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净宁喝了口酒,没有说话。
老爷子今天这通话不是没来由,先是断了姑姑林玉珍的后路,又给林净宁安排亲事,几个月前还说先不提,怎么才过去多久,风向又变了?
林之和看了一眼林净宁,说:“净宁最近挺忙的,要不后面再说吧。”
老爷子咳咳嗓子,用餐巾擦了擦嘴道:“这两天我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有些事还是趁着我在,都办妥了,我才放心。”
林母:“您还康健着呢。”
老爷子说:“林家以后还是要靠你们兄弟俩,之和在公司忙不过来,净宁也尝试够了,该回嘉兴了。”
林净宁抬眼。
林玉珍忽然阴阳怪气道:“我算是听明白了,您这是想让二少爷回来,所以要把我踢走给他腾位置是吗?”
老爷子沉默。
林玉珍苦笑:“您别忘了,他是谁的儿子。”
一桌人脸色都变了。
孟春林嘿嘿笑了:“我妈喝多了。”
说着又扶着林玉珍起来,偏偏林玉珍正在气头上,对着老爷子气道:“这么多年我为了林家鞠躬尽瘁,您就是这么待我的,就不怕他为了自己母亲毁了林家吗?这么多年他可是还在找许诗雅您知道吗?!”
这事儿是林家的禁忌。
老爷子一把摔了筷子。
林玉珍惊了一跳,不敢再多说话,被周樱和孟春林扶着出去了。林淮皱着眉头,给林母使了个眼色,也让跟着出去了。
桌上就剩四人。
老爷子叹了口气,话像是对林淮说的,却又让他们兄弟俩听:“玉珍这几年给净宁使得绊子,我不是不知道,你这个做父亲的应该也清楚。”
林淮低头听训。
老爷子说:“她太乱来,让她自己先静静。”
林之和犹豫道:“爷爷——”
老爷子抬手制止。
林净宁一直没有说话,他知道林家最近在争一个项目,因为林玉珍的失策造成了巨大损失,而起因就在于为了孟春林给出去的那一个股份点。
老爷子叹了口气道:“净宁留下,你们先出去。”
林净宁神色清淡。
等到八角亭里剩下他们祖孙二人的时候,老爷子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净宁啊,你恨爷爷吗?”
林净宁良久没有说话。当年有关他母亲的那件事,林家动用了极大的关系一藏到底,因是他父亲林淮的一件风流韵事。那一年许诗雅还在宜城大学教书,与李恪严是同事。林淮被老爷子派去宜城两年,因为李恪严的关系,认识了许诗雅,只是后来有一次酒醉迷了眼,而许诗雅也怀孕了。
或许,许诗雅是想打掉的却还是留了。
也是那一年,林之和体弱多病,老爷子怕林家无后,留下了这个孩子,待孩子一出生,许诗雅就和林淮断了干系,一直在宜城大学教书,直到林净宁十六岁那个千禧年,忽然人间蒸发。
后来的事,还是他让杨慎查到的:“雅姨后来有找过林叔,想见见你,林家不同意,她在宜城一待就是十六年,一生未婚。”
八角亭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吹了起来。
老爷子苍老的面容满是皱纹,像是一瞬间老了很多,再合身的衣服穿着都宽大,佝偻着背,说着话的时候嘴都要颤很久。
林净宁道:“爷爷,我送您回房吧。”
老爷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之和性格太温和了,你父亲也上了年纪,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你是时候从宜城回来了。”
林净宁没有出声。
老爷子拄着拐杖,自己站了起来,林净宁倾身去扶,老爷子躲开,他只好跟在后面,直到老爷子过了湖心亭的廊桥,走到房间门口。
林净宁说:“您慢点。”
老爷子忽然道:“你姑姑为了春林给出的那一个点,应该在你那儿吧,别说你不知道,圈子里有一招叫通吃。”
林净宁陡然抬眼。
老爷子笑了一声:“林家的百年基业有望了,你这性子真是随我啊,一步一步,环环相扣,够算计。”
林净宁许久才淡声道:“那您还让我回林家?”
老爷子没有说话。
林净宁:“您不怕我——”
老爷子却道:“联姻的事你自己谈,温家的也好陈家的也罢,趁我还有口气能看到你今年结婚就行,但林家你必须尽快回来。还是在外面站一会儿吧,我和张律师有事要谈,你想通了就可以走了,明天再来陪我用早餐。”
房门慢慢关上,风大了起来。
林净宁站在门口,神色凝重。
有树叶落在肩头,又被风吹落。他一直站到了傍晚,依旧挺直着背,像从前一样,只有他一个人,孤独笔直的站立,不曾弯腰,不曾后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老爷子房里的灯熄了,林净宁才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走出了林家。
他一个人走在外面街道,点了支烟。
烟雾缭绕起来的时候,他隔着夜光看见霓虹灯闪。昨夜也是这样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不同的是那时身边有个百灵鸟。林净宁近乎落寞的笑了笑,猛然吸了口烟。
温渝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过来的。
林净宁正迷着眼抽烟,看到来电,顿了片刻才接起,听到的是她清爽绵软的声音,慢慢的,轻轻的,近乎试探的:“林净宁?”
他猝然笑了。
温渝松了口气:“你晚上回来吗?”
林净宁一怔。
温渝说:“你这院子还挺好的,我最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就当在你这度假可以吗,你不着急回来吧?”
听这话的意思,像是不盼着他回去。
林净宁笑笑:“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温渝敏感的察觉到,他的声音有些低落,说话的样子温和了一些,吸烟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晰,不免担心道:“你没事吧?”
林净宁:“没事。”
温渝不信:“真的?”
林净宁说:“真的。”
温渝:“那你笑一个我听听。”
林净宁:“………………”
温渝又问:“你现在做什么?”
林净宁不答倒问:“你呢?”
温渝说:“发呆。”
林净宁笑笑。
温渝那时,正盘着腿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抱着怀里的西瓜,一勺一勺往嘴里喂,轻声道:“宜城的雨好像下不完。”
林净宁只是听着。
温渝说:“你无聊吗?”
林净宁:“还好。”
“要不我们猜谜吧。”温渝说。
她最近是上瘾了吗?林净宁笑。
接着便听见她道:“有一片草地,打一植物。”
林净宁:“梅花。”(没花)
“又有一片草地。”
林净宁:“野梅花。”(也没花)
“来了一群羊,打一水果。”
林净宁:“草莓。”(草没)
“来了一群狼。”
林净宁:“杨梅。”(羊没)
温渝:“………………………………”
林净宁闷声笑了起来,温渝吃瘪。嘉兴的天这会儿也有些变化,乌云从北方飘过来,像是要下一场大雨似的。
温渝忽然正经的叫他:“林净宁。”
他抽着烟抬眼。
听见温渝用南方人的那把温柔的嗓音,轻声道:“小时候我爸去世,那时候以为天都塌了,后来我姐说,爸只是早一点去了天上盖房子等我们,等以后老了,也会有大别野住,那样一想就不害怕了,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哪怕是天塌了。”
林净宁平静的听着,随即笑了。
“你笑什么?”温渝问。
林净宁:“我笑了吗?”
温渝:“还不承认。”
林净宁笑开了。
温渝哼了一声。
听见林净宁揶揄道:“我们是不是得算算账,上次你不告而别找不到人,这一回好歹我还能让你打通电话,你说说这笔帐怎么算?”
温渝:“……………………”
空气中安静了半刻,便传来她模糊不清越来越远的声音:“哎呀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林净宁?好像信号不好………………喂?喂…………先不说了。”
随机电话挂了。
林净宁在这边哭笑不得,他淡淡的吸了口烟,偏头看了一眼前面的黑夜,随着烟雾缓缓散去,目光转而变得温和起来。
第30章
嘉兴林家经过昨夜一场,算是变了个小天。老爷子随口一句“林家以后还是要靠你们兄弟俩”,也是宣称了林净宁的地位,给他回林家做好铺垫。到底当年他独自出去创业,不是没道理的。
林净宁那晚睡在酒店,翌日回了林家。
老爷子已经吩咐人备好早点,林净宁去的很早,家里其他人已经坐下了,他拎着十里糕铺的桂花糕,放在桌上,笑道:“刚好经过,买了一盒。”
周樱随即道:“还是净宁有心,您说是不是啊老爷子?”
老爷子抬了抬眼,似笑非笑。
林淮说:“都动筷吧。”
本来就不亲密的家庭关系,在此刻有些多余的尴尬,这样的画面似乎是这个大家族的常态,都不怎么说,说了也是留三分,不知道真假和情谊。
林之和道:“昨晚我和周樱商量了一下,刚好明年在芬兰那边有个项目,可能要待一段日子,这样正好净宁回来帮爸爸。”
老爷子半晌点头。
林净宁看了一眼林之和,听到周樱对老爷子道:“我可是和您立过军令状的,今年一定让您看得到二少爷带个女孩子回林家,就看净宁给不给嫂子这个面子。”
周樱这一招玩的好。
林净宁玩味笑了:“大嫂这么上心,净宁岂敢不从。”
周樱很快回道:“那我可当真了啊,改天去宜城你可别推着不见,这一回爸妈和老爷子作证,我可要告状的。”
林之和推了一下周樱:“吃点东西。”
林淮接着道:“玉珍昨晚回了庆州,春林腿还没好,估摸着还得在医院养些天,到时候他的事我再和温家谈。“
老爷子吃了口小菜,道:“温老一向与世无争,这门亲事大概不好谈,春林那边现在就知道画画,不学无术,温老怎么会把自己孙女嫁给他?”
林淮:“您是说——”
老爷子摆摆手,不打算再说。
用过早餐,老爷子回屋休息。林淮也没再说什么,与林母先后走了,周樱自己开车去公司。林之和故意走的晚,提出开车送林净宁去机场。
林净宁没有拒绝,只是说:“我开吧。”
林之和笑。
难得有这样的时间,林之和坐在副驾驶,伸了伸拦腰,道:“你开车技术一向好,要是去参加个什么赛道准能拿奖。”
林净宁扶着方向盘利落转弯:“我开车还是你教的。”
“怎么会忘。”林之和道,“你小子那时候就一身胆。”
林净宁笑笑。
林之和道:“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林净宁偏头看了一眼:“怎么这么感慨?”
车子开的好,快,却也稳。
这也是林净宁做事的方式。
林之和缓了一会儿才道,“周樱说的话你别往心里放,她掀不起什么场子,不过是为了讨老爷子欢心,说到底也是为了我。”
林净宁沉默半晌。
林之和道:“你和爷爷是真像。”
“是吗?”
“很像。”
林净宁没说话。
林之和轻道:“这些年我身体就这样不上不下,姑姑又强势,周樱两面为难,爸一向比较疼姑姑,还好爷爷这回处事果断,我们都觉得你也该回来了。”
“所以就放任你老婆?”
林之和挑眉:“你都三十多的人了,就不想结婚?退一万步讲,她现在必须得先站在老爷子那边。不管怎么说,你别搭理就行了。”
林净宁哼笑:“我可不敢。”
“臭小子。”林之和说着,又叹气道,“就是这回让姑姑难办了,她插手的事实在是太多了,爷爷也是没办法。”
林净宁开着车,摸出一支烟。
林之和忽然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大腿,皱眉道:“这两天都差点忙忘了,你飞机着急吗?要不把我放路边,我自己打车过去,有个拍卖会还挺重要。”
林净宁:“什么地方?”
“丹麦清河酒店。”
林净宁没有犹豫,直接将车倒转,从右边的高速岔路口往江桥大道开去,拐过弯才道:“你什么时候喜欢这个了?”
“周樱看上了一个物件,我找了很久才看到消息,说这次的拍品里有,提前一个月就联系好了,听说这回拍的人不少。”
林净宁问:“都有什么藏品?”
“一些宫廷瓷器,古画,玉石什么的。”
林净宁沉吟片刻,笑了。
二十分钟后,车子到达酒店,有侍应生过来泊车。林净宁穿的衬衫西裤,也没有打领带,从车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