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谢平点头,谢安就先拒绝了:“大哥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想必也知道功名有多难考,咱们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哪里有钱供得起他上学。”
谢平见他一口拒绝,急道:“难道你就不想完成父亲的遗愿?再说狗剩多聪明的孩子,就这么糟蹋了多可惜?”
谢安也坐了起来,却是不屑的轻哼一声,“他那都是小聪明,再说爹在世时不也常说大哥聪明,可到最后不是也没考中?”
话一出口,谢安就有点后悔,不过他这怨气积了好些年,以前从没当面朝谢平发过,此刻发出来,他倒是觉得心里的芥蒂消了不少。
谢平向来知道自己二弟的心结,闻言倒也没有生气,只是颓然长叹了一声:“狗剩不一样,我只想着谢家以后出个官身,不仅能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便是遇到些蛮横的衙役小吏,咱们也不至于任人欺负。”
谢安仍旧没吭声,谢平也不再劝了,只道:“反正我看好狗剩这孩子,至于其他,你好好考虑吧。”
谢安到底也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只不过他一路上也开始观察起这个小孙子来,见他跟着大人赶了几天的路,不仅没有抱怨喊过辛苦,甚至还真的帮他爹背了一小袋的麦子,倒是对这个孙子有点改观了。
三天后,荣县城外。
这段时间正是荣县稻谷和麦子收获的旺季,因此从各地赶来纳粮的人不少。
等谢正他们一行人赶到城外时,城门口早已排了很长的队了。
这些人都是要赶着去县衙交粮的,若是来得早,早早把粮交完,那他们就可以立刻打道回府而不用留在县城。
而若是交完粮后太晚,城门关了,那他们就得找地方住下,这在他们看来就是乱花钱。
以前他们来交粮时虽然人也很多,可进城却不像今天这么慢,谢正觉得有异,便从旁边绕到前头查看情况。
还未进城门,就见两个官差模样的人拦着一个村民,非说他不是进城纳粮的,而是卖粮的,所以得交商税,让他要么给钱,要么拿一部分粮食作为抵扣。
那村民见解释了半天也无用,便又问要多少钱,多少粮,等得到了对方的报数之后,立刻脸色大变,直道官爷可怜,他身上带的银子只够交布、麻、绫的税,粮食也只多担了两升,实在是匀不出来。
哪知那守门的官兵却根本不买账,只笑嘻嘻道:“这门开着又不禁你们来二次,再说今年风调雨顺,你们既然多打了粮食,自然该感谢皇恩,若是没交够,下次再来一趟不就完了?”
这样明晃晃的敲诈,显然不是这个守城士兵能有的胆子。
县中治安归县尉管,征税归县丞管,就是不知这件事出自谁的授意。
而且若只是这二人的授意也就算了,要是县令的意思,那他们今后的日子恐怕要不好过了。
就在谢平思考时,那守城的士兵已经开始不耐烦,推搡了那人一把,于是对方担子里的粮食跟着散落一地,引来不少人哄抢,城门口一片混乱。
就在守城士兵维持秩序时,许多自知无钱贿赂的人见状纷纷想要趁乱溜进去,那些士兵也立刻来拦,冲撞间,场面愈加混乱起来。
谢正想着他们带的粮食也不太够,于是当机立断回队伍说了这事,也让他们赶紧趁乱从旁溜走。
只不过他也没有一味的鲁莽行事,而是在谢平他们跟着混乱的人群进城时,他独自一人来到了那个小头目身边,借着袖子的掩护,给了一笔好处费给对方。
所以虽然他们后头也有几个人被拦住了,可这小头目朝那边一使眼色,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将人放了进去。
进得城来,谢良臣转头看向城门,便见那地上已经被收拾干净,而那个因为撒了粮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村民,此刻也被这群兵痞拖到了一边,不知下场如何。
至于后头想要效仿他们趁乱混进城的人,则因为时机已过,统统被拦在了外面,被守城的士兵驱赶着排队。
谢良臣觉得这些士兵根本不像士兵,更像是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抢劫的土匪。
“狗剩,别看了,咱们快走吧。”谢正见侄子一直回头看城门那边,站到他身前挡住他的视线,低声道。
谢正穿的是读书人的长袍,这衣服他不常穿,平日在家时他也与其他村民一样,都是穿的短褐。
谢良臣不知刚才那个士兵头子肯卖谢正的面子,有没有因为他是读书人的原因,不过从目前看来,古代社会的生存情况比他想象的要严峻很多。
收回目光,他背着小背篓跟在大部队后头,一行人穿过热闹的集市,他也把思绪调动回来,开始观察百姓们的日常生活。
荣县的街道有点像是现代古镇的粗放版,两边同样有各种各样的屋舍林立,像店铺就有酒楼、客栈、布店、杂货还有卖衣裳首饰的,不过他却只注意到了其中的两种。
一是粮店,二是货栈。
谢家收入来源的大头基本就靠卖粮,谢良臣自然得关注粮价,而他在路过粮店时往里扫了一眼,发现一升大米的售价为13文,稻谷则是10文。
再转头,街边挂着炊饼铺招牌的小贩嘴里则吆喝着炊饼一文钱三个。
谢家今年收获的粮食已经称过了,差不多每亩水田产的稻子为三石左右,也就是300升,总共差不多900升稻谷。
现在他们交税需交一石,也就是还剩800升,按照现在的市价,他们家光是稻谷,大概收入是8两银子。
看着好像不少,可是他们还得交税银数两,所以等卖掉粮食,剩下的便不怎么够吃了,只能混着其他的各种粗食一起,勉强图个糊口。
谢良臣在心里算完这笔账,觉得种地实在是不太划算,尤其是还这么辛苦。
至于货栈,因为来往的人太多,而且店铺老板也没像粮铺一样将价钱挂出来,所以谢良臣不知道他这里都卖些什么,价钱几何。
不过从进出的人员来看,似乎人员挺杂的,有衣着光鲜,挺胸腆肚的商人,也有身上打着补丁手里挎着篮子的乡民。
其实谢良臣也只看到了其中的一面。
古代货栈的功能其实很全,因为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牙行”,而它们也不仅仅只提供物资的交流,甚至只要能给得起银钱,其实很多事都可以找牙行办。
比如最基础的促成买卖交易,仓库租赁,收买货物并进行转售代发,为民间提供贷款,甚至还提供食宿,因此货栈能接触到的信息也是最多最杂的,里头的人不管是老板还是伙计,个个都是人精。
一眼掠过,谢良臣大概知道了这个叫做货栈的地方可以收买东西,等转过街角,两边摆摊的小商贩便少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则是多了些书肆画摊,而且房屋看也起来更加有序,好些看着像是民房,而不像是店铺。
看来这边就是荣县的“富人区”了,谢良臣在心中猜测道。
又走了一刻钟,一行人总算到了县衙门前,不过来交粮的人不少,他们便只好排队。
谢良臣还没见过古代的官,他歪着头想看看坐在队伍最前头的那个收税的官员长什么样,哪知他人小瞧了半天也没看见。
刚想把背篼放下跑到前头去看看,后衣领却被谢石头拉住了。
“你这混小子可别在这里撒野,小心一会得罪了官差大人打你板子!”谢石头低声威胁。
谢良臣抬头看看他,又转头看看其他人,便见除了他爹之外,其他所有人自从来到这座官衙前开始,每个人都变得战战兢兢,脖子也下意识的缩着。
唯二没那么局促的也只有谢平和谢正,不过他们虽不至于畏缩,但也看得出来十分的拘束。
谢良臣没经历过,自然不懂这种畏惧心理,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他们为何这样了。
几人站了没一会,里头出来个衙役,但听他敲了一声手中的铜锣,然后大声对众人道:“县令大人有令,今岁恰逢陛下对北桑国用兵,国库吃紧,因此每人需另交三斗兴兵税,截止日为九月之前,不得有误,违者数倍罚没家产!”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讶,议论之声渐起,还未等高声,却听那衙役又高声呵斥一句,令众人肃静。
片刻后,里头一个模样猥琐的师爷迎着个身穿官府的胖子出来,一见这官服,众人便知是县令,于是呼啦啦的便跪了一地的人。
其他人都是下意识的跪了下去,谢良臣却还在好奇的打量这个胖知县,见他因着太胖,进轿子的时候动作十分艰难滑稽,抿着唇想笑。
那跟在知县身边的狗腿师爷满意的看着跪了满地的百姓,刚准备命人起轿,抬县太爷到荣县的后街去,便见人群里还有个小孩直直站着,当即就瞪了眼,想让衙役过去拿人。
谢石头刚跪下,发现身边的儿子还直愣愣站着,吓了一身冷汗,反应过来就拽着他往下,谢良臣被他这力道一带,身子矮了下来,不过却是半蹲着的。
那师爷还未叫人过去,就见那小孩也跪下了,哼了一声,站到轿前就让轿夫起轿。
第19章 纳税
等人离开,这跪了一地的百姓才站起了身,而谢良臣也总算明白,谢平说的要论出身,还是读书人更受重视到底有什么深刻含义了。
县令离开之后纳粮照旧进行,不过此刻众人的心情都十分的沉重。
因为按照以前的惯例,他们一般也就会多备两升粮食,如今突然要多交三斗,无论如何也不够。
谢良臣刚才自然也听见那衙役的话了,见众人意志消沉,问谢正道:“大伯父,这税一定要交吗?明明前头一点消息都没有,现在突然通知也行吗?”
谢正并不知朝廷到底有没有加派这一笔所谓的“兴兵税”,因为朝廷的的诋报不是人人都能看见的,而地方官才是朝廷治理百姓的最直接抓手。
“我也不知,不过县令大人既发了命令,那咱们也只得遵从。”
实际上有时地方非法收税,朝廷并不一定会严查,反而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对方能够按时上供,保证中央的财政税收,朝廷也不会派人来查。
谢良臣没有从他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有点失望。
队伍开始慢慢的朝前移动,前头时不时有衙役的呵斥声和村民的求告声传来,不过无一例外,最后都是以官府胜利告终,而几乎所有人都要再次前来补交税粮。
等轮到平顶村村民们交粮时,谢良臣便见谢正脸上带着笑,躬身朝那收税的税吏行了礼,又从袖子里掏出个荷包塞给对方。
那蓄着小胡子的税吏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勾起一边唇角看了眼谢正,轻笑一声,招手让人上前。
站在旁边的衙役见状上前,但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铁制的半圆形管子,用力插/入了稻谷里,随后再抽出,原是为取样。
等仔细查验了担子里的稻谷,回禀那税吏道:“回大人,这些稻谷颗颗饱满,少有空壳,符合县衙收粮标准。”
他话音刚落,那收税的小吏便翻到洛河镇平顶村那一页,然后在文簿上记录下了谢家大房的交税情况。
也是此时谢良臣才知,原来便是重量够了,有时遇到难缠或者有心刁难的税吏,对方还会故意说你交的粮食空瘪太多,让你另交多少补齐。
刚才前头那些争执,便是有人称自己交的粮都是细选过的,让官老爷再仔细验验。
可别人本就是有心刁难,哪里会跟你讲道理?最后也不过是白费口舌罢了。
谢平交过后又有几家交了粮,本以为这次虽然多给了这税吏好处费,可交粮也能顺利完成,哪知轮到谢家二房时,这税吏竟又开始找起茬来。
但见他朝那衙役暗中使了个眼色,那验粮的衙役便道:“谷平少米,且混有少量杂稻,成色不足,需另补一斗。”
验粮的衙役话音刚落,谢石头就急了,争辩道:“大人可是瞧错了,这谷子草民在家可是仔细筛选了的,哪里有什么杂稻?”
见他争辩,那衙役立刻眼一瞪,逼上前来,蛮横道:“是你验粮还是我验粮?你们这些刁民最爱的就是偷奸耍滑,此刻用这下等的稻谷来欺瞒官府还敢狡辩,你可是想蹲大牢!”
谢石头仍旧不服,谢正却知道不妙,立刻上前一步拉住这个堂弟,又朝那税吏道:“大人息怒,我这族弟向来莽撞,非是有意对大人无礼。”
那税吏本就是瞧着平顶村今年收成不错,家家交上来的粮都颗粒饱满,是上等的储粮,所以才想扣下一些,既讨好了县令又肥了自己的腰包。
再加上刚才谢正给的好处也不算多,所以他只抬手放过了前头那些,可要他放过整个平顶村的人,那点钱肯定是不够的。
“既是你族弟,那你就该好好教教他规矩,来向官府纳粮竟然也敢耍小心思,这也就是我宽宏,否则就是以此治你这族弟的罪他也是咎由自取!”
话中满满都是威胁,同时谢正也听懂了,这税吏是打定主意还要盘剥一层,若有抵抗,他便要罗织罪名让人下狱。
而一个家中的壮劳力若是坐了牢,后果只会更惨,因为要想把人捞出来,那要花的银子只会更多。
于是他脸上勉强浮起笑,对着税吏道:“大人说的是,我回去定好好开导他,大人处事公正,便如实记录即可。”
对于他的识时务,税吏很满意,点了点头,在文簿上记下了谢良臣家的交税情况:谷九斗,麦三斗。
明明是一石零两升,共十斗二升的谷子,生生被扣去了一斗二升,麦子也被扣去了一升,谢石头恼对方克扣太过,还想再争,谢安先从后头揪住了他的耳朵,将人带离了队伍。
后头平顶村的人大多也都是按着这个数被扣了税粮,而且有前头税吏威胁下狱的事在前头,这次根本无人说什么,只是沉默的将税粮担进了衙门的库房。
“爹,你为什么要拦着我!”谢石头此刻全没有之前的害怕,心中只剩不忿。
原本还想着今年收成不错,加上小女儿出生,家里虽是多了口人,但过年时总能多买些年货回来。
哪成想,这新来的县官竟这么狠,贪得比前任多多了!
而且刚才那轿子可是往县后街去的,县后街是什么地方?那是妓/院红楼开遍的地儿,这狗官青天白日的就去逛窑子,属实是荒唐得紧!
谢安见儿子仍没反应过来,干脆下手拍了他头一下,低声斥道:“你既知道对方不是个好的,你还非要撞上去,怎的,嫌命长是不是?”
说着他看了眼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谢良臣,道:“你儿子可才几岁,要是你真下了大牢,我看也不必找人来捞你,与其到时倾家荡产,一家人饿死,还不如留个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