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罗妖尊呆了半晌才道:“想不到,滟月妹子竟是潋月道尊。”
明霄法尊垂下眼,淡淡一笑:“我竟也没有看出……”
千罗妖尊感叹道:“以往与道尊接触也不多,以为她为人正派稳重,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幅面孔,我们都被她骗过去了……”
明霄法尊想起那夜闲云殿上的谈话,她说世人并未真正了解她,他以为自己与世人是不同的,他与她相识三百多年,一起走过最艰难的岁月,生死与共,互为知音,却原来他与世人并无不同,都只看到了表象,未曾走进过她的内心……
“我又何尝不是……”明霄法尊眼底闪过一丝轻嘲。
千罗妖尊怅然一叹:“她说能帮我开花,不会也在骗我吧……”
明霄法尊:“……”
千罗妖尊:“法尊,你为何这么看我?”
人、妖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只觉得他有病。
明霄法尊:“同是草木精灵……为何琅音仙尊无心,你的心……却这么大?”
千罗妖尊正色道:“我的心再大,也只能装得下芳尊一人。”
第42章
无尽海域深处是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仿佛千万年前有神明在此劈下一道,地壳崩裂,直达地心。
灵力自峡谷深处源源不断渗出,蛟宫便坐落于裂缝之上,大陆上价值万金的明珠这里随处可见,将蛟宫笼上了一层虚渺的柔光。
四海之皇的居所称之为伏波殿,便在蛟宫的心脏之处,也是四海之中灵力最盛之地,历代登上这个宝座的王者,无不踩着尸山血海。至爱可杀,手足可断,一切皆可抛,对这些生活在深海之中的海妖来说,情之一字,有,但是不多。
蛟宫的海心牢里一片漆黑,明珠在海底虽不算珍贵,却也不是这些囚犯配拥有的。只有一只灯笼鱼偶尔自笼外巡游经过,才能借着微光看清牢中的景象。
半身□□的男子被吊在半空,两根玄铁锁链自上方垂落,尖锐的铁钩贯穿了琵琶骨,他仿佛死去一般无力地垂下头颅,墨发于水中飘荡,像海草一样散开,半掩着他的面容。暴露在外的肌肤无一寸完整,纵横交错着狰狞恐怖的新伤旧痕,丝丝淡红自伤口处溢散出来,看他形销骨立,一身鲜血几乎都要流干了。肚脐之下的蛟尾也失去了生气,本该光泽i丽的鳞片尽皆黯淡,下方的地面上散落着因受刑而剥落的鳞片,带着暗红色的血迹。
“他还没死吗?”红色的灯笼鱼游过的时候嘀咕了一句。
“已经十年了,居然还撑得住。”绿色的灯笼鱼低声说。
“殿下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敢跟着敖戌一起对付殿下,枉费殿下信任他。”
“谁知道呢,可能是因为故意想折磨他吧。”
“会不会他其实已经死了?”
灯笼鱼说着游近了一点,朝笼中囚犯挥出一鞭,灵力凝成的鞭痕落在瘦削的身躯之上,很快便又溢出了淡红色的血痕。
那人抽搐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血色是红的,还没死呢。”
敖修微微睁开双眼,无神地看着微光中浮荡的血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多久了,只有受刑时他才能看到丝毫微光,以至于他现在看到光时,身体便会不由自主地抽搐,似乎连骨髓都在剧痛。
长久的黑暗与疼痛会让人丧失思考的能力,他过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敖沧怀疑他参与了叛变,哪怕他没有证据,但对凉薄的水族来说,怀疑便足以疏远,对高高在上的海皇来说,怀疑便可以虐杀。
“敖修,你不过是个生母卑下的贱种,若非本座收留,你早就被海妖吞吃了,你居然敢背叛本座!”敖沧重重地踩着他的后背,盛怒之下几乎碾碎他的脏腑。
“我没有……”敖修虚弱着辩驳,唇角不断溢出鲜血,他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双方实力差距太过悬殊,再多反抗也是徒劳。
敖沧的生母拥有更纯粹的神脉,他生来便凌驾于众兄弟之上,上一任海皇有数不清的妻子与儿女,唯有神脉者才能得到海皇赐名。
敖修的生母只是一个普通血脉的蚌精,只因生得极其美貌,歌喉空灵,便被海皇看上玩了几天,之后便生下了敖修。没有人知道海皇究竟有多少子女,在有名有姓者之中,敖修排行一百零九,在偌大的蛟宫之中,他并不比其他虾兵蟹将高贵多少。
水族以实力为尊,实力以血脉为基础,强者恒强,弱者恒弱,更别说水族残酷,同类相食。想在海中活下去,弱者只有依附强者,人族称之为寄生。
敖修侥幸传承了海皇的微薄神脉,被赐下姓名,居于蛟宫,但这也未必便是幸运。自他有记忆起,似乎便一直低垂的脑袋,听凭兄姐们差遣使唤,甚少有一日不被打骂。蛟宫灵气充沛,能生活在此处修炼,胜过外间十倍,他忍辱百年,终有小成。本以为依附于敖沧,待敖沧登上皇位后,他便能与有荣焉,但旁人一句闲话,便引起敖沧猜忌,百年的讨好跟随,便如泡影,被敖沧一脚碾碎。
“今日还有九十九鞭,你来吧。”牢笼外的灯笼鱼互相推诿。
刚开始敖修被打入海心牢时,那些狱卒还是乐此不疲地在他身上研究各种刑具,看他痛得抽搐,克制不出发出□□,尊贵的蛟尾蜷缩起来,银鳞片片剥落。
云蛟命硬,不容易死,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便算不上什么好事。
多年过去了,他似乎痛得麻了,打得再多也没什么反应,如此凌虐一条死鱼,狱卒们也提不起兴致,但海皇有令,他们还是每日来打足一百鞭。
敖修咬紧牙关,旧伤撕裂,新伤加剧,灰蓝色的眼中凝聚着一团黑雾,让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到一声声的数数。
忽然外面不知发生了什么,行刑中断了,灯笼鱼的惨叫声传来,紧接着便是牢笼被破开的声音。
“他的心魇怎如此之多?”男子清冷而略显不耐的声音传来,“这是第四个了吧。”
“琅音,我们似乎惊动了镇狱海妖。”女子的声音平和温柔,四周传来恐怖的异动,也不能引起她丝毫的惊慌,“我先去救人,你挡一挡。”
无数的海妖自四面八方游来,幽暗的深海中,有庞然巨兽被惊醒了,整片深海为之一震。
琅音皱眉,眼中杀意汹涌,在这里他不必克制自己的戾气,漫天飞叶花雨都是魔气所化,将围攻而来的海妖绞碎成血雾。
这里是敖修的梦境,这些海妖都是他心中的恐惧所化,虽非真实存在,却比真实更加强大,因为它们并非客观存在,而是人心中想象出来,当你觉得一只蚂蚁比巨象更大,那它便会如你所想的投射于你梦中。
比如那头潜藏于深海的巨兽,便是将敖修困在此处的魇,是敖修想象中的,海心牢之下虽有镇狱海妖,却未必长成这样。
琅音烦恶地皱起眉头,他虽不惧,却也厌烦这无穷无尽的梦魇。
徐慢慢放心地将背后交给琅音,自己进入牢中试图解救敖修。饶是有心理准备,看清眼前惨状之时,她还是瞳孔一震。
来此之前,她与琅音便已目睹过敖修的四场噩梦,除去了四个心魇。寻常人的心魇不过只有一个,而敖修至少已有五个,这五个噩梦一幕比一幕惨烈,心志稍弱者早就死在其中了,而他能撑那么久,简直是奇迹。
而这些噩梦都是他真实经历过的,经历过这么惨痛的过往,还能振作起来,一步步复仇,登上海皇之位,敖修实在不能小觑。
徐慢慢心里暗自叹气:敖修上辈子造了多大孽,这辈子要遭这么多罪。
她挥袖劈断了玄铁锁链,上前接住敖修虚软无力的身体。
“敖修,清醒一点,你可别死在噩梦里。”徐慢慢在他耳边说道。
他若死在梦中,元神也会随之崩溃。
敖修恍惚地掀开眼帘,灰蓝的双眸茫然地望着前方,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被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拥在怀里,鼻间隐约能闻到属于女子的馨香,柔和的灵力抚上他的伤口,止住了血,也压制了疼痛。
――我是死了吗,是母亲来接我吗?
敖修微微张开了口,但多年未曾言语,只能发出干哑难听的声音。他本是遗传了母亲空灵的歌喉,如今也被敖沧毁了……
敖修猛然心脏抽痛,鲜血不停溢出唇角,呈现触目惊心的黑沉之色。
徐慢慢大惊失色,急切喊道:“敖修!”
然而便在此时,时空陡然凝固成了一幅画,又不知被谁从中撕裂,将徐慢慢与琅音分隔开来。
徐慢慢心中一紧,想奔向琅音却已来不及,黑暗从四周向中间蔓延,将两人分别吞噬。
拒霜剑收割了镇狱海妖的生命,也吞噬了依附其中的魇,琅音攥紧了长剑,目露狠色,厉喝一声:“破!”
这一声如惊雷一般撕裂了黑幕,然而黑幕之外依然不见徐慢慢的踪影。
没有人知道深海之下残酷的厮杀,海面平静而温柔,偶尔有涛声阵阵,伴随着海风吹入海边的岩洞之中。海水漫过了洞穴,在洞内聚起一个水潭,水潭周围被人布下了聚灵法阵,而法阵中央正蜷缩着一个半身为人半身蛟尾的男子。
他容貌俊美而苍白,身上披着一件蓝色外衣,盖住了身狰狞的伤痕,在聚灵法阵的作用下正缓缓愈合,鳞片也开始焕发出生机。
他本是沉睡着,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猛然惊醒了,额上渗出冷汗,浓密的睫毛轻颤,睁开眼露出一双灰色空洞的双眼。他四处摸索着,碰到了一缕柔顺的长发,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半掩着灰眸,呼吸忽然有些急促,手上轻轻一用力,悄然割下了一束头发,藏于掌心。
却不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注视之下。
盘坐在她身旁的女子一身华贵的衣袍,微微低头凝视着敖修的一举一动。
那便是当年的徐慢慢。
当时的敖修双目失明,从未见过徐慢慢的面容,自从知道了“徐滟月”便是潋月道尊,他梦中那模糊的轮廓便也有了具体的形象。
那时徐慢慢已经身居道尊之位百年,会到东海一游,是因为听说海中有异动,连累了渔民遭殃,她便亲自前往伏波殿想与敖沧谈谈,可是伏波殿乱成一团,她也没见到敖沧,只能打道回府,却在海边捡到了奄奄一息的敖修。
他曾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云蛟的眼睛是大海的灵魂,冰蓝如宝石一般。后来经历了许多磨难,又被长久地囚禁于深海之下,眼中渐渐失去了光泽,变为灰蓝。他双目会失明,一方面是因为久不见光后骤然逃离深海被日光所伤,另一方面,也有心理因素。在深海中的十年,每一次见到微光便是受刑之时,他已经从心理上恐惧了见光……
徐慢慢花了不小力气才把敖修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又布下聚灵法阵助他养伤。敖修身受重伤,又双目失明,对周围的一切都抱着极强的警惕心,对徐慢慢也始终提防。或许是长久的相处,他终于相信徐慢慢对他没有恶意,两人之间才建立了信任。
敖修清醒后,徐慢慢并没有一直陪在他身边,她每天白天都会出去,召集沿海的宗门,令道盟修士在沿海一带巡逻,为渔民们护航。
很少有人知道,那段时间海上动荡,是因为一只云蛟从海心牢逃脱,杀死不少守卫,敖沧震怒,伏波殿也为之震荡。
徐慢慢白日里巡海,晚上便回到这个海边的岩洞休息。月光随着海水漫进洞中,云蛟摆动修长有力的蛟尾,搅碎了一池月色。
那是很美的一幅画,只是云蛟自己看不到。
他经常从噩梦中惊醒,眼前一片漆黑,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海心牢,四处摸索着,直到摸到一片柔软的衣角,心里才安定下来。
他只知道救了自己的人是道盟之主,潋月道尊,却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身份、地位。
大陆上最强的势力,能够与蛟宫相抗衡。
他恐怕是回不去无尽海域了,能够依附的,就只有眼前之人了。
他拼尽全力地想要讨好她,想跟在她身边,却听到她说:“阿九,你身体差不多快复原了,我也该走了。”
敖修闻言顿时僵住,攥着衣角的手因用力而轻颤,他哑声道:“我……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走?”
徐慢慢道:“我云游四海,居无定所,你跟着我并不合适。你若是没有去处,可以去四夷门找我的大弟子宁曦。”
敖修面露黯然,忽然,他身下蛟尾闪过银光,化为一双笔直修长的腿,跪在徐慢慢身前。灰蓝色的眼眸无神地望着前方,藏起了他心中的难堪与羞耻,月色下的青年苍白俊美得近乎妖异。
他松开了攥着衣角的手,右手抚上心口处,面色骤然一白,一片银白色的龙鳞便落在了掌心。
“这是云蛟的龙心逆鳞。”他深情地望着徐慢慢的方向,“是我身上最珍贵的宝物,请你收下。”
徐慢慢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你救了我,我的命便是你的。”敖修低声说着,神色流露出一丝暧昧的暗示。
海上常有传闻,海妖的俊美,会让人迷失心性,会将人引向堕落,最终成为海洋的猎物。
很少有人能拒绝海妖有意的示好,他们的声音低沉,如情人的呢喃,他们的容貌俊雅,如水中的明月,哪怕明知道是假的,也有很多人沦陷。
徐慢慢自然不会是这样的人。
她看着敖修的眼神,只有悲哀和怜悯。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我救你只是顺手为之,不需要你回报。”
敖修捧着龙鳞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沉默了许久,忽然问道:“你是嫌我瞎了吗?”
徐慢慢愕然,摇头道:“不是。”
“还是因为我修为低下?”敖修又问。
徐慢慢叹了口气:“不是……”
“或者和他们一样,也觉得是我个血脉驳杂的贱种。”敖修的声音冷了下来,却又有一丝尖锐。
他用尽力气攥紧了龙鳞,任由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掌心,鲜血自指缝间流下。
徐慢慢惊愕地看着他激动的反应,正要辩解,便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扭头看去,便看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