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公公没想到陛下最后病得那样,又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安排,居然还是想到了他,给他留了后路!
能得陛下旨意,跟着郡主,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啊!
他控制着发颤的声音,恭恭敬敬行礼谢恩,伏在地面上的老手都颤抖了,心里鼻子里都酸涩难当,全靠这一生当差学来的本事控制着,才体体面面,不至于真的失态。
然后跟着如意先出去了,就听如意道:“公公也不用怕徒弟带出去没了出息,郡主的商路已经打开,不管是往西域那边走,还是往南边,往海外,都是正需要人的时候。想留在府里办差,有在府里的差事,想往外头看看去,有在外头的差事。”
“我听说郡主还在造大船,说是要出洋,是不是?”喜公公眼睛发亮,好像一下子重新年轻了起来。
“是,公公想出洋看看吗?郡主大船上正需要咱们郡主府的自己人掌舵。出洋这事儿,先帝也是给郡主留了手书旨意的。”
听到这事儿也有旨意,喜公公可是一点不奇怪。最后那半年,先帝想到郡主,简直像一个就要撒手离开的父亲想到自己无依无靠的女儿,想到什么都要给郡主留下或手书或旨意或令牌物件.....
喜公公老眼一亮:“老奴想出去看看。”这皇宫啊,他待得够久了,他想为郡主出去看看。
众人都已经到了建极殿前面的宴客大殿,按照位置依次入座。
虽然看着一切都恢复正常,但是众人心里依然还笼罩在刚刚听宣的遗诏上,回不过神。难免就忍不住一次次看向与郡马坐在上面位置的坤仪郡主。只是这时候他们再看过去的眼神又与先前的打量不同了,尤其是各家女眷,本以为今天会看到郡主低头,哪知道先帝一纸遗诏,说来说去,在她们听来就是一个宣言:
这天下,除了帝王,没人配让坤仪郡主低头。
至于帝王,先帝从不舍得让郡主低头,甚至生怕郡主头昂得不够高。至于如今的陛下,众人已经习惯了太子的沉默,所以对今天也依然多数时间沉默的陛下并未觉得奇怪。
只见陛下身着杏黄团龙袍,左右肩处是金线绣得日月图案,正是肩挑日月,背带山川星河。虽同样寡言,但整个人的气质已经与太子时有很大不同,给人更多的压迫感,让人不敢直视。一身端肃的龙袍、头上的冠冕,让他随意看过来的一眼都充满威压。
先帝崩逝的那一刻,所有人看向徐士行的目光就都变了。从此,曾经的太子,就是彻底握住他们生杀荣辱的人。
可即使是这样,不少贵女依然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她们的陛下:
一双夺人的凤目,冷冷的目光随意一瞥,都让人忍不住脸红心跳低了头。
不到二十岁的陛下,不仅后位空悬,后宫还都空着呢。这种场合能跟着家里进来的贵女,谁心里能没些想法呢。没看到陛下本人,许心里还多少有些迟疑,但此刻见了陛下,这样一个人,这泼天的富贵,谁不想搏一搏。
与陛下相比,其他贵家公子一下子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凡夫俗子。谁不想成为真龙天子的爱宠呢?
生了心思的贵女们就没有心思注意坤仪郡主了,她们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太傅家这个十八岁还没嫁人的女儿陈音笙。从十六岁那年就放出话来,除非嫁给太子做太子妃,不然她宁可青灯相伴也绝不嫁人。
果然待字闺中到了今天。
陈音笙本来正好端端坐在那里瞪她那个贼眉鼠眼的小弟陈栎川,这会儿突然发现好多人都开始贼眉鼠眼地打量自己了。她立即挑了挑眉毛,意思很明显,有她在,谁敢跟她争?反正她已经放出了新的话,除非是皇后之位,其他的,她陈音笙还不稀罕呢!
这些看过来的人里面还有谢嘉仪,她就着酒看着陈音笙打着算盘。谁做皇后都行,就张瑾瑜不行!虽然张瑾瑜已经被她打击得很厉害了,但这个人已经把上位当成她一生的事业了,为了上位没有她做不出来的事儿。她自己要是一直不能生,她也会抱别人的孩子,找一堆人替她生.....虽然有新帝“不得晋位”的话压着,但永远不能低估张瑾瑜和太后的野心和鬼蜮心思,还是早早让她看好的人把位置占了是正经。
谢嘉仪心道,前世她不喜欢陈音笙,所以没多接触过。现在看来,陈音笙这样痴心的一个人,不管身份还是性情,都是再合适的皇后人选不过。如果她能做皇后,少了自己多少麻烦。陈音笙可不是那种会盯着一个郡主找麻烦的人,谢嘉仪印象中她后来心灰意冷后就一心一意修道,谁的麻烦都不曾找过。
陆辰安忍不住端起杯子掩饰低声道:“看谁呢?眼都看直了.....”
顺着谢嘉仪方向看过去,他一眼就看到那个花孔雀一样的陈栎川,谁都得承认这人长了一张好脸。并且,陆辰安看了对面人一眼,这人表面玩世不恭,实则一点都不简单。
谢嘉仪靠近了他一些压低声音道:“我看太傅府的女儿呢。”说完又加了一句:“我能看,你别看啊!”别看陈音笙宣言很高调泼辣,但其实单看她这个人,却带着一种仙风道骨的端庄美。是大胤书生最爱入画的那类美人,谢嘉仪想到有次见陆辰安练字写得正是《洛神赋》,又是缥缈又是凌波的,这说的不就是陈音笙这样的美人?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瞪了陆辰安一眼,一口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喝了。
“你.....”那句别都喝了,在谢嘉仪那一眼下噎了噎,陆辰安就看到她的酒杯里已经又空了。他无奈地轻叹了口气,本来想着她这些日子心里还是有没散出来的悲气郁气,所以先喝了两杯也没管,谁承想一眼看不住,这第三杯也下去了。
随着不断有人上前给太后献礼拜寿,外臣们给陛下敬酒,外命妇贵女们到太后面前讨好奉承,虽无歌舞音乐,宴会厅里气氛也熙熙攘攘热闹起来。
谢嘉仪打量了一眼被太后叫到跟前的张瑾瑜,显然众人是在太后有意引导下拿她跟陛下取笑,她含羞带怯看向陛下的眼神,让谢嘉仪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里冷笑明明是到处搞关系搞事业的女强人装什么娇羞的小女人,虚伪!张贵妃虚伪这一条,真是让她见一次倒一次胃口。
她又眯着眼睛看向陈音笙,还是这个好。太子可不要瞎了狗眼,再跟张瑾瑜搞到一起.....不对,他们肯定要搞到一起,但总不会瞎了狗眼让张瑾瑜这个女人做皇后吧,这可就是那个“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是陛下了,不是太子......
酒意蒸腾,让她觉得整个人都轻盈了,轻盈又舒服。似乎所有沉重的东西都消失了,没有什么能束缚她。北地.....父亲、母亲和兄长.....她这一生,要怎样才算有所交代.....快活,对要快活,要马不停蹄地快活.....不快活,是不对的,那么多人都疼她,她怎么能不快活呢.....谢嘉仪此时想到北地,也不觉沉重了,她转头看向陆辰安。
她有陆大人,陆大人这样聪明的人,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是笨呀,可是她命好,挑到了大胤最聪明的人!
谢嘉仪的目光水润润的,内里有光,有风过波纹起,有无限的信任和依赖.....
陆辰安心道,她这样看着自己,实在过分。
他扣紧了酒杯,跟她对视,然后默默移开视线,过了会儿方轻笑一声:“是不是喝多了。”谢嘉仪想象中的自己,该是大碗喝酒的江湖豪杰,这样小杯子怎么能让她喝多,这不是小看人吗?为了证明自己没喝多,她要再喝一杯给陆大人看看。
谢嘉仪伸手,却没摸到酒杯,她反应慢了一拍,这才低头去找,身前桌案上空空的:她的酒呢?
后面如意低了低头,郡主果然喝多了,不仅看了桌案,还往身上案底扫了一圈。
这才慢吞吞看向了身边人,歪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陆大人,我的杯子呢?”
微醺的郡主,玉面微浮桃花粉,憨态可掬,看得人心都酥了。
不仅是陆辰安,也有别人注意到了此时的谢嘉仪。
第75章
“陆大人, 我的杯子呢?”
上首持杯坐着的帝王早注意到谢嘉仪那边的动静,他冲过来敬酒的皇叔点了点头,仰头把杯中酒喝尽。放下酒杯, 旁边宫人立即又满上。徐士行这才借机抬眼朝那边看过去, 只见郡主歪着头一动不动望着陆辰安, 跟他说了句什么,而那个陆辰安, 先不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瞥了她一眼,回了她一句。
也不知是因那几处最热闹的说话声停了下来,还是此时徐士行听得格外仔细, 他偏偏就听清了陆辰安回她的话:
“昭昭,别闹。”
徐士行太阳穴突得一跳, 面无表情的脸, 后槽牙却已经咬紧。借着抬起酒杯朝身前来人举杯的机会, 他又看向那边一眼, 这才确定谢嘉仪喝多了。
想到不胜酒力的谢嘉仪, 徐士行简直不能忍耐。谢嘉仪常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挂在嘴边,但实际上她却是很少喝酒的。徐士行唯一一次见过她喝多的样子, 是她十五岁及笄礼后。谁都不会知道, 平日那样明艳的一个人, 微醺半醉的时候,眼睛里仿佛汪着一片湖, 湖里装着她所有的不安和孤单。
他知道她那样的眼神, 他也知道当她那样看着一个人的时候, 对面男人会想什么。
徐士行肌肉紧绷, 垂眸缓缓呼出一口气, 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放在膝头,逼自己端坐不动,命令自己非常认真地去听身边人说话。来人是英国公,说的也是他非常关心的北地战场,徐士行听得非常认真。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分出一缕注意力,注意到了那边两人的动静。
英国公一离开,徐士行立即端起酒杯再次喝尽了。
他的另一只手却摸出了那只羊脂玉水滴形的耳坠,轻轻摩挲着,垂下的眼眸里暗沉一片。他突然微微动了动手,吉祥忙低头过来,听了主子吩咐出去了。
宴会散了,如意看郡主情形,就跟采月几人带着郡主先去海棠宫歇息。郡马爷宴后被大理寺叫去,有差要办,他们正好等着郡马下值一同回去。
谢嘉仪这一觉睡到了日斜西山,醒来只觉神清气爽。她所谓的醉酒,也不过是因不胜酒力的微醺,可这一觉睡去了这段日子以来她心中的郁气。醒来看到窗边的夕阳,温柔地撒了一片微微的红在长榻案几上,谢嘉仪侧身看着夕阳,整个人都是开心的。
今天的梦很好,在梦中,她见到了那些离开的人。还把陆大人给他们看,在梦中所有人都在。
好一会儿,谢嘉仪才叫采月。采月静悄悄带人进来,帮她洗换更衣,一直到谢嘉仪打点好,她才注意到哪儿不太对。所有人都跟鹌鹑一样,安静得吓人。这时候采月给郡主缠好腰间的小皮鞭,才低声道:“郡主,陛下在外面。”
谢嘉仪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徐士行。
“他在外面干吗?”
采月也不知道,她顿了顿只好说:“看折子。”
“看折子?”在海棠宫看折子?谢嘉仪信他真是来看折子的她就是真傻了。她猜,他大概是为了上午的事儿来的,毕竟太后大喜日子但太后可大大的不高兴。太后不高兴,徐士行就高兴不起来了。这样的事儿,她经得多了。
谢嘉仪带人出去的时候,就看到徐士行盘腿坐在外厅三围榻上认真批折子,旁边伺候的是高升。徐士行高大,让谢嘉仪觉得这个平时非常宽敞的坐塌都显得小了些。
她过去福身行礼,这才站在一边等着徐士行说话。
徐士行停了笔,抬眼看她,知道她这次睡得很安稳,此时颊边还偎着小睡后的红晕,整个人也比平时显得安静温柔一些。
她睡足了,脾气总会好一些。
他把这份折子批完,才喝了口茶道,“这些日子都没见你。”
谢嘉仪心说你是宫里的皇帝,我是宫外的郡主,见不着不才是正常的。这海棠宫,以后也不能多来了。宫里已经是别人的地盘了,虽海棠宫还是那个海棠宫,可现在感觉已经不一样了。
对徐士行的问话,她也不过嗯了一声。看徐士行没直接问责,她犹豫了一下,让人问问陆大人什么时候忙完。
徐士行的笔再次顿了顿,没有说话。谢嘉仪已经坐在右边圈椅上,也慢慢喝着茶。他不问,她犯不着自己着急忙慌撞上去。谢嘉仪心想,这会儿太后是不是又心口疼了,是不是还顶着湿帕子躺着呢。太后动不动就心口疼,动不动就躺下了,结果身体比谁都好,前世那样冰天雪地的大冷天她还能折腾出那么多事,反而是她这个看着强壮的,最后跟个千疮百孔的破口袋一样死了。太后,太后估计长命百岁吧。
谁知道徐士行说的却不是今天上午建极殿的事儿,也没问遗诏的事儿,他说的是谢嘉仪的商队在北边屯粮的事儿。
谢嘉仪心里一咯噔,不知道是不是给徐士行看出了什么。她脑子转得慢,可她人机灵呀,她态度马上就好了。瞅了一眼徐士行收起的折子,谢嘉仪脸上笑嘻嘻,心里骂道也不知道是北边哪个臭不要脸的告她的状,不会是王家的人吧。毕竟北地这时候,王家那个儿子的势力可不小。
她何止屯粮,她还倒卖马匹,还朝铁器伸了手。不过这些她都有皇帝舅舅的手书许可的,可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毕竟,一个郡主,还是北地来的郡主,做这些难免让人疑心。这要都被英国公府王家知道了,她在北地的动作只怕步步都难上加难。
谢嘉仪悄悄打量徐士行,不知道他这是知道了多少呢。
谢嘉仪越心虚,态度就越好。
这一点徐士行比谁都清楚,他冷眼看着谢嘉仪让人帮他添了茶水,还笑吟吟问他茶好不好。徐士行简直想把这人吊起来,他当着她的面茶都喝过一巡了,她这会儿想起来问他茶好不好了。
可是,这样乖巧笑着的谢嘉仪,他舍不得。
曾经,她对他,总是这样的。
谢嘉仪这会儿人已经站到了徐士行旁边,微微瞥了一眼那张折子,猜测着是谁上的,说了什么。是成叔他们哪里不秘,漏了行迹?至于屯粮,她借着做粮食买卖,屯得可不是一点点,但也是按着陆大人的意思,两明一暗,两处明的也做成一明一暗.....该不会给人发现的.....铁器行事之秘,谢嘉仪是相信成叔的谨慎的.....最可能的就是马匹,北地私下马匹交易不少,就是她这边,量大了些.....也不是量大了些,是量忒大.....
谢嘉仪把视线从折子上移到徐士行脸上,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
却正好对上徐士行看过来的视线。
两人视线相交,谢嘉仪心虚地身子一颤,还是三十六计先笑脸对人。干了坏事先笑,这是坤仪郡主从她的人生中学到的第一件事,毕竟她幼时长在疼她的父母兄长中,大了又一直长在深宫宠爱她的永泰帝身边。就是徐士行,也全不是外人看到的样子。只要她肯笑,徐士行对她,也从来是没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