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又问:“那万里现在还好吗?”
夏初被问得猝不及防,只能下意识回答:“可能不太好……”
“那真是太遗憾了。”他垂眼,语气低沉。
夏初安慰他:“万先生,您别伤心……”
万晁忽然抬眼,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继续说完自己的话:“万里没死的话,真是太遗憾了。”
夏初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的眼睛没有一丝温度,像爬行类动物,像蜥蜴,也像毒蛇。
“还有,夏初小姐,你什么时候从语言学校,转去了医学部?”
夏初终于体会到了手脚冰凉的感觉,她几乎僵硬着,从嘴角扯出一个笑,准备好的稿子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打乱。
“我、我想您是认错人……”
“不,我不会认错你的。”万晁语气笃定:“万里画过多少幅你的画像,我知道的可能比你想象中更多。”
“来,小姑娘,现在告诉我,万里他在哪儿?”
万晁那张精致的脸上浮出一抹冷淡的微笑,像一个面具,十分诡异。
夏初不想放弃:“万里他现在在医院,我们的医生正在全力抢救——”
“撒谎可不是好孩子。”万晁打断她,用如同对小孩说话的语气一般,循循善诱:“你告诉我实话,万里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我——”
辩解的话语到了喉口,忽然堵住。不管夏初怎么努力,似乎艰涩到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夏初,你告诉他实话。”万里的声音依旧冷静,比起万晁来,更加具有让人镇定的作用。
他说:“万晁很聪明,你告诉他实话,没关系。但作为交换,他需要回答你的问题。”
夏初将万里的话转述给万晁,意外的是,万晁十分爽快地应在。
于是在万晁的嘴里,夏初得知了一个残酷的童话。
*
万里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鲜血染红了床单,流到地板上,私人医生满脸都是血,一转头,将等在门外的万晁直接吓晕过去。
万晁醒来之后,妻子已经被推去了停尸间。
从一个狭小的冷冻间里被拉出来,漂亮的妻子变得冰冷,僵硬,脸色苍白泛青。
万晁很难想象上午还在和自己微笑着给孩子取名的妻子,此刻竟成了这样一个没有呼吸的物体。
对,物体。
回到病房里,刚出生的婴儿在保温箱里熟睡。
他浑身通红,睡在温暖的、安宁的保温箱里,医生和护士轮番夸赞他眼睛好看,鼻子好看,但是万晁只想冷笑,他看不出那团肉瘤一样的东西哪里好看,只是觉得他像索命鬼,夺走了妻子的生命。
万晁讨厌这个不能理解自己的出生究竟有多么令人厌恶的生物。
因此万里两岁之前都是由保姆抚养,万晁则全身心地投入在工作里,很快项目便取得了发展,获得上市企业的赞助。
妻子祭日那天,他头一次回了家,看到已经能跑会跳的万里。
当时保姆正在陪伴他一起过生日,男孩脑袋上带着一个愚蠢的生日帽,蛋糕上插着两支蜡烛,烛光映照下,他清澈的双眸毫不遮掩地望着他,然后扭头问旁边的保姆:“姜妈妈,他是谁啊?”
一句话令万晁暴怒。
妻子用生命换取来的一块寄生兽,既然叫着别人的妈妈?
他立刻将保姆赶出了家,在小男孩号啕大哭的声音里把一整块蛋糕拍到他的脸上。
奶油堵住了鼻子,蛋糕也被粗暴地塞进喉咙,万里近乎无法呼吸,整张脸涨得通红。
“你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你知不知道?”
万晁用力掐着万里柔软的脖子,因为柔软,手指便可以随意捏出形状,挤压,收紧,哭喊声逐渐变小。
通过暴力的释放压迫到另一个生物的喘息,让他变得更加脆弱,让他痛苦,在这个过程里,万晁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痛快。
为了让万里明白自己的错误,他研究出了许多种办法。
比如最简单的小刀划破皮肤,从最初的发泄式的胡乱划割,到最后充满美感的线条,连鲜血留下的痕迹也精准预估,用殷红的血流在皮肤上绘出图案。
万里开始学画画之后这个游戏变得更加好玩,他会把小刀交给万里,命令他在二十分钟内用流下来的鲜血在皮肤上作画。
刀尖的走向,用力的深浅,以及不停移动手臂以获得鲜血准确流动的方向。
通常在这个时候,万晁会播放一部黑白默片,点上白色蜡烛,在寂静的房间里感受皮肤被划破时候的声音。
那种悦耳的穿透力,让他神情舒畅。
但最终,在万里逐渐漠然的表情中,他的快感急剧下降。
如果万里感受不到疼痛,那么他的惩罚将毫无意义。
直到某一天,他在万里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便利贴,上面画着一个女孩的背影。
那天,他当着万里的面将便利贴伸到蜡烛之上,点燃,缕缕灰烟蔓延,他终于看到万里那双死水一般的眼睛泛起了波澜。
他在心里得意地叫嚣着:来打我啊,对我出手,挥拳在我的脸上。
他必须确认万里的七情六欲,以此来保证自己的惩罚充满意义。
但万里最终和往常一样,只是瞳孔急剧缩放一秒,随后立刻恢复死寂。
万晁终于恼怒,他将蜡烛滴下的腊倒在他的衣服上,然后点燃他的衣服。
火光中万里的眼睛始终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在嘲笑他的徒劳。
火焰很快在他的身体上燃烧起来,万里的脸因为疼痛而开始扭曲,无法控制,露出痛苦的表情。但是万晁知道,那只是他的本能,并不是求饶。
最终在欣赏了几分钟燃烧的画面之后,他用打湿的窗帘扑灭了火。
那次万里在ICU呆了三天,背部留下无法消除的疤痕。
万晁在用自己的工具将刚刚愈合的伤疤挑开,将妻子从前的丝巾浸满了伤口处流出的血,然后离开了家。
走之前,他给万里申请了荣城一中的入学考试。
他对万里说,“你自由了。”
万里依旧反应平平,直到看见护照页面是美国,五年期限。他终于抬了下眼,嘴唇极轻地蠕动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万晁真的去了美国,他将万里独自留在那栋房子里,与他断绝了联系。
上飞机之前,他仰头搜寻着航班信息,路过的以为工作人员热情与他交流:“请问您是哪趟航班呢?”
万晁绅士一笑:“我找到了。”
工作人员脸颊一红,但依旧维持着职业素养,只说:“有需要可以叫我。”她示意一下自己的工牌。
“万晁,晁盖的晁。”他惯于应付这种搭讪,非常懂得如何拿捏对方的情绪和心理。
有了回应,女人胆子大一点,问:“您是出国旅游吗?”
“不,我工作。”
“您一个人吗?”
“是的,我儿子独自留在国内。”
女人惊讶:“那您妻子呢?”
“她很早以前就去世了。”万晁微微一笑,眼里流出一丝正合时宜的哀伤。不过分,但很明显,点到为止。
女人果然立刻开始同情他,一个独自带着儿子的单亲父亲,举止优雅,谈吐得体,相貌出众,不管是对刚出社会的小姑娘还是这种有了一定社会经验的职业女性,都充满了诱惑力。
万晁继续微笑:“不过不用担心,我找到了人照顾他,”
说这话时,万晁想起来便利贴上那个女孩的侧影。
荣城一中,他留给万里的舞台。
猎物,总要奔跑起来,捕猎的过程才有意思。
万晁忍不住加深了笑意,在女人跃跃欲试的表情里,他示意一下手表:“抱歉,我的航班到点了,我要先走了。”
*
万里第一次遇到夏初是一个意外。
十四岁,因为营养不良,他看起来瘦弱而且苍白。头发因为常年不打理变得乱七八糟,长长过后正好遮住身上被万晁虐待出来的痕迹。
在同龄的小孩中他显得十分瘦小,格格不入,阴郁又沉闷。
万晁对外宣称他有轻度自闭症,因此老师也不会过多打扰他,就让他安静地呆在角落里。同学们则嘲笑他,忽视他,在他经过时夸张地捂住鼻子。
那天是周五,学校惯例的班级活动课,正好转学过来一个新同学,老师便提议玩游戏。
躲猫猫。
万里熟练地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这个动作在躲避万晁的时候曾经做过很多次,虽然几乎每次都是被他找到,但是身体已经习惯了这么待着。
柜门忽然被人拉开,随后一个软软的,带着花香味的人闯了进来,在看到他的瞬间,她红着脸蛋说了声“不好意思,然后藏到了剩余的一半柜子里。
她将柜门推开一条小缝,紧张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万里在心里轻嗤,乖乖待着才是最安全的,你这样的手段,在万晁那里躲不到两分钟就会被抓。
但奇怪的是,时间足足过去了半小时,依然没有人来拉开这扇门。
女孩的紧张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消解,取而代之是对他的好奇和打量。
万里习惯性地躲避着她的目光。
下一秒,女孩忽然凑近。
万里的心跳骤然停止。
“你受伤了。”她自然地举起他的手臂看,甚至为了让自己看得更清楚而将柜门推开了更大的缝隙——
光透进来,照在他手臂的伤口上。
鲜血干涸后在手臂上凝成一个血痂。
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凯蒂猫的创可贴,小心地贴在他的手臂上,最后还凑近吹了一下:“这样就不疼啦。”
她的呼吸像春风一样抚过他的皮肤,但是万里却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思考:下午的时候她说她叫什么来着,为什么自己好像没听过……
就在这时,柜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一个洪亮的嗓音大喊:“找到了!最后一个找到了!夏初在这里!”
新同学漂亮可爱,又在躲猫猫游戏里存活到了最后,因此被这么一喊,立刻涌过来一大群人,大家将女孩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你怎么想着藏到这儿的呀,也太聪明了吧!”
“放学后我们一起去吃冰淇淋吧,便利店老板进了一款桃子味的雪糕,听说特别好吃。”
“我们快回教室吧,老师要过来布置作业了。”
“啊,不知道要写什么作业啊,我一点也不想写。”
就这样,人群簇拥着女孩,将她推得越来越远。
然而女孩却回头叫他:“哎,里面还有一位同学——”
还没有说完,便被人打断:“不要管他,他是怪物。夏初,你要离他远一点,没有人喜欢他的。”
而万里的耳朵里却只听到了两个字。
他静静地想,原来你叫夏初。
第20章
万里回家后用一整晚画了一幅画。
黑暗的房间,光从高高的、狭小的窗户里照进来,正好笼住地上唯一的那朵白色马蹄莲。
他想把这幅画送给那个马蹄莲一般纯洁的女孩。
可是那天下了大雨,万里还没来得及找到夏初,雨就淋花了这幅画。
后来他们在学校侧门碰到,夏初没有听同学们的建议,依然主动向万里打招呼:“你好啊,你的伤口好一点了吗?”
她注意到万里湿透的衣服,以及胸前抱着的那幅画。
“你没有带伞吗?很容易感冒的。”她放下书包,先是拿出一把碎花小伞,然后拿出自己的药盒,又发现没有带水,于是从旁边的店里买来一瓶矿泉水,把药片和水一起递给他:“这是预防感冒的药,药性不大,但是我一般都是这么吃的,你也预防一下吧。”
万里没接,夏初的手也没有收回。
良久,他抬起头,看着漂亮的女孩,缓慢摊开已经晕成一团的画。
夏初沉默了两秒,随后惊讶地问:“这是给我的吗?”
万里点头。
“天呐。”夏初接过去,顺便将药和水也交给万里:“画我收下了,那么你也要收下药。”
等价交换。
夏初的眼睛亮晶晶的。
万里说:“好。”
这之后每一次碰见,小公主一样的夏初依然主动和阴郁的他打招呼,从来不在意别人的所谓“忠告”和异样的目光。
初三春游,夏初撇开同伴找到万里,分给他自己的三明治。
他们和大部队走散,后来她不小心摔倒,裙子被树枝划破,皮肤也被刮开,沙砾和灰尘夹杂着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万里头一次露出焦急的神情,她却笑嘻嘻地说没关系,还安慰他说,这样他们就有一样的印记了。
万里吃力地背着夏初,夏初给他唱自己最喜欢的歌:陈绮贞的《鱼》。
「曾经狂奔 舞蹈贪婪的说话
随着冷的湿的心腐化
带不走的丢不掉的
让大雨侵蚀吧
让它推向我在边界
奋不顾身挣扎
如果有一个怀抱
勇敢不计代价
别让我飞将我温柔豢养」
夏初的歌声轻轻柔柔,像云朵,也像嫩叶,万里就在她的歌声里扶着她缓慢下山。
每一步他都迈得轻缓温柔,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
她的皮肤与自己的皮肤接触的部分传递着温度,暖烘烘的,烘烤着他腐烂发霉的内心。
到了山脚,大家注意到夏初受伤,围上来关心着,很快便把万里挤到一旁,然后随行的医生立刻带她去车上休息。
万里坐在景区小卖部前,问老板要了一张便利贴,很快便勾勒出一个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