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早晨通过桃枝进入物体的时候，总是匆匆一瞥，然后便只有声音相伴。像这样互相望着对方的时刻，确实少得可怜。
万里也笑起来：“但是晚上的时候没有什么人，我们才能更自由地交流，想说什么都可以。”
“想说什么都可以……”夏初重复着万里的这句话。
似乎是心灵感应一般，万里小声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夏初抬头，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没有回答。
万里说：“我有。”
他举起手臂，磷火依旧跳动着，只是逐渐变得黯淡，而他的身体似乎也比从前更加透明。因为透过手臂，万里看到了地上的小草。
他笑笑，只是笑容看起来力不从心：“应该很快就要结束了。”
“所以呢？”
“嗯？”
“我说所以呢？结束之后呢？对你来说结束意味着什么？你要遗忘我吗？还是让我遗忘你？所以你的心痛只是因为身体本能吗？你要说地缚灵万里和曾经的万里是两个人吗？只是因为我是唯一能够看见你的人，所以你才一直帮助我的吗？”夏初上前一步，因为这个动作，她和万里的距离突然被拉得很近。
而万里则因为这个动作，下意识地后仰。
原本停止动作的夏初忽然像是被这个动作刺到，她继续往前，直到被风吹起的长发穿过了他的肩膀。
“看见没？我碰不到你，你不需要后退。”
夏初自嘲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怕我缠上你是不是？你怕我把你困住是不是？你不用担心，我还没有可怜到那种地步。”
说完，她退开，一步，两步，他们之间恢复到陌生人的距离。
夏初用手胡乱抹一把脸颊：“我不是因为难过在哭，这是生理反应，你不用担心。”
眼泪被擦掉，但更多的眼泪源源不断从眼眶里涌出来。
夏初干脆回到公交站台坐下，赌气一般半脸瞥向一边。
街边最后一家店铺也熄了灯，整条街都安静下来，仿佛在为他们的故事留出舞台。
“我不是这个意思。”良久，万里终于开口，“虽然为你做了那么多的是另一个万里，但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在虚无中听见了心跳。那是我第一次捕捉到实感那么强的声音。”
“我是地缚灵，我继续留在这里或者离开，对我都没有任何差别。我没有转生的渴望，也没有任何想要去完成的事情。寻找真相也是我向你搭话的理由，因为我的脑袋里除了这个问题，再也编制不出新的话语。”
万里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他诉说着的是他作为地缚灵的全部内心。
“我不知道对你而言什么是好的选择，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你因为我而失去一个作为正常人生活的机会。你和其他人类越来越远，和我越来越近，我不觉得这对我是好事，更不觉得对你是好事。”
万里说：“或者你回归到原本正常的生活，偶尔来看看我，让我成为你生命的点缀，而不是成为全部，我想，这也许算是更好的选择吧。”
万里说这些的时候夏初都没有转头，也没有动作，只是固执地望向另一边，仅留给他一个倔强的侧脸。
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夏初忽然说：“其实你也有想要完成的事情不是吗？”
万里歪一下脑袋，等待她后面的话语。
夏初转过头，原来她早已泪流满面。
“你希望我能够有正常人的生活，这不就是吗？”她点破他的重点，“你继续留在这里，让我在失意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来找你倾诉，其他时候就继续过没有遇到你之前的日子，你是这个意思吧？”
杂乱的思绪被她整理清楚，万里缓慢地点头。
“你不可以对自己这么自私，万里。”夏初站起来，再一次走近他。
“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可以这么对你。”
“我们是以契约相遇的，所以要遵守契约才可以。”
“我会过好自己的生活，但是万里你也要离开这无尽的虚无，回到你的生活。”
夏初用手指碰一下磷火的边缘，声音突然变得很低：“但在这之前，你可以抱抱我吗？就像两个人类的拥抱那样，我们也拥抱一下。”
万里抬起手臂，夏初也抬起手臂，他们靠近，停止在一个会互相穿过对方身体的距离，然后偏开头，静静地拥抱。
远远看起来，就像公交站里一个女孩在跳单人华尔兹。
其他人并不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更近的距离。
第22章
夏初再次来到1701的那天，楼道里空无一人。
她推开门进去，整个房间里只有蜡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对比往日的门庭若市，显得格外寥落。
盼盼不在，没有人招呼她，也没有其他人的声音。
夏初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里走，就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快进来吧，我等你好久了。”
夏初跟随声音的方向走过去，神婆依旧坐在老位置上，只是神情看起来疲惫不少，黑眼圈重得几乎快要掉到地上。
她掀起半张眼皮，快速瞧了夏初一眼：“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面色红润，容光焕发。
夏初小心地说：“今天怎么没有人啊？”其实她想问的是，神婆你看起来这么憔悴是因为生意被西方那派挤压了吗？
神婆对她的问题背后的意思了然于心，扔过去一个“你怎么这么没良心”的眼神后，她解释：“那天你离开之后我就闭关了，一直在等你来。”
夏初惊讶：“等我？”
“你身上发生的事情是自然界的异闻，我给了你信物，押的是我的运数，你回来之时，我才能放心。”
夏初没想到两节桃枝对神婆的影响竟然这么大，她几乎合不拢嘴：“那您为什么要赌上自己来帮我……”
神婆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反问道：“所以你把他从虚无里拯救出来了吗？”
这个问题过于巧妙，夏初并没有立刻作答。
思索一番之后，她才说：“准确地说，对于我而言，应该是我被他从虚无里拯救了出来。”
因为这话，神婆倏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球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半晌，她叹一声：“看来你经历了很多。”
夏初“嗯”一声，其中的故事迂回复杂，她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处讲起。
好在神婆也并不是真的想听，她直接站起来，从屋里端出一支蜡烛放在桌上，烛火跳动着，映出的影子照在墙壁上，拉扯出一个巨大的形状。
“这就是那个地缚灵。”
神婆介绍到一半，夏初直接震惊到脱口而出：“这是万里？！”
“……不是。”神婆瞥她一眼，“但你就当它是吧。”
“哦。”
“如果是我来熄灭呢，他就跟我走，如果是你来熄灭呢，他就跟你走。”
“啊？”夏初被这句话绕晕了：“什么意思？”
“跟我走呢，就是回他的来处，跟你走呢，就是去你的去处。”神婆解释，“简言之，你是要他消失呢，还是继续留在那里？”
好在这个问题夏初在来找神婆之前就已经确认，她没有犹豫地说：“你来熄灭吧。”
神婆似乎有些意外，又问了一遍：“你确定？”
“我确定。”夏初一点也没有动摇：“我不能因为自己的自私，永远将他困住。”
神婆便抬起手覆在蜡烛之上，忽然又停住。她想到了什么：“我需要提醒你的是，他离开之后，你的记忆并不会消失。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究竟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但是我每天都在通过蜡烛观察，我知道他的一个命苦的孩子，也知道你们之间有着很深很深的纠葛。所有的记忆和痛苦都将由你一个人承担，你将怀揣着永世的秘密度过余生，包括我，我也将洗去这段记忆，对我泄露天机的惩罚，也将加诸在你的余生当中。”
神婆停顿一瞬，目光忽然变得凌厉：“即使是这样，你也可以承受吗？”
夏初点头：“对。”
“好。”神婆继续抬起手，“那我就继续了——”
她的手掌离火焰越来越近，火焰被挤压成一个奇异的形状，但依旧在顽强跳动着。
神婆嘴里念念有词，一长串听不懂的咒语似乎有了实体，全部注入到火焰之中。
随着神婆的手逐渐往下，烛火熄灭，烛芯被按进蜡烛之中，屋子里恢复之前的黑暗。
而在这之前的最后关头，神婆忽然说了一句：“虽然我不能向你保证，但是他似乎和别的地缚灵不太一样，而这最终的原因就是也许他并没有在生物意义上真正死亡……”
随着火焰熄灭，四周陷入死寂。
夜晚降临，故事落幕。
*
夏初再一次来到了堂阊公交站，仍旧是深夜，偶尔一辆汽车呼啸而过。
她站在万里曾经一直站着的位置，从这个位置望过去，街对面一排小店：面馆，超市，复印店，川菜馆，奶茶店……应有尽有。
忽然，目光顿住，随后回到前方，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面馆、超市、复印店——
复印店的门口挂着一副巨大的海报，上面是荣城语言学院的简介，图片正是学校大门。而从万里的位置望过去，正好可以看见这张海报。
原来，他一直在守护着自己，包括变成地缚灵之后。
夏初忽然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空气中似乎跳动着幽绿色的火焰，明明灭灭，如心跳一般，时隐时现。
夏初伸出手，隔空笼住火焰。
城市的另一端，一位昏迷三个多月的车祸病人，手指忽然轻轻一动。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