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生看着信纸上简单的描述,昆明距离京城至少一个月的路程,不知现在案情发展到何等地步了?
京城,刑部大牢。
周侍郎作为前三品高官,享有一个人单独关押的殊荣。
白昆山穿着五品官府,面无表情的站在牢房前,隔着栅栏与周侍郎两相对望。
周侍郎是文人,先前做官自然光鲜,气度雍容。如今关到牢里将近一年,什么气度都成了枉然,只剩一个干瘪、狼狈的小老头儿。
因是文官,也没有给周侍郎上镣铐,周侍郎坐在天窗底下,感受着牢底唯一的一点光线。
“白大人想见老夫这个罪臣,提堂过审就是,怎么还屈尊降贵,来这腌臜牢房。”周侍郎慢慢转过身,盘腿坐下,“想来是有不能在堂上问的事情,对吗?”
白昆山没有说话,面对这样残害百姓、辜负君王、罪行累累的要犯,他既不愤恨,也不厌恶,只道:“周大人总让人给我透露消息,我以为是你想见我。”
周侍郎一朝倒台,外围的人树倒猢狲散,可总又几个利益捆绑太深的不能脱身,还为周侍郎奔走。
“白大人真小气,面对老夫一介阶下囚,还是半分不让。是啊,是我想见你,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查我呢?”周侍郎真情实意的不解:“我知道你,云南土官出身,在邢狱上有些名声,能升到京城,自然想要做一番事业扬名,可你不该选我的。我这些年做主考官积攒了这么多门生故旧,身后还有安远伯刘家,我不是软柿子啊。”
“贪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这还要理由吗?”
周侍郎轻笑,“天真的年轻人,你若是真这么想,不能在官场上十年,还步步高升。难道仅凭你是安国公府上门女婿就能玩转云南官场?京城可不是云南。”
白昆山没有被激怒,依旧平静道:“我读圣贤书,是为了践行自己的志向,匡扶天下,与周大人这等空有学问,心思肮脏的人不同。”
周侍郎摇头,“不是的,若真是这样,你查到周氏侵占民田,就能把我逼得辞官归隐。我当时也派人与你讲和,自愿认栽,可你不干,一定要把周家连根拔起。这不是对付政敌,而是对付仇敌。我与你有仇吗?”
“我与周大人有仇吗?”白昆山反问他。
“我也在想,自从案发之日起,我就在想,我与你姓白的有什么仇,后来我突然想起来,你姓白啊!这不是巧合。”周大人周到栅栏边,盯着白昆山问:“你是白家人?”
白昆山不回答,周大人又否定道;“不可能,白家当地都死绝了,连出嫁女都不曾放过,我的心腹亲自去看过,不可能有人还活着。你是谁?为什么咬死我不放?你真的是云南土人出身吗?”
周大人调查过白昆山的身世,“父死,母白氏,从母姓。”这样一份生平,放在哪里都是大逆不道,但在云南就见怪不怪。如今云南的安国公就是女子,子嗣也从母姓。云南就是个怪胎,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所以周大人一直没有引起重视,知道被押入大牢,周侍郎才在漫长的收押时间里,确定了一件事,他与白昆山一定有仇。
“如果周大人引我来,只是为了说这些无稽之谈,那就到此为止吧。”白昆山作势要走,周大人却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背后有无受何人指使吗?我们交换条件,可好?”
“只当年雪灾一事,我就背上了欺瞒先帝的必死之罪,既然是死罪,我还还说什么。”
“九族性命你也不顾了吗?”
周大人轻笑,“年轻人,你不了解当今,陛下标榜仁义,并不会动辄牵连九族,况且我家与朝中高门各有姻亲,说不得连我嫁孙儿都能保住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周侍郎最后一句婉转得意,笑眯眯等着白昆山发火。
白昆山还是不动如山,甚至点头赞同:“按律,不满十五的男丁的确不会被斩首,只会被没入内宫为奴。周大人所有儿孙皆保不住性命,最年幼的孙子也是七岁以上,没有人能活命。至于孙女,前些日子,被退亲的周姑娘已经一根舊獨绳子吊死了。周家可有漏网之鱼?周大人的侍妾我都命人拘着,并未有身孕者。”
“你胡说,我的小孙儿还未满七岁!他不能宫奴!”
“周大人,您是朝廷大员,小孙儿做满月酒宴请四方的,都城人人皆知。至于七岁,是算虚岁还是实岁,是我这个主审官定的啊。”
周侍郎扑到栅栏前,双手伸出去要抓白昆山,白昆山却顺势后退一步,不给周侍郎丝毫机会。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周侍郎睚眦欲裂,白昆山却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今日这一趟探监,让白昆山确定了一件事情,周侍郎和安远伯背后真的没有人,如今不过故弄玄虚,临死前的挣扎罢了。
第二天大朝会上,却有御史出言上奏,“刑部侍郎白昆山乃是犯官、前礼部侍郎周某亲子,以子审父,不和伦理,请陛下另派钦差审理此案。”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什么玩意儿?
犯人过堂,可是要跪主审官的,天底下哪儿有老子跪儿子的道理。不对,不对,我怎么让御史给带偏了,默认白大任是周某的儿子。
“不可能!”立刻有人出言辩驳,“白大人是科举晋身,身家清白、履历清晰,绝无可能是犯官之后。”有人出言为白昆山作保,要是说白昆山的身份不对,那当年主持科考的官员都讨不了好。县试、府试、秋闱、春闱……这么多官员,眼睛都瞎了不成。
“云南户籍一向严明,不可能有冒充身份之事。”与云南千丝万缕关系的官员也为安国公府作保,人家安国公就是想举荐一个没通过科举的人也轻而易举,为啥要费事在这上头舞弊。
那御史道:“白大人的户籍上可没有写名父亲是谁,只说从母姓。”
“云南风俗殊异中原,土人走婚,从母姓乃是民俗,没什么好奇怪的。”
“陛下,臣有证据。白大人身边有一少年,自称是白大人的侄儿,臣查过,那名为白竑的少年乃是五岭温家之子,约一年前从温家过继给白家,从少年母姓。如此,白大人即便不是周某亲子,也是周某发妻原配白家之人。白大人与周某有亲缘,理当避嫌。”
图穷匕见,原来点在这里。周侍郎的死忠,想把白昆山搬开,换个人来审理此案。
“怎么能紧紧因为一个姓氏就断定白大人的身世,天底下一个姓的都是一家,那还不乱套了。”
朝上重臣吵得厉害,终于有人从八卦和抬杠中醒过神来,道:“不要吵了,证据不证据的,白大人就在朝上,问一句不就知道了。”
“谁主张,谁举证。”被人问道跟前,白昆山眉毛都没动一下,“你这么言之凿凿,就由你来提供证据吧。”
“自古于是风闻奏事,何曾需要有确凿证据。”
嘿,这话就是在场人都不干了。
“怪不得近些年御史台风气越来越坏。”
“所奏不实,就该反坐才是。”
“陛下不曾给予御史台查案之权,怪不得御史。”
“自太/祖立朝就言,监督与审查必须分开,你们这是要违背太/祖御令……”
大朝会上又吵成一团。
当今天子端坐上首,并不感到惊讶,这种吵成菜市场的大朝会很常见。反正他是坐着听,到时辰了回去用过午膳再回来,朝臣们就只能一直饿着肚子等吵出结果才能散朝。
敏锐的朝臣示意同僚看看陛下脸色,还不明白圣意吗?少说少作赶紧散,陛下等着你滚蛋。
众人慢慢安静下来,有人出列,“请陛下圣裁断!”
皇帝道:“哦,论血缘,白卿确实是周庶人之子。”
什么?
找御史投书的周侍郎死忠都惊了,周侍郎从狱中传出的消息也不敢确定,他们就是诈一诈,没想到诈出大鱼来了。
众人立刻兴奋起来,“陛下,白郎中有携私报复之嫌,不再适合担任主审。”
“是啊,白郎中隐瞒身份,有欺君之嫌。”
“周庶人罪行累累,白卿改从母姓,早就上奏于朕。行了,散了吧。”皇帝挥了挥袖子,制止更多争论。
这个雷放出来,下朝官员退出大殿,不在纠察礼仪范围之后,免不了三三两两议论起来。
这才符合逻辑嘛!就说白郎中一个五品,陛下怎么让他越级审理伯爵和三品大员,虽然有刑部尚书之类老臣挂名,但查案的主力是白昆山,原来有这样的内情。
也说得通为什么白大人查案如此顺利,恐怕早就掌握了证据。
有些官员信誓旦旦分析起来,他如何早就看出白大人身世存疑,不过碍于同朝为官没有拆穿。
这种马后炮言论居然也有人附和,其实信不信的无所谓,总之这样大的八卦,不多说几句,都对不起今天天不亮就来站班。
案子很快下了判决,周侍郎一家成年男丁斩立决,女眷流放,出嫁女不牵连;安远伯除爵,一家流放,镇守大同的将官刘某一家同样斩首。周家、刘家在大同的族人,被查出许多不法之事,依律该杀的杀、该流的流,曾经占据大同五分之一土地的两个显赫家族,风流云散,不少近枝族人改姓迁徙,另谋生路。
御书房,皇帝拿着结案文书,看了看周侍郎幼孙真实准确的生辰,笑着递给冯首辅,道:“白昆山还是知道律法在先的。”
冯首辅也笑:“历经磨难,还想着用堂堂正正的手段复仇,正是他的可贵之处。”
“先生也看好他?”
“查明真相,为国拔出蛀虫,立下了功劳,按例赏赐就是。”冯首辅说按例,前面却加了褒扬,明显是看好的意思。
皇帝也欢喜朝臣把国法王律放在私人感情之前,狭促道:“他既有主理刑狱的本事,就继续在刑部干吧,升侍郎。”干掉侍郎升侍郎~
冯首辅劝谏道:“白昆山虽有才,却也不好如此超拔,人才选拔,朝廷自有制度。以他之能升半阶,慰他之冤屈再升半阶,做四品正好。”
“先生老成谋国,是朕孟浪了。刑部左侍郎虽年迈,但也不能寒了老臣的心。既要发挥白昆山的长才,那就……”皇帝沉吟一会儿,道:“大理寺少卿吧。”
冯首辅躬身道:“圣明无过陛下。”
皇帝笑笑,他“总是”圣明的。
升了大理寺少卿的白昆山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周侍郎一案的收尾工作。
大理寺负责复核重大案件,白昆山兢兢业业重复审核工作,走到这一步,他不会让任何人抓住把柄。
是夜,月黑风高,冷风呼啸。
京城的天总是比云南冷很多,风如同钢刀一样刮在身上。
大理寺牢房的门被推开一条小缝,开门的也是个老手,这样厚重的大门,在寂静的黑夜里,居然一丝声音也没有。
一个带着兜帽的单薄身影从牢房里闪出来,被一个狱卒护送着到了街角处。这里有四名大汉接应,他们都不敢点火把,怕发出一点儿亮光、声响引人注意。
那单薄身影回望大理寺牢狱的大门,在黑夜中,它如同一个吞噬人命的怪物。事实上,它就是。
“小公子,走吧。”
“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会回来的。”小公子握紧双拳,狠狠发誓。
突然,一道火光冒了出来,对面街边树下一个人点燃的火折子,这样微弱的火光,应该看不全人脸才对。他清冷的声音如同地狱的恶鬼,在这黑夜里响起:“何必终有一日,就今日吧。”
随着他话音刚落,四周亮起更多火折子,火折子点燃火把,熊熊火焰把长街照得通明。火光刺痛了一行六人的眼睛,四名大汉抽出长刀,小公子踢开瘫软在地的狱卒,怒道:“白昆山,你真的要赶净杀绝吗……”
“对面犯人听着,缴械不杀,不要做无畏的抵抗。”
“你身上也留着周家的血……”
“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弑父杀亲,猪狗不如,你夜里睡得着……”
“冥顽不灵者,就地击杀!”
白昆山仿佛没有听到那些挑衅和谩骂,走了劝降三遍的流程,一挥手,大理寺的衙役如狼似虎的冲上去。那四个大汉的确是好手,可再厉害的人也抵不住人海战术,片刻功夫,四名大汉就受了重伤,无法反抗。
周家小公子吓得连连后退,但还是鼓足勇气,捡起护卫掉落的长刀,冲着一个衙役砍去。
一刀毙命。
周家小公子人小力弱,又无习武经验,毫不意外的被衙役一刀毙命。
白昆山皱了皱眉头,美中不足。若是把周小公子收押,明正典刑才是最完美的结局。如今死在这里,又不知要冒出多少他公报私仇的流言了。
不过不要紧,一路走来,总是伴随着非议,白昆山并不惧怕。
白昆山对着站在队伍后面的大理寺正卿拱手:“大人,案犯已伏法,辛苦大人了。”
“我等为朝廷办案,不敢言辛苦。本官也要好好舊獨审审这些胆大妄为的贼子,居然连大理寺的狱卒都能买通,真是好大的手笔!”
白昆山才刚到大理寺,不好插手这等“整顿内务”的活动,拱手告辞了。
回到白府,偏厅还亮着灯,白竑听到脚步声,急忙迎出来:“舅舅,这么晚了你还出去,是周家的案子又有意外吗?”
“不,意料之中。”白昆山看着外甥焦急的脸庞,拍拍他瘦弱的肩膀,“一切都结束了。”
“那我送舅父去休息。”主审这样一场错综复杂、年代久远的大案,太耗费精力了,白竑还没见舅舅在三更前合过眼。
“不,今夜,我还不想休息。”白昆山吩咐老家人在偏厅摆了夜宵,又拿了酒过来。
白竑执壶给白昆山满上,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高举酒杯祝道:“恭喜舅舅大仇得报。”
白昆山没说废话,爽快干了,白竑立刻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