锁……安塔妮亚思忖着,小太子的这个爱好或许可以有些更务实的用武之地。
路易最后带她穿过走廊,走到了另一个房间。
一个巨大的炉子立在房间中央,里面冒着通红的火光。房间里的温度明显比周围高很多,让人一靠近就汗如雨下。
小太子格外得意地指着那个炉子:“你看,这是我几个月前刚找人撞上的锻炉!你知道锻焊吗?”
“不知道,但听起来很厉害。”
“其实也没什么啦……就是把两块金属加热,大概加热到快到熔点的时候——这时候的金属还是固体,但是已经很软了。趁着这么热的时候,你把它们放在一起,用榔头拼命地敲打它们,就会黏合在一起了!唯一的难点在于高温的时候金属特别容易生锈,所以会在锻焊的时候往上面洒沙子,这样就可以解决问题。”
“原来如此!听起来好像很难。”
“没错,这种技术可比单纯打磨铁块难多了,还有些危险呢!但我还是坚持打造了这台锻炉,因为这样可以做出更加自由的形状,对金属形状有更好的掌控,也就可以做出更精密的锁!”
路易很高兴地说,“锻造要求的精度很高,我在不断地打磨自己的技术……我想发明自己的锁!”
就在这时,拉沃古翁公爵出现在了门口:“殿下!”
“啊,公爵先生。怎么了?”
“请您出来一下,我有事要跟您说。”
“哦……好吧。安托瓦内特,你可以随便到处看看,但不要靠近锻炉——那里对你很危险的。”
“没问题。”安塔妮亚答应。
路易疑惑地跟着公爵走出了屋子。
刚离开门口没多久,拉沃古翁公爵猛地转身拉住了路易的手。
“哎呀!您这是做什么?”路易吓了一跳。
公爵紧紧绷着脸,眼中却射出某种狂热的光芒,连声音都发颤了:“殿下!那个奥地利女人……她,她是个女巫!”
作者有话说:
小胖墩的爱好将来会派上大用场的,认真脸。
*参考杜万明《建筑门锁的演化与建筑智能门锁》。
第44章
◎女巫的口味很独特◎
安塔妮亚被路易从打铁炉的房间里叫出去时,心里在猜测这应该是上辈子拉沃古翁公爵搞的哪一出——
是偷听她和侍女讲话,给太子告黑状?
是说她对太子怀有贰心,到处勾引男人?
还是要把路易引开,另找个人从窗户里对她哼一句:“奥地利母狗!”
这些都是她上辈子真实的遭遇。
所以上辈子拉沃古翁公爵下场挺落魄的,毕竟愚蠢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
上辈子的她孤身一人生活在凡尔赛宫里,面对这些人的排挤,曾经有一段时间真情实感地疑惑且难受过。
她真的只是一个善良的公主,带着对法国的期待嫁到这里来,现实却打碎了她曾经公主和王子的童话幻想。
那些年,杜巴利夫人和她的小团体以她为主角编了不少下流的打油诗,最爱用的词就是“奥地利母狗”,还喜欢用酸白菜、香肠这些日耳曼风味食物来嘲笑她。
在这个宫廷中,很多人本来就反对王太子娶她;有了国王唯一的宠姬的默许和怂恿,他们更是以欺负她为乐——要是能破坏她和路易的感情,让他们离婚就再好不过。
就算不能改变他们的婚姻,恶心一下这个外国女人也是好的!
而在同一时间,三位公主和诺阿耶伯爵夫人等循规蹈矩的女人则每天都恐吓她:“你要是胆敢跟那个不干净的女人说话,就会在这里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安塔妮亚过了很久才终于明白,当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没有别的事可干时,能够让一个无辜的人为自己利用、让看不顺眼的对象痛苦,就是许多人无聊生活里的乐趣。
团结起来一致排挤某个外来者,会让他们产生一种自己被认可、被包容的归属感。
这就是……凡尔赛宫。
不过,等到路易拿着她画的图给她看——那明显是拉沃古翁公爵带来的,安塔妮亚还是感到了不悦。
这没有门锁的、毫无隐私的凡尔赛宫!是时候给这里的住户们普及一下隐私权了。
路易的神色很严肃:“安托瓦内特,公爵先生说你是女巫,还说这是从你房间里找到的证据。”
拉沃古翁公爵大约是以为终于抓到了王妃实打实的把柄,甚至抬起下巴睥睨了安塔妮亚一眼。
路易瞟了他一眼,摇摇头:“但我不相信。”
“……殿下?!”公爵后知后觉地转过头,震惊地看向一直以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太子。
“他说这画的是凡尔赛宫,而你标出的这些墨点都在国王、我和弟弟们、公主的几个房间里,还画出了这些用于诅咒的线条。你能解释一下吗?”
公爵忍不住插嘴道:“殿下,你看这些形状诡异的线条从宫外一直连到宫内,你觉不觉得特别像某种魔法阵?”
安塔妮亚有一瞬间想说,你觉不觉得它们更像你的脑回路?
女巫?
太久没有听过这个词了,她一瞬间竟然有种自己老了的感觉——啊,原来这个时代的人竟然还在拿女巫来攻击女性呀。
不过,公爵先生往常不应该这么莽撞的。
或许是因为他的儿子女儿前程被毁,情绪变得暴躁冲动了;也或许是他对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地位太过自信了——毕竟,上辈子他就是在偷听路易和她说话时被发现,结果路易大怒地把他辞退了。
“哎呀!小路易和安托瓦内特果然都在这里呀。”一个带笑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