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又娇又软,像柔软的哀恳又像强势的保证:“这一次,我要陆大人好好的。”
听到她的话,陆辰安一震。
好好的。明明这样简单的三个字。
他默然了好久,才慢慢回道:“臣,愿保郡主安稳,臣愿郡主一世安稳。”
谢嘉仪破涕而笑,是呀,这次他们都能好好的。有她在呢,她救下了钱莹莹母子,救下了胡姣,救下了南方千千万万百姓的命,她会救下皇帝舅舅,也会救下二十五岁的陆大人。
一世安稳,没有人知道,最混账胡闹的坤仪郡主,就想要一世安稳。
不会突然失去,她身边的人不要走。
陆辰安感觉到自己垂下的袖口被人扯了扯,骤然靠近的温热让他在风中吹冷了的手指都起了战栗。
那是郡主被暖炉和斗篷护住的暖意,靠近了他的冰凉。
那暖一近即离,随之是郡主娇娇脆脆的声音,还带着一点点哭泣后的哽咽:“咱们可该下去了,我看那边巡查的灯笼好几次都停在那里往这看呢。”大概知道是上面的人,那人肯定又是纳闷京里来的贵人怎么偏偏在这样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站这样久,可他们又不敢靠近,让他们手中的烛火都犹犹豫豫地顿在那里。
陆辰安捏了捏自己的袖角,又迅速松开,不自然地转开视线,引着郡主主仆两人从另一处更缓的坡道下了堤坝。
自此郡主身边的人都知道他们郡主府要有郡马了,再见了陆大人,一个比一个笑得热情灿烂。连见到明心,郡主府的人多远都要上前打声招呼,跟他寒暄两声。
明心现在已经镇定下来,要知道最早知道自家公子和郡主的事情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陆府下人OO@@说的那个“面首”,急得明心抓耳挠腮安定不下来。毕竟京中谁不知道郡主没什么很要好的人,除了一个商贾人家不起眼的女儿,就是大胤最荒唐的大公主。大公主养面首,谁人不知,只是没人敢多说什么。大公主,也不是个脾气好的,要不怎么跟坤仪郡主这样投脾气呢。
还没等明心欲言又止从自家公子那里打听明白,他就先从郡主府的人那里知道自家公子已经被看做郡马爷了,是正头夫君呢!明心这一喜可不小,回头就要让那些嚼舌根子的陆府下人好看,把他们公子看成什么人,就是郡主也不是他们说的那等动辄要好看的公子当面首的人!
郡主是要明媒正娶呢,呸呸呸,不是.....是郡主要明媒正嫁呢。他家公子是要堂堂正正给郡主做郎君的!
郡主一行人办妥了差事,除了其中一部分要留下来继续监察地方救灾和河道的,其余人等就此浩浩荡荡回京了。
一到京城,封赏就下来了。
办差的官员都得了封赏,尤其是新科状元陆辰安,更是直接从从六品连升两级,更让人眼红的是直接能够在陛下书房行走,为陛下起草诏书旨意,这可就是御前的人了。
京城贵人还没来得及眼红,更大的封赏就砸了下来。
加封坤仪郡主为超品郡主,于坤仪之前,再加封号辅国,陛下亲书“大胤福星”,亲肯郡主护江山稳固,有“辅国之功”。
郡主此次颇富传奇色彩的功劳,早已随着南方九月长达一个月停不下来的暴雨传遍大胤。甚至北地都耳闻了这个传奇郡主的事迹。
北狄左相叹惋大好的机会被一个小孩子胡闹一样的执拗给毁了。他们本以为这样天灾,必然足以消耗动荡整个大胤,那时候就是北狄的机会。可谁都没想到居然有人,以一己之力,硬是重修了南方的河道工程。他们本以为是过家家一样的胡闹重修,日日盼着潜伏在大胤的线人传来南边决堤的消息,可这重修的河道居然抗住了。
大胡子的左相叹了又叹,暗道果然是谢家人,即使一个女娃子也有本事阻了他们北狄的路,成为他们北狄的心腹大患。大马金刀坐在上首宝座的北狄首领更是痛惜失去了这样好的一个机会,百年不遇的天灾都没有让大胤乱起来。
他看向书房墙壁悬挂的大胤图景,跟着念道:“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风帘翠幕,十万人家。”这样富饶肥沃的地方,从他还是大王子的时候,就已经心向往之,他早已对草原圣灵立下誓言:必要挥鞭南下,亲眼去看钱塘繁华!他要让他们北地的子民,纵马奔驰在富饶的大胤,从此不用再过居无定所的生活。辽阔的大胤,都将成为他们北狄的牧马场所。他幽深的眼,深深地看着画面,长长呼了口气,魂牵梦绕的地方。
北狄首领站起来饶了几圈,慢慢定住,抬眼看向左相:“总有机会的,本王不相信大胤一直不乱。”说到这里他跟左相相视一笑,大胤不可能不乱。
“大胤天子始终缺了天子八玺中的受命玺。”左相意味深长道。
一个始终没有受命玺的王朝天子,一个手持受命玺的民间隐君,还怕大胤没有乱的时候?北狄首领回看图景哈哈笑了,“如此江山谁不想要,即使――只是半壁。”他不信,那个手握受命玺的正统继承人,会不动心!那时,就是他们北狄的机会。
他深深嗅了一口,好像能闻到大胤那一片片荷塘芳香,大胤的食物比他们的更精美,连大胤的女人都比他们的娇媚。这个北狄狼王慢慢扭动脖颈,等着,等一个机会,然后扑上去――他磨了磨牙,一下子咬住大胤这块让周边各族眼馋的肥肉。
沃土千里,强者居之!
北地谢家军旧部这边,季德赵义两位将军也听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更加振奋了。本来随着谢家正房近乎族灭,领头的谢家将军尽数战死,谢家军已经颓丧下去,更被有心人不断调派,经过十多年时间,谢家军早已经七零八落。当年跟在谢将军身边的,目前剩下来的就是季德和赵义两位将军了,这么多年他们在各种打压之下拉扯着谢家军兄弟们。快拉不住的时候,终于跟京城的郡主接上了头。
从此他们也是有靠山的人了。
尤其是这两年,坤仪郡主的商队遍布北地西域,坤仪郡主的威名,在北地也传开了。谁都能说坤仪郡主不好,就是他们北地人不能,敢说的人都要吃谢家军残余旧部的拳头,这是他们谢将军的女儿,那能不好!
尤其是这次,随着商队带来京城的消息,所有谢家军旧人更是与有荣焉,一个个张口闭口都是“那是我们郡主”,“那是我们将军的女儿”,“当年我还给小郡主站过岗呢”“我还护着小郡主和小将军逛过灯节庙会呢”.....说到这里,说话的人就突然停下来了,不再说下去,闷头喝了手边大碗的酒,骂一句能把人冻成冰疙瘩的操蛋的天。
他们此时都已经是校尉官职,当年他们是谢将军帐前的亲兵。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谢将军会一直带着他们,把北狄西戎都打回老巢,让他们再也不敢冒头。那时候他们个个有底气,他们有谢将军,才十几岁大的小公子那也是青出于蓝,不仅一身根骨随了将军,学什么成什么。一个好用的脑子随了他们那个皇家公主主母,小小年纪,跟着将军坐在大帐里,对着沙盘就已经能提出自己的战略想法了。
他们都以为.....
后来没了将军,当年赫赫的谢家军,人人都能排挤,人人都能踩上一脚。
“草他娘的,以后咱们腰杆子也能硬起来,咱们还有郡主呢!谁说谢家人都死绝了,咱们还有封号辅国的坤仪郡主呢!”说话的人黑黝黝的脸堂,红着眼睛,大约是酒喝多了。没办法,北地太冷了,炭火又跟不上,哪个怀里帐子里不藏着烧酒。
这人名叫蒋干,当年就是那个护着小郡主小公子逛庙会的十个亲兵里的一个,剩下的九个都死光了。他是因为当时被将军派出去哨探,才留下了一条命。那一夜的肃城啊,不能想。总有一天,他想,总有一天他要为将军割下塔塔部首领塔尔克敦的狗头,用塔塔部的血祭谢家满门、肃城满城百姓。
喝多了的蒋干,忍不住嚎了一嗓子,似乎是叫,又似乎是哭。
远处有经过的王将军手下的士兵撇着嘴不屑道:“又是那帮人吧,那才是一帮疯子呢!”他身边跟着的是后勤老兵,这次却没附和他,默了会道:“你没经过,你不懂。”你没做过谢家军的人,你不懂谢家军的军心;你没经过肃城那一夜,你不懂谢家军活下来的人心中时时刻刻戳着的恨。
北地的风呼啸而过,似哀嚎,似咆哮。
而遥远的京城,即使是严寒的冬天,但贵族的暖阁里依然有暖房里精心养出的献花,热热闹闹开着。
花气袭人,暖得让人想冒汗,总要解开家常袍子上头的那颗扣子才舒坦。
早已经彻底缩起来的英国公仔细琢磨着永泰帝的圣旨:“辅国,陛下真是――”自古只有临朝的长公主才能封辅国,这样一个小丫头,陛下到底意欲为何啊?老于世故的英国公都不懂了,可以封赏的方式多的是,陛下偏偏封了“辅国”。可没有人反对,郡主此功,实在浩大。浩大,且传奇,这样的皇家人,正是百姓追捧服膺的对象。
一下子彻底苍老下来的英国公,偏偏更要打起精神活着,他一死,这国公府可就变侯爵府了。所以如今他越发注意养生,一边提醒自己心平气和,一边缓缓道“本想踩着让咱们国公府往上走,结果没想到反而被一个黄毛丫头给踩着上去了。”而他们,这一堑就摔得只怕二十年都爬不起来。
一个家族没有人了,就没有了根基。
坤仪郡主这一脚把他们国公府真的踩狠了,要不是有先帝的手书御赐手杖,差点就踩死了。就这样,世袭罔替变成降等袭爵,恨得喜怒不形于色的英国公都咬了牙骂了人。
那一日日大雨都下在他的神经上,他先是求着雨停,后来真是巴不得这雨一直下下去,冲垮了郡主的堤坝,他们许还有一线机会。可惜,天从来不遂人意.....
英国公颓然坐下,一遍遍抚摸着雕花黄花梨木椅子扶手:没关系,这局他们败了,但只要有太子在,有娘娘在,早晚这摘了的还能回来,回来的还能再升。来日方长,就是晚上二十年,三十年,总还能再爬起来。
他的视线看向了左手坐着的世子爷和嫡长孙,因为接连丢了差事,这阵子两人都沮丧得很,一向端得住的儿子都胡闹了几次,更不要说年纪还小的孙子了。
要放以前他早家法伺候了,可现在却动不了手了,他们王家就这些人了,可再禁不住有人出意外了。
这时他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英国公听到信儿后已经松弛的眼皮一颤。
陛下,果然把那处铜矿给了郡主了!
这简直――
什么是金山银山,这特么就是金山银山呐!
他的视线骤然落在嫡长孙身上,看得老老实实坐着的孙子一个激灵,本来为了丢了的差使还蔫蔫地歪着,被爷爷老眼一看,立即坐得规规矩矩、端端正正。
英国公突然看到了一线可能:他的几个儿女,要说最出众的,不是心计头脑,他们一个个心计头脑自然是过人的,但最出众的,是他们的长相。
他的两个女儿如此,他的儿孙也是如此。
他怎么早先就没想到,郡主不嫁太子,郡主怎么就不能嫁给英国公世孙呢!早想到,就不会有那么些摩擦误会了.....英国公看着即使颓丧了些、也依然风姿出众的嫡孙,满京城的才俊,还有谁比他这个孙子更有资格做坤仪郡主的郡马呢!
冤家宜解不宜结,郡主就是不明白,郡主身边也该有明白的人。
郡主府的谢嘉仪打了个喷嚏,嘟囔道:“别是刚才就开了那么一会儿窗子,就受了寒吧,给嬷嬷知道又要念叨了。”
说着又喃喃道:“也可能是陆大人在念叨我呢。”说完就听身边采星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谢嘉仪理直气壮道:“有什么好笑的,有人念叨就会打喷嚏,就是有人念叨我呢。”怎么就不能是陆大人了......
作者有话说: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风帘翠幕,十万人家。
化用自:“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柳永
《鹤林玉露》里说金主亮闻歌,心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
第59章
英国公的这个主意一说出来, 没想到头一个反对的就是世孙。他就差没直接跳起来,娶郡主?满京城谁不知道娶了郡主就不能纳小,有点什么都要偷偷摸摸, 万一被郡主府那些人发现个首尾, 只怕陛下头一个不能饶过。别的不说, 娶了郡主他的卿卿怎么办?
卿卿是他在南边办差梳拢的姑娘,当时只一眼, 就入了他的心。秦淮河畔卖艺不卖身的花魁娘子,最是清高好强的,费了他好些心思才让人点了头,跟着他回了京, 坚决不入国公府,一早就说过自己绝不给人做妾。要是他娶的妻容不下她, 她二话不说就走, 绝不看人脸色、讨人嫌。
可待他听到郡主得了铜矿, 又想到那一条条南来北往的商路, 世孙的一颗心就狠狠地动了。娶了郡主, 纵使卿卿要走,他也可以打个金屋子把她藏起来, 到时候天下最贵重的东西都捧到卿卿面前。听说, 郡主嫁妆里有一颗鸽子蛋一样大的东珠, 每一个看到它的女人都会被它打动。纵使是心高气傲的卿卿,可到底也是个女人, 到时候他把那颗东珠弄到手赠给她。他虽不能给她想要的名分, 却可以把足以打动天下任何女人的珍宝送给她。
至于郡主的不许, 天下就没这个道理。别说陛下不会天长地久地活着, 就是陛下活着, 正妻无子,到时候他不信郡主还能理直气壮不让他纳小,到时候只怕郡主都要亲自给他张罗呢。
让一个女人无子,还是有办法的。
英国公世孙王俊抚着下巴,点头了。
世孙是自信的,这天下就没有他打动不了的女人,从来没有。就连卿卿那样一个艳绝江南的,多少达官贵人想要一睹她的容颜却不得,他也动了她的心,把这株倾城名花带到了京城。更别说京城想要做他夫人的贵族少女,从来就没少过。
他是被女人宠坏了的,可他确实有这个资本。
这日宫中腊八宴,永泰帝再次搞得跟相亲大会一样,所有京城适龄才俊,都来!当然,也不能太露骨,也得象征性把贵族适龄少女们请上一些,这个名单就让贤妃帮着开了。永泰帝自己推敲着青年才俊们的名单,他得趁着身子骨还熬得住,把郡主的婚事定了,最好快快办了。
不仅如此,永泰帝还把他品择了好些日子的陆辰安带在了身边,重点给郡主看到。所以虽然是冬日,那一株株白梅间往来的都是恨不得穿春衫的华服公子、环佩叮当的美人。
这恐怕是这个园子在冬日最五颜六色的一次了,青春才俊以及贵女们身上的昂贵熏香,把梅花的气味都掩了过去,害得谢嘉仪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