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咯咯一笑,撑着炕桌起来亲在他额上。董墨诧异一下,“怎的?”
“想亲一亲你,不行么?”梦迢翻个眼皮落回去,遮着扇想一想,“孟玉这个人,你要说他多爱钱,也并不是。他自幼孤苦,受尽白眼,其实所求的,不过是要出人头地。他弄那些钱,多半都孝敬给京里头那些大官去了。他常说,世人终有一贪,你们有一点倒是像,看人都很准。他能平步青云,靠的就是这个本事。我想,他铤而走险,一定是谋好什么后路了。”
董墨立马想到娄尚书,旋即又另起疑惑,“一旦人赃并获,这笔银子也到不了他手中。他这个险犯得可是不值当啊,我不信他就这么蠢。”
“他图的或许不是这笔钱。他从前叫我来纠缠你,就是知道你不能够放过他,要抓你一个把柄反来辖制你。你这次回到济南来,他更能猜到你是冲着他来的,他难逃一劫。”
董墨欹在枕上,默然间忽然乍醒,澹然肯定,“他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
“嗯?”梦迢转转眼,将扇挥一挥,“你们这些事我也弄不明白了,反正他不是个蠢人。”
或许孟玉知道难逃此劫,索性在盐务亏空上不避不掩,另谋后路。但娄尚书上任不久,根基未稳,如何做得到翻黑为白?孟玉绸缪的后路,恐怕并不是娄尚书。至于是谁,董墨隐隐有些猜测,一颗心便如石坠大海,有丝失措茫然。
梦迢在对面看他,见他发呆不语,眼色忽然怅惘空茫。她心里酸紧了下,没什么确切的缘故,单是不忍落见他黯败的模样。他该是顶天踏地的,他冰冷腔子里裹着的那颗炙热的心,不应被世风吹凉。
她将扇在他面前挥一挥,“嗳,你想什么呢?”
董墨恍然回神,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没什么,我是想,你对他真是了解。你从前是爱着他的吧?”
“那是从前的事了。你这会想着吃醋了?”
“我就是随口一说。”
梦迢支颐着脸遥望窗外两丛箭竹,眼睛映着湖绿,岑寂悠扬地望到旧事里去,“我偶然想,我与孟玉做了几年夫妻,原本有那么多水到渠成的机会,但不知道什么缘故,还是走散了。而我与你,那么多误会,那么多错过,最终却还能走到一处来,这到底是为什么?”
董墨笑了笑,夺过她手里的纨扇,向她扇着,劈开她面上的惘然,“我想,是因为他没有我这样坚决地爱你。”
梦迢扭过来嗔他一眼,“这是自己说的话吧,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但她心里是相信的,不禁赧容微低,咯咯地笑起来。董墨打量她一眼,陪着笑,“既然不信,又羞什么?”
“谁羞了?”梦迢跳脚而起,趁机走到这头,扑在他怀里来,“你还我的扇子。”
“不还。”董墨将扇举得高高的,梦迢屡次够抢不到,噘着嘴生气。他一把环住她的腰,俯在她耳边低声道:“除非你跟那晚上似的再做一遍。”
梦迢骤然感觉嘴巴发酸发软,口里仿佛含着个什么,顶在她口腔里,嘴也阖不上,两边源源地涌出涎液来。她身上的热血登时由下窜涌上脸,满面绯红地推他一把,恨不得把他脑子剜出来,抹杀那些可.耻的记忆,“什么呀,我什么也没做,不许诬陷我!”
董墨不说话,只管拿一双懒目别有深意地把人瞟着。梦迢给他看得无处遁形,浑身冒出热汗来,“不许再提一个字!”
“我提了么?”董墨咬着下嘴唇,手搭在膝盖上,举着扇在她脸畔扇风,“我可一个字没说。我只是想,一闭上眼,就想得不得了。”
说着果然阖上眼,一副未酒已醉的神情。梦迢恨得咬牙切齿,立起身来,“想也不准想!”
董墨睁看眼,目光带着靡丽的情.色将她从头看到尾,“真是霸道,你连我所思所想也要管?不见得能管得住,我自己也管不住。”
梦迢作势要走,又给他一把拽跌在怀里。他握住她的手,拉着往哪里按过去,凑到她耳边吐着热息,“你试试,是不是连我自己也管不住?”
那滚烫的热温熏出梦迢更多的汗,把她骨头发软了,捶他也使不上劲,软绵的拳头直敲到人心上去。
门帘子被风轻轻掀翻着,起起落落,半遮半掩着两个人纠缠打闹,仿佛没有一点人事上的烦恼。
哪怕秋风秋月下,仍旧澄清照翠微。这一时倒有些喜庆的红映在各人面庞。送彩衣出阁,梦迢趁机也请她娘与梅卿来同送。这头虽然不摆席宴客,炮仗却放了几圈,轰轰烈烈地将彩衣送出门去。
洪家是小门户,却也算给足了体面,金锣密鼓八抬大轿一样不缺,来迎的亲友也多。彩衣立在轿前,待要上轿,又回身来跪了梦迢一回。
梦迢忙将她搀起来,笑着拭泪,“你这一去,可不许像从前那样犯蠢,多照应家人。”
彩衣泣泪不止,终叫两个婆子搀入轿内,一堆人簇拥着去了。门前静下来,满地爆竹屑顿显萧条,梦迢望路上发了会呆,叫斜春劝着转进园内。
董墨不在家,梦迢将老太太与梅卿请到屋里说话。先时闲谈了几句彩衣成亲的事情,老太太慨叹不住,“这个小丫头,从前你买她时我就有些不答应。拣个伶俐的不好,又蠢又憨的。你瞧着吧,嫁到洪家去,公婆面前她绝对讨不着什么乖。时日久了,惹得家人不快,丈夫也要厌嫌她。”
梦迢正摆放果碟,闻言睇她一眼,对面坐下,“洪相公我亲自瞧过,与他对答了几句,倒不是那样的人。”
“不过对答了几句,你凭什么就断定他不是那样的人?”老太太呷了口茶,慢洋洋地将烟咂一口,吐出烟,熏着她那双眼能勘世情的眼。
给她如此瞧一眼,梦迢心下有些不确定起来,“我见他说话有礼,行容斯文,读过不少书。况且他还同我保证过,说彩衣嫁过去,一不苛待,二不纳小,不当她是孤苦丫头,只当她是权贵小姐看待。”
老太太吭吭笑两下,肩头轻振,笑声里仿佛蕴含着神佛一般的高深莫测,“那是口里的话,谁当真谁就是傻的没边了。”
她无时无刻的不将她刻薄的想法往两个女儿心里浇灌,形同把它们当成个诅咒种在她们心底。她将二人睃巡两眼,有些意满,一个已然是初见成效了,另一个,有些反叛,还待训诫。
梦迢猜准她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只怕听多了心里又发生动摇,忙抬手止住,“您别说了,张口闭口没什么靠得住,就只银子靠得住。银子难道没有花光用光的时候?”
渐渐的,梦迢也顺势把谈锋转过,“我连日就为彩衣的事情忙,没去看你们,你们在家忙什么呢?”
这一问,问得梅卿噗嗤笑了声,拿扇遮挡住口鼻,剩一双眼睛在湖绿的扇面上翻了翻,“姐别绕弯子了,你想说什么我还猜不着?你上回在大兴街那巷子里撞见我,就憋着问我这桩事吧?只管问,既然你看破了,就没什么好遮掩的。”
屋里丫头识趣地散了个干净,梦迢在榻上与老太太对坐,梅卿在底下杌凳上坐着。原本三人对局,唯有梦迢略微不自在,可这一说穿,梦迢那点不自在也散了,把她一横,“你倒还这副样子,亏我为了悬了这几日的心!你到底怎么打算的,这事情要叫书望晓得,如何开交?”
“你不说他上哪里晓得去?”梅卿把嘴角轻轻提起,讽刺地笑了笑,“再说,就算他知道了,也未必会怎么样。他那个人有什么在乎的呢?只要不牵扯他衙门里的事,他不见得会往心里去。”
说着鼻腔子里哼出一声来,轻飘飘的,也不甚在意的情形。梦迢不觉心软,又把对过老太太瞥一眼,继而劝梅卿,“那时候可是你一心要嫁他的呀,劝也劝不住。既然已经如此了,踏实过日子嚜,又招人那连通判做什么?”
梅卿吊起眼来,毫不掩饰其嘲讽之意,“啧啧,姐跟了董大人,像变了个人似的。我去招惹他为什么你还不知道?”
说着,把杌凳朝前拖拽两下,认真说起来,“我和娘商议了,等我这里再诓他些银子,就敲一记狠的。”旋即比出手来在梦迢眼前晃一晃。
梦迢大惊一下,竟然将劝她之事抛忘一旁,只顾睃着二人说:“连通判那个人悭吝得不行,早年走动,你见他出手的那些礼,哪样是能比人的?你们如此狮子大张口,他拿不出来,倒是你们自家吃了亏。”
老太太挥着帕子笑道:“你放心,俗话讲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也好了些了。我留意打听了,他这几年借着家下人的名目做了桩茶叶买卖,生意做得好,历城开了好几家铺子。这个钱他拿得出,只是别叫他太太晓得。不信你问梅卿,近来她得了他多少银钱。”
梅卿接而端起腰来,几分得意,“断断续续拢共给了有六.七百。”
“六.七百?”梦迢暗里掐算日子,咋舌称奇,“真是铁公鸡转了性子了,手里宽裕起来,使钱也大方,看来待你果然是念着从前。”
提起情分上的事,梅卿便面色骤变。单说银子倒罢了,论到两个人之间的好与坏,她就立时想到连通判那只白骨似的手爬到她身上来,一寸一寸地慢慢爬过,像要从她尚且白嫩的皮肤里捏走她为数不多的青春。
她浑身冒出鸡皮疙瘩,打了个寒噤,手上的茶也顿觉恶心,不再吃了,慢条条搁回炕桌上,“什么从前不从前的,要不是为他这几个钱,谁得功夫应付他?娘,什么日子下手?”
老太太斜乜一眼,“不是等你这里多榨些钱?这会又来摧。”
倚着两人商定的意思,趁这回连通判情正浓时,要他心甘情愿多掏口袋。等他有些丢手的苗头,再由老太太出面讹诈他,也算尽其用处了。
梅卿一面舍不得银子,一面实在厌烦他,两者相较下,狠咽了口气,“成吧,只好再等等。”
梦迢窥她这不甘不愿的神色,如见从前,心里对她又是厌,又是怜,想起来又劝,“你们这会套了他的钱,往后钱花尽了又去套谁?就你们那花钱没数的样子,多少银子够折腾的?老了呢?他日老了又找谁去?不是我爱管你们的事,自家人,碰着了,我就少不得说两句。省检一点,打算打算,哪里至于过不下去?”
剪断的话锋重又续起来,梅卿再听不进去半句。梦迢多劝一句,她心里就更恨一分。却也知道恨不到梦迢头上去,如同当初梦迢好心撺掇她娘捡了她,心是好的,只是事情的结局不如人意。
但梅卿仍然衔恨在心,这恨无主,便只能关在心内,日日烧着她自己。
园内太阳也烧着,梦迢摆了午饭请娘与妹子吃过,送了她们出去。回来路上想起她娘的话,不由得替彩衣担忧起来。要是果然如她娘说的,那姓洪的不过是外头看着好,岂不是将彩衣害了?可照她娘说的话,世间皆无良配,那多少人成家立业,儿孙满堂又作何解呢?
这厢埋着脑袋思想不定,太阳照在她背上,将薄衫里头的毛孔射得微微刺痛,那痛太渺弱,因此难察觉,犹如文火慢煎,有些影响正是在不知不觉中深入骨髓的。
“姑娘等一等我!”
后头忽然叫一声,梦迢回过头去看,见是斜春扬着封信由岔道上跑来,“老太太与梅姑娘回去了?”
“回去了。”梦迢与她并肩走着,眼落到她手中的信,“谁的信?”
斜春将信封翻一翻,笑说:“我男人刚拿给我的,说是我们家二小姐给爷的信。姑娘说怪不怪,二小姐想起来给我们爷写信了,两个人从前在家也说不上几句话的。”
“二小姐就是章平的二姐?”
“嗯,二小姐是大老爷生的,近三十了,老早就出了阁,嫁的是京中太医院的院判。”
梦迢听来好笑,“你们家也真叫人想不透,好好的长房小姐,怎么嫁了个太医?倒不是太医不好,只是我想,老太爷那样的权势,怎的不拣个手握实权或是手握兵权的大官呢?”
斜春两面看看,挽着梦迢闲话,“姑娘这就有所不知了,太医院院判,虽然在朝廷里说不上话,却把着宫里头制药用药买药的差使。别说宫里头,整个北京城的药铺子都与他们相干。这可是个大大的肥差。”
“怪道了……”梦迢连连咂舌,接了那信来翻一翻,“他二姐给他写信,不知说些什么。你说,会不会是说我和他的事?”
“这事与二小姐倒不相干,要回这信,也该老太太回。只是这样久了,家里也没回音,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踅回房内,斜春将信搁在董墨书案上。梦迢却像被那信扣了魂,两眼转来转去地离不开那信。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未尽时(六)
按说董墨归家, 业已暮晚,天色如绮。梦迢原在窗户上发呆, 见他进了洞门, 忙丢下猫捉裙迎到廊下。身上穿着件绾色的对襟长衫,映着晚霞,尤显瑰丽。
董墨看见她, 心登时软了半截,一身滞留的威势烟消云散, 走到廊庑底下拉她的手。双双踅进屋内, 外间在摆饭, 碗碟子磕碰得叮当响, 像檐角的铜铃, 悦耳得令人胃口大开。
董墨因见桌上摆的两套空碗碟, 便揽住梦迢道:“不是说到时辰了你自己先吃,不用等我的么。”
梦迢撇撇嘴, “今日送彩衣出阁,零零散散吃了好些点心,不饿嚜。”说完想起什么来, 忙往小书房里取来那封信递与董墨, “你家二小姐来的信, 快拆开看看, 是不是说咱们的事?”
董墨一壁拆信一壁打趣,“哪里就急得这样?可见你一心盼着嫁给我。”说话也微微扣起眉来,他二姐一向与他没私话说, 怎的又想起来写信?
二人坐在饭桌上, 梦迢端起碗来, 却一口不吃, 咬着牙箸紧盯着董墨的面色,只待董墨搁下信,便追着问:“怎么说的?”
信上只字未提董墨与梦迢之事,说的是二小姐的公公病故,二小姐与其丈夫一月前扶灵还乡,因婆家祖籍开封府,回京时路过济南,不日即到,届时恐怕要滞留在济南同过中秋。
这下梦迢彻底吃不下饭了,凳上犹如一把火烧起来,死活坐不住,忙搁下碗因问:“二小姐在济南过中秋,是要住在咱们这里么?”话音甫落,悔及真是多此一问,又说:“她那头是多少人来呢?你二姐凶不凶?多大的年纪?又是怎样的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