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里,看着前面红翠缤纷的山林。
耳边是郡主一行人走过,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音。也许是无聊,他居然努力从中分辨其中哪一个脚步是她的。
其他人看陛下不动,也都不敢动。
终于陛下动了,却再也没有打猎的兴趣,接过身边人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朝着行宫回了。
行宫浴房热水是一直备着的,所以即使高升没想到陛下这会儿就要洗澡,也并不忙乱,把陛下送进浴房,却听到陛下的声音:“都下去。”
徐士行闭上了眼睛,任由热水拥着他,他把头抵住池壁上。眼前都是谢嘉仪含着泪的眼睛,里面的泪水欲落不落。
他见过。
他曾怀疑那是个梦。四周都是大红的帐幔,身下是大红的绣有龙凤的被褥,谢嘉仪就用那样的眼睛看着他。这该是梦的,可今日看到她那双眼睛,他才发现那个场景如此真实。
那分明就是她会有的样子。
在那场幻境中,他甚至能听到谢嘉仪轻微的啜泣声,那滴泪终于掉了下来,滚落在旁边大红的枕头上。于沉沦中,他看到了轻纱红帐外,是燃着的龙凤红烛.....
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拥着她的心满意足,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
高升从未见陛下沐浴这样长时间。
当陛下终于走出来的时候,他的脸色甚至比进去时更冷。
很快,就到了第二日的秋狩宴。
第77章
秋狩夜宴现场
周围都是灯烛, 谢嘉仪紧张地坐着,她已经让人把张瑾瑜引开了。陈音笙在旁边还在絮絮跟她道谢,谢郡主能让她坐在离陛下这样近的地方, 谢嘉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她调开了张瑾瑜, 已经改变了事情的一部分。剩下的那部分, 她必须让陈音笙做到,决不能真的让刺客伤了天子。谢嘉仪全副精力都放在周围动静上, 连交了差的陆辰安回来看向她,她都没有一点反应。
她最后确定了一遍陈音笙的心意。
陈音笙放下茶盏,就差拍着胸剖白自己,还不忘强调:“郡主你说的那些青年才俊, 不要再提!我陈音笙此生此世,只为陛下而活。没有陛下, 我宁愿入道教了此残生!此志之坚, 日月可鉴!”
那就好, 谢嘉仪放心了。
虽然肯定很难, 但这个角度扑上去, 只会刺入左肩,不会有性命之忧。但, 你这一生想要的东西, 都会有了。谢嘉仪想, 如果是她,她也一定愿意扑上去的。
可眼看宴会接近尾声, 前世的行刺居然还没来。
谢嘉仪简直疑心这样重要的事儿自己也会记错不成?她总觉得当时是宴会开始并没有多久, 怎么.....就在这时被她调开的张瑾瑜已经回来了, 朝着上首太后方向走去, 那也是离陛下最近的位置。
有什么东西在谢嘉仪脑中闪过, 可惜她并不是陆辰安徐士行这样聪敏的人,她没有及时抓住。
她对周边任何变动保持着高度的紧张,整个人都是紧绷状态。
就在这时直觉告诉谢嘉仪:来了!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破空而来的箭光!
“有刺客!”
但瞬间她身边的人就消失不见了,那一瞬间谢嘉仪几乎来不及再多想,她全副注意力都在张瑾瑜身上,就见她朝陛下奔了过去。
决不能!
好在,京城贵女,谢嘉仪确实算是身手好的!如果陈音笙跟她抢救驾,谢嘉仪也许会输,但是全无功夫的张瑾瑜,那肯定抢不过她。
谢嘉仪就觉得自己又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扑到了陛下怀里。
后背一凉,是她吗?只要不是张瑾瑜,是她就是她吧!好像,也并不疼.....随即下一秒,疼痛仿佛一起苏醒,疼得谢嘉仪打颤,连嘴唇都骤然白了。
于骤起的慌乱中,徐士行只来得及接住扑向自己的谢嘉仪,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噗”的一声。
是箭入她血肉的声音,还是她血液涌出的声音,他分不清。
那一刻,他的心跳都停了,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只有那“噗”的一声,不断放大放大放大。徐士行慌得整个人都在抖,场面已经被控制住,刺客在被拿下前就服毒自尽。徐士行眼里只有谢嘉仪骤然失血的脸,她微弱的声音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疼。”
后知后觉的意识让谢嘉仪明白陈音笙不是突然消失了,她是非常利索地在听到“有刺客”的瞬间就钻到了桌子底下,还要把谢嘉仪拉到桌子底下,只是可惜没拉住。
那一刻谢嘉仪迸发出的力量太惊人,把陈音笙都看呆了。
明白过来的谢嘉仪只想说三个字:
陈!音!笙!
还有两个字:
你!爹!
然后她就昏过去了。
陆辰安几乎是跌撞着来到谢嘉仪身边,看着躺在帝王怀中的郡主,那样苍白脆弱小小一个。他伸手想要接过来,可是人陡然远了。
徐士行直接抱着人边喊太医边往内殿奔去,还一遍遍喊着谢嘉仪的名字,“昭昭,昭昭你怎么样....."
陆辰安彻底爬不起来,跌坐在地,向前看去,那里是外臣无诏不可擅入的地方。
“昭昭,你怎么样啊.....”陆辰安看着那重门,紧紧抿了唇。这才重新站起来,采月采星已经乱了阵脚,他叫来步步先进去跟着郡主,又让人去叫留在后边处理外边传来消息的如意。
这才发现,自己除了等,什么都做不了。
他还可以请见。对,他的妻子在里面受了重伤,他可以请见。
太医一个接一个进来,宫人端着铜盆热水帕子络绎不绝穿梭在内殿中。谢嘉仪坠入黑暗的疼痛中,原来,箭插入身体的感觉这样疼。
谢嘉仪一直想知道箭插入身体的感受,其实,她一直想知道。
那时候她听见人说,她兄长死的时候身上整整插入二十三只箭。二十三只箭,谢嘉仪无法想象一个人身上怎么能插入二十三只箭。这时候她才切身知道,原来箭插入身体的感觉是这样疼。
哥哥,你一定很疼很疼吧。
她哥哥死的时候只有十三岁,是北地最出色的少年。他本该还有十年的恣意张扬,还有十年的沙场立功,还有十年的铁骨铮铮,然后在北地在大胤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所有人都会记住他的名字,他会是北地新的战神。在她五岁,他十三岁那年,一切都结束了。
谢嘉仪怎么都看不清她哥哥离开前的脸,只是一遍遍按着哥哥的要求重复了三遍又三遍。
“昭昭,再重复最后三遍,你得记住。”
“昭昭,你得记住!”说话的人渐渐带上了哭腔。
“昭昭,别怕!”少年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你得记住,记住了吗……”
然后少年再也没回头,离开了那个黑漆漆的地方,当时外面正是雷雨大作。她的哥哥是北地最出色的少年,武艺也好,兵法也好,所有见过的人都说他必会青出于蓝。可人生没有给他上战场证明自己的机会,他所有所学第一次用于实践就是最后一次,他引开了敌人,留下了他那个五岁的妹妹。
把敌人引歪了方向,引得远远的。
当二十三只箭插在他身上的时候,少年还是睁着眼的。因为他至死都不知道,他才五岁的妹妹在那座死城能不能活下来。她的胆子那样小,从小就娇气.....她才五岁.....
他只知道,他的小妹妹一定很怕很怕。
少年至死,都是拄着银枪站着的,没有闭上眼。
陆辰安跟着陈嬷嬷进来的时候,看到陛下坐在床前,握着谢嘉仪的一只手。他目光闪了闪,去看谢嘉仪,她依然昏迷着。
“昭昭!”
谢嘉仪动了,可是她好像困在一场噩梦里,一遍遍呢喃着。
待听清谢嘉仪口中的话,陈嬷嬷突然捂住嘴,峻刻的陈嬷嬷哭得不成样子。
陆辰安听到了谢嘉仪口中一遍遍的呢喃:
“塔尔克敦叛,许志山、郑闯.....通敌,赵旷存疑,暂不可用.....北地中线兵部署.....外泄.....东线可不动.....西线当调陈为、刘信、郑.....”
内殿一片寂静,只有郡主低声的呢喃,整整一百三十三个字,三遍又三遍。
一个五岁的孩子,在此之前她什么都背不住,只会撒娇托懒。她大哥三岁就开蒙了,可她一直拖到四岁,好歹算是进了书房,但一首七绝就背了两天,让一向和蔼的夫子都忍不住吹胡子瞪眼,但是一看小郡主圆嘟嘟的脸乌溜溜的眼,怯怯笑着叫夫子,怯怯解释她只是笨不是不努力,夫子一下子就气消了。反而站在她这边对公主说孩子还小,不着急。
无论是谢将军还是平阳公主,还是谢嘉仪的哥哥,都觉得他们的昭昭还小,不着急。
然后一夜间,蒙部投降大胤十年的塔尔克敦叛变,勾结北狄,屠了肃城。
谁都没想到这条最重要的情报最后落在了五岁的谢嘉仪身上。
终于搜杀了谢将军儿子以后,他们放了心,本想借着大胤消息滞后,里应外合,一举撕开通往内地的口子。却没想到,还有一个活口,一个五岁的娇滴滴的,不管是西蒙还是北狄都没有当真放在心上的小姑娘,带着致命的消息,活了下来。
徐士行是帝王,他不能轻易动容,他看着躺在床上的谢嘉仪,一遍遍呢喃着十二年前带出来的消息。十二年了,原来,她一个字都没有忘记.....徐士行握着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发颤。
她总是这样,明明跋扈张扬,偏偏总是这样。
能把人的心都揉碎了,让别人一次次为她心疼。
她怎么能总是这样.....让人这样难受。
陆辰安听清的那一刻,如五雷轰顶,彻底白了脸。他一下子明白了,十二年前的北地,那是北狄与西蒙经营了很多年的一场突袭,想要借此撕开北地防线,铁蹄南下。
后来所有人都猜,必然还有谢家军高层活了下来,带出来消息,不然不会一下子把所有钉子都拔了个干净。北狄西蒙为此不死不休追查此人,甚至还引起了北狄西蒙内部大清查。
原来是谢嘉仪啊。
原来是他那个又怕疼又娇气的小郡主。
陆辰安苍白着脸,站在那里。
身边的陈嬷嬷终于捂不住,哭出了声音。她的小郡主啊,她的公主.....她的小少爷.....
坤仪郡主荣宠,总有人说郡主骄奢,尤其是那些不得宠的皇族别枝子孙,总说不公道,总说凭什么坤仪郡主可以。陈嬷嬷老泪纵横,就凭她的小主子是皇家最嫡出的血脉,就凭她的小主子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为大胤江山、北地安危付出过代价。她的小主子就配享受这万里江山赋予她的尊荣。
这天夜里,坤仪郡主高烧,整个行宫人仰马翻。
待谢嘉仪真正清醒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天,她已经回到了她同陆辰安的居处。
她抬手,摸上了趴在床边睡着了的陆大人的脸。
趴在床沿上的人一下子清醒:“昭昭?昭昭!”陆辰安握着谢嘉仪的手,“要不要喝水,你等着。”他起身去倒水来,因为起得太急,眼前一黑,忙缓住,这才握着杯子来喂谢嘉仪喝水。
刚刚醒来的谢嘉仪乖巧又安静,她就那样看着陆辰安,乌溜溜的眼睛里有星辰。
“陆大人,辛苦了。”
她的目光仿佛一只手,抚过陆辰安身上所有的疲倦。
“郡主救驾,才是辛苦了。”陆辰安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握着谢嘉仪的手一顿,抬眸去看她的神情。
就见谢嘉仪苍白的脸上浮现了红晕,她启唇道:“我想见――”
陆辰安觉得自己整颗心骤然一缩。
第78章
“我想见――”
陆辰安的心一缩, 瞬间有种难以呼吸的紧张。刚刚醒来,她想见谁?陆辰安屏息,不让自己往下想。
就听谢嘉仪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陈――音――笙!”
短短三个字愣是让虚弱的郡主说出了杀气腾腾的感觉。
陆辰安一愣, 几乎是瞬间他就破颜一笑。这样轻松写意的笑, 让谢嘉仪看直了眼, 她犹豫着问道:“陆大人,我病着的时候, 你.....还做了什么?”
陆辰安不明白。
“你怎的.....笑得这么.....笑得比以前还好看呐。”谢嘉仪找不出其他形容,只得老老实实说。说完还不忘紧张地叮嘱陆大人:“在外边,可不能这么笑的。”
陆辰安忍不住低头又笑了,抬眼看她:“怎么?”
“外面坏人多。”小心有人看你好看, 把你抢回去当压寨夫君。这时候陈嬷嬷也过来了,看到门边候着的如意采月几人都一脸欢喜, 就知道郡主必然精神不坏。欢喜得陈嬷嬷还没走到地方, 就对着青天念佛。
如意来迎陈嬷嬷, 顿了顿, 低声道:“嬷嬷, 陛下那边――”如果不是陈嬷嬷,只怕根本接不回郡主。
陈嬷嬷才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几天外面可就已经有些不好听的话了。一个是说行刺和救驾, 再一个就是议论郡主和陛下, 毕竟当时所有人都看到了陛下的反应,抱着郡主径直入了帝王寝宫。陛下这样聪明的人, 怎么做出这样糊涂的事儿。这么多地方, 哪里不能让太医进来看, 怎么能把郡主带入帝王寝宫。
陈嬷嬷蹙着眉头, 慢慢道:“眼下郡主养身子最要紧, 这些都不要跟郡主说。”
过了一会儿又道:“我去跟陛下说,郡主醒了。”她去说,才能提醒陛下注意言行,不当探视的时候就不能探视。没有帝王这样急着探视一个外命妇的道理,尤其是陛下和郡主,毕竟是曾经算议过亲的,更要处处避嫌。她要跟陛下说清楚,小主子如今日子过得这样好,谁都不能毁了。
陈嬷嬷缓缓出了口气,目光坚定:谁都不能。
如意点头,没有再说别的。他没有看到当时情形,可后来他过去给郡主喂药的时候,听到了陛下对郡主说的话。这件事,只怕――
只是他同陈嬷嬷,一到郡主面前,都是欢喜的笑脸。
陈音笙过来的时候,谢嘉仪已经擦洗过捏着鼻子喝了药,又睡了一阵子刚刚醒过来。外面日头已经落了,陈音笙扭扭捏捏笑着,倒是坐下得挺痛快。
谢嘉仪似笑非笑看着她:“情根深种,非君不嫁?”
陈音笙清了清嗓子,动了动身子。
“上刀山下油锅,只要能走到陛下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