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求那些。”他轻咳了一声,带出了一些血沫,声音低哑轻柔,“我只求与一人长相厮守。”
她走到了他跟前,微微一怔,眉心蹙起。
一只微凉的手冷不防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任由她掌心的灵力袭上右肩,他面露痛苦与委屈之色,她下意识便撤去了一半力量,被拉扯着半跪下来,与他四目对视。
“那人,叫姜弈。”狭长的眼眸燃烧着疯狂至极的笑意,眼角猩红,几乎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让他忽略了左臂断裂的剧痛,只因为这一刻她离他如此之近,她的灵力刻在他的骨髓里。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却抚上她惊愕的眉眼。
“亲爱的师尊啊……。”凉薄的唇因重伤而尽失血色,却又被鲜血染得艳红,说出的话字字惊心,“我会有今日,都是你一手造成。”
“你欲成就圣君,却亲手推我入魔。”
“你欲拯救众生,众生却因你而死。”
“你欲消弭浩劫,浩劫却因你而起。”
他的每一个字都让她的脸色更白一分,神魂巨颤,气息紊乱,哪怕紧咬下唇,也无阻止鲜血自唇角涌出。
晏遮却忽然勾唇一笑。
四周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尸气弥漫,灵气禁绝。
她的心沉了下来,猛地推开他,向后退去。
“法阵。”她的声音虚弱沙哑了许多,“你早有预谋……故意将我骗至此地,撞破你的所作所为,又以言语伤我心神,以法阵困住我。”
他的身形自远处消失,低沉的笑声自法阵外传来。
“我知道你已起疑,既然瞒不过你,总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真相。”他抬起仍能动弹的右手,抵着唇轻咳几声,擦去了唇角的鲜血,又低头看了一眼几乎彻底断裂的左臂。“师尊,你还是心软了,方才若是没有撤手,我的心脏都已湮灭。”
“我不该心软。”她冷然看着他晦暗的眼眸,“你好重的心机,我竟从未看破。”
“不。”他眼底涌起一阵哀愁,“师尊,你若多给我几分心软就好了。你对我的这一丝心软,与对一只虫豸、一个贱民没有丝毫不同。我想要的,可不只是这一丝一毫。”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眉头皱起,厉声质问。
他低笑着收紧了法阵,拖着残躯向她走近,直至与她咫尺相对。
他贪恋地在她颈侧轻嗅一口,闻到了她身上清雅的香气――明明如此圣洁,却又如此蛊惑人心。
他睁开暗涌着欲念与癫狂的狭长眼眸,直直望着她。
“我要将你拉下神坛,为我一人所有。”殷红的薄唇说着亵渎神明的狂妄之言。
“若天下太平,代价是失去你,那我便要这天下战火连绵,生灵涂炭!”
“我若不能成神,便是成魔也无不可。”
“我要师尊,只渡我一人。”
第六十三章
神明并非全知全能,在他的法阵之内,他亦是神明。
她逃不出禁灵绝阵,他也无法碰触到她分毫。
他们都在等。
他在等她灵力耗竭,她又在等什么?
法阵只有两丈之地,尸气弥漫,一点点侵蚀她的元神。她元神受过的创伤无法愈合,只能一日日虚弱下去。
“晏遮,收起你的妄念,你杀不了我,我也不会屈从于你。”她冷漠地看着法阵外的晏遮。
他将她困在寝宫之内,好似夫妻一样共居一室,哪怕她日日盘腿调息,不搭理他的甜言蜜语。
“你会的。”玄色帝袍的俊美青年朝她温柔浅笑,却令她心生寒意。
他抬起右手,莹白如玉,修长如竹的五指轻轻捏住了一把灵力幻化而成的金色小刀。
“我在许多魂魄之上做过实验。”他轻声道,“只要割下部分觉魂,便会失去相应的记忆。你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我们的过去,也会忘了我的不堪。姜弈,我们重新开始……”
“你疯了……”姜弈心凉了半截。
她了解人的三魂,深知晏遮所言为实。觉魂主掌记忆,觉魂受损,便会影响到记忆,但从未有人试过切割觉魂,因为人的三魂太过脆弱,一点点的刺激都足以令人陷入痴呆癫狂,乃至丧命。
她自然不会那么容易死去,她的元神有自愈之力,只要足够长的时间,便能复原。但是被切割取走的记忆,却无法再记起。
“等你的灵力耗竭,我便会取走你的记忆。”他声音低柔,如倾诉爱意,“但我不会将你的记忆湮灭,我会制成魂珠,留着日日观赏……与你相识的这段回忆,我此生难忘。”
“以后,你便不会只想着天下苍生了,你只要看着我,想着我就好了。我会镇压七国,一统天下,立你为后,此后千秋万载,只与你厮守。”他的眼眸泛起波光,似乎沉醉于自己幻想的未来。“弈儿,你可愿意让我这样唤你?”
姜弈只觉遍体生寒,令她忍不住轻轻颤栗。他觉得美好的未来,于她而言只有恐怖。
她紧闭双眼,不再回应他的任何一句话。
直到她灵力衰竭之日,他才踏入阵中,将她按倒在床榻之上,困在双臂之间。
无形利刃刺入眉心,她的脸上血色尽失,却不发出一声□□。
“我会很轻的。”他的声音含着心疼,那双切割过无数生灵的手却是极稳。
元神割裂的剧痛,即便是她也难以忍受。她咬紧牙关,汗如雨下,瞬间湿透了长发,薄唇咬出了鲜血。
眉心迸射出夺目的光芒,像羿神之箭射入金乌心脏,烈日崩毁前绽出的最后一丝强光,耀眼而绝望。
抽出眉心的利刃带着点点金沙,落于晏遮掌心,凝成了琉璃般的珠子。
凝神看去,似乎可见一个俊秀的少年与清丽绝伦的女子相对而坐。
那时她看着他,眼里还有笑。
晏遮眷恋地看着掌心魂珠,却在此时,本该丧失意识的姜弈猛然睁开了双眼,用尽了所有力气一掌打中他的心脉。
之后没有多看一眼,向外飞去,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晏遮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他受了很重的伤,险些丧命,只能庆幸那时的姜弈太虚弱了,哪怕没有再心软,没有留有余手,她还是杀不了他。
他也想明白了,他的法阵仍有不足。禁灵绝阵只能禁灵,却不能阻拦她汲取众生愿力。她怕他发现此事,便趁着他不在之时偷偷积蓄力量,只等着最后时刻给他致命一击。
一旦放走了她,下次她再回来,便不会再给他任何生机。
他等了许久,等她回来取他的性命,可她始终没有现身。
他才想起,她丢了记忆在他手里呢……
所以失去了记忆的姜弈,会去哪里?
他日日把玩着魂珠,回味着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他麾下血宗奔走千万里,为他寻找姜弈下落,可她就想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了。
晏遮坚信,她是不会死的,也许只是躲起来休养生息。可他却不能等这么久,他必须找到长生之路,否则,姜弈回来了,找不到他怎么办……
无论是爱,还是恨,他们之间,总要有个结局的。
他寻了三百年,等了三百年,从在窥天鉴里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才算重新活了过来。
他暗中看着,看着她变了……
她笑起来顾盼生辉,灵动狡黠,不似过去那样温暖却疏离地俯瞰人世,却是真诚而热烈地爱着这个人间。无须拉扯,她自己走下了神坛,拥抱了这人间,只是拒绝了他。
被精心雕琢过的魂珠满满都是美好的回忆,他盼着改变后的她能想起他的好,再给她一些温暖与柔情,但她比过去更加冷漠地挥袖震开他的手。
那些被他珍藏了三百年的回忆,属于她的魂识,被她无情地抛掷一边。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姜弈,是你弃我而去!”暗哑的声音响起,晏遮仰起头,晦暗幽深的双眸直视徐慢慢。
“我是潋月道尊,不是姜弈,更不是你口中的师尊。你与姜弈的过去,那些恩怨情仇,与我无关,我也不想知道!”徐慢慢疾言厉色,眼中渐渐露出不耐,她每拖延一刻,便会多一个人死去,她向晏遮伸出手,五指成爪,将他修长的脖颈捏在手中。
晏遮被迫跪在她身前,仰起了头颅,抬高瘦削的下巴,俊秀温润的脸庞莹如白玉,一双漆黑狭长的眼眸氤氲着血气与浓雾,似笑非笑地仰视她。
徐慢慢的掌心抚上他光洁的额头,灵力强横地冲开他的神窍,侵入他的觉魂,想从他的觉魂中寻找记忆。她不信他双手送来的魂珠,只信觉魂所见。
晏遮忍着觉魂被侵的剧痛,汗水一滴滴滑落,额角青筋泛起,呼吸颤栗而粗重。
徐慢慢的灵力却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潭,本该承载着记忆的觉魂竟一片漆黑,胶着这拉扯着她的灵力。她意识到不对时,已经为时已晚,被晏遮紧紧攥住了手腕。
他低哑的声音幽幽响起:“你想以四魂族的天赋神通,搜我觉魂?师尊,你忘了,你教过我的……也曾这么搜过我的觉魂……而现在,我懂的,比你更多了……”
徐慢慢封住了他七魄脉轮,让他肉身失去自由,却没料到他元神如此妖异,反客为主将她拉入泥淖之中,无法自拔。她感觉自身的灵力不受控制地被他腐蚀、吞噬,而身在绝阵之中,她流失的灵力无法从外界得到弥补,此消彼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灵力成为他的养分。
徐慢慢身子渐渐软倒,被晏遮张开的双臂接住,抱在怀里。她跪倒在地,无力地靠在晏遮胸口。
“师尊……弈儿……”他的下巴轻轻蹭过她的鬓角,撩起她脸畔一缕碎发,绕于指尖,声音低柔轻缓,缠绵悱恻。“你终究是不懂人心,不知道为了得偿所愿,人心能有多卑劣……”
徐慢慢抗拒地别过脸,排斥他的靠近。
“滚!”她冷冷地说着,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嫌弃。
晏遮低笑一声,似是不以为意。他站起身,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向龙椅,将她轻轻放在铺着厚实软垫的宽大龙椅上。
晏遮一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自她眉心而下,指尖轻轻扫过她俏挺的鼻尖,丰盈却又苍白的双唇,幽深的眼底掠过一抹暗色。
“拿开你的脏手。”徐慢慢别过脸躲开他的手,面覆寒霜,眼神冰冷。
“脏?你竟会觉得脏了……”晏遮一笑,骨节分明的五指扣着她纤细的下巴,强迫她正视自己的眼睛,“我的手上,是沾染了不少人命,以前每次回去见你,我会仔仔细细地洗去所有的血污,怕你察觉出一点污秽……”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我也愿意变成你喜欢的模样,可是我发现……你心里只有四魂族的使命。是,你是神明,高高在上,心怀苍生,众生在你眼中皆是平等,无论善恶,即便是我,站在你身边与你朝夕相处的我,在你眼里也与众生无异!你对我千般好,只是为了一场交易,让我去当你心目中的圣君,完成你的使命,救天下于灾厄!”
“你心中甚至没有善恶之分!哪怕你目睹了皇城之内权贵的腐烂奢靡,暴虐无道,你也不会惩恶除奸,因为你认为这是天道,恶人也在这众生之中,而你不能杀生。”
“所以我就想知道,如果我十恶不赦,你会杀了我吗……”
“你不会。”
晏遮凄然一笑,自己得出了答案,她不杀他,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师尊不杀我,是因为对我心软。但事实是,你不杀我,是因为在你心里,我与芸芸众生无异,而你不能杀生,仅此而已。”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似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俯下身去,额头靠在她的右肩,埋进她柔软的乌发之中。
“我宁愿你杀了我……”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含着哽咽般的颤栗,“我宁愿你恨我……至少心里有我……”
徐慢慢失神地望着穹顶。
她失去了那段记忆,只能从晏遮的只言片语拼凑出大概的轮廓。
原来她过去是这样的吗……
冷漠。
她觉得那样的姜弈,太过冷漠,不像她。
姜弈把改变这个世道的希望放在了一个人身上,倾尽全力去栽培,却保留了自己的心。哪怕晏遮叫了她百年的师尊,在姜弈心里,从未与晏遮有过丝毫师徒之情。
“可是你变了……”晏遮的声音陡然一转,变得疑惑,甚至有点尖锐,他微微抬起头,凝视着她柔美的侧脸,“这三百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你的心变得如此柔软?你我朝夕相处百年,难道就比不上与他们相处的这些日子吗?你对宁曦关怀备至,与徐慎之惺惺相惜,就连敖修你也可以包容接纳,还有琅音……你对他动了情。”
晏遮的声音冷了下来:“原来你是可以动情的,只是偏偏不是我。我想,会不会是因为我剜去了你的觉魂,让你忘记了四魂族的使命,才让你有了这些变化,让你走下神坛,变得越来越像个凡人?”
徐慢慢眼神一凛,倏地看向晏遮:“你又要抹去我的记忆。”
晏遮微微一笑,一只手轻抚她的眉心,徐慢慢顿时浑身紧绷。
“你放心,不是现在。”晏遮在她眉心印下一吻,微凉的薄唇流连片刻,才不舍离去,“等我成神回来,会仔细看你这三百年的回忆,我会努力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徐慢慢冷然道:“你即便抹去我的记忆,也不会喜欢上你这样的人。”
晏遮轻笑道:“你永生,我不老,我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厮守,下一次若是还不喜欢,我们还会有下下一次,总有一世,你会接受我,因为只有我,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