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希望万里离开自己,但也不希望万里被永恒地困在此地。
毕竟,她出发的初衷是——万里也应该从他所描绘的虚无中被解救不是吗?
她鄙视自己的自私,也万般不舍即将到来的分离。
她怎么能够眼看着这样的男孩从自己的生命力完全抽离呢?他们原本还拥有幸福的一生才对啊。
“你转过来,夏初。”万里叫她的名字,声音放得很轻。
可是夏初没动,她不想让万里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也不想面对自己自私的内心。
万里说:“夏初,我不能走过来,但是我想看看你,所以你转过来好吗?”
这句话一出,夏初哭得更加大声。
像是最终抵挡不住洪水的、年久失修的大坝,被水冲垮的一瞬间。
万里就是这来势汹汹的洪水。
夏初缓缓转过身,她看着站在原地的万里,泪水迷蒙了双眼。
“万里,你还想找到你成为地缚灵的真相吗?”
“想。”几乎没有犹豫。
于是夏初也坚定了眼神:“好,那我们就去找。”
*
夏初通过民警的帮助,找到了当年经手万里故意伤人案件的律师。
律师对万里的印象很深:“很漂亮的孩子,乍一看我还以为是剃短发的女孩。”
王璐如今已是律所合伙人,经手案件几乎没有败绩,除了万里那次。
她没见过如此不配合的当事人,几乎就是放弃陈述,问问题一概不理,提出有利证据也直接反驳——她记得很清楚,万里的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勒痕,加上他不经意露出的手臂上 的烫伤,因此她一直怀疑万里常年被父亲家暴。
可是万里一口咬定,说那是自己不小心勒的,与万晁无关。
王璐至今还记得法庭上,听到万里这样反驳自己后,万晁的表情。
那种得意,狡黠,又鄙夷的神情,像角落里偷生的蟑螂一样令人恶心。
如果没有分析错的话,万里从小就受到万晁的家暴和虐待,事发前,万晁曾对万里进行惨无人道的虐待,而后两人爆发争吵,然后万里将万晁推下楼梯,造成万晁手臂粉碎性骨折,终身不能治愈。
王璐曾试图能够走近万里的内心,她可以放弃为万里辩护,但她想知道为什么。
可是万里就像一座冰山,你永远也无法融化他。
甚至无法靠近他,因为一不小心,你就会被他的寒冷冻伤。
就这样,万里最终被判服刑九个月,因此错过了美院的报到。可他本人却表现平平,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反而是她这个外人连声说可惜,甚至那几个月见了人就在说这件事。
那个案件极大的打击了王璐做律师的信心,所以她一次也没有去探望过万里,并且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重新建立起自己的职业信仰。
大概两年前,她收到一个包裹,打开是一副画,落款是万里。
他附了一封信,说很感谢她曾经帮助自己,出狱之后他一直在尝试寻找新的生活方式,前段时间有人联系他想购买他的画,所以以后他也会好好生活,并祝她工作顺利,生活开心。
当时她在外地出差,回来已是半个月后。她尝试给来信地址回信,但都没有回复。
她以为万里再次消失了。
没想到今天夏初会主动找到她,她便询问起万里的现状。
夏初依旧是标准回复:“他准备出国念书,毕竟他在画画这方面很有天赋。”
“这倒是不假。”王璐搅拌着咖啡,想起来那幅画:“我表妹也是学画画的,见过那幅画后就直接拿走了,说要回去好好临摹。”
告别前,夏初问王璐要了万里当初的地址。
虽然时间过去了很久,但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希望。
但王璐说时间太久,她需要回去查一下记录,而且不保证能够有结果。
万幸的是,晚上终于收到王璐的回复。
而那个地址,也彻底令夏初心头颤动。
——荣城大学城万象北路78号3院1-2室。
第18章
越接近真相,夏初的内心愈发惶恐。
万里曾经居住过的小屋位于一排小吃店的后巷,在大学城边缘,夏初都没想过附近还有这种地方:脏乱差的代名词。
到处都是私拉的电线,几乎遮蔽了本就不宽敞的天空。
过道很窄,水沟遍地,老鼠在墙上爬来爬去。
夏初难以想象,万里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和状态在这里生活的。
她问了三个人才在城中村里找到万里曾经的住所,是一间不超过六平方的小屋,卫生间在院子对面,和另外六个人共用。
大家都是在附近打工的人,这个地方租金便宜,因此聚集了各种五湖四海的人。
万里的那间房门是绿色的,是他最喜欢的颜色,门口有两盆枯萎的花,夏初心疼地把枯枝收拾起来扔进垃圾桶。
没有钥匙,直接推门进去,房间格外简陋。
一张单人床,一个小桌子,一个简易衣柜,以及靠窗的位置,摆着一个画架。
看着那个画架,夏初鼻子一酸,那就是万里存在的证明。
即使没有如愿进入理想的大学,即使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万里依然没有放弃画画。
她在一个箱子里找到许多万里的画,相距之前夏初看到过的那些,这些画作的风格十分阴郁。
内容大多是一些含有废墟元素的建筑,损坏的物品,以及形形色色的、但是眼神呆滞的女人。
夏初在进来之前看到过一些,她们站在巷口路边,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等待客人上门。
夏初整理好画作,经过万里的同意,开始仔细翻找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虽然这间房一眼就能看到全部,可是这是他们此刻唯一的希望。
万里的房间干净整洁,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
夏初找了一圈毫无收获,万里提醒她:“看看床单底下。”
果然,夏初摸到一个坚硬的、明显被妥善保管的文件。
那是一份亲子鉴定书,时间正好是差不多两年前,应该就是王璐收到万里的信件没多久。按照信里万里的说法,他已经准备重新开始。
想到这里,夏初手指一顿。
万里本来打算重新开始好好生活,紧接着就收到了这个,然后便没有了回音——
夏初小心翼翼地翻开文件,鉴定意见清楚写着:「依据DNA结果分析,在不考虑多胞胎、近亲及外缘干扰的前提下,支持万晁与万里之间存在亲子关系;支持万晁是万里的生物学父亲。」
夏初呼吸一滞。
两个彼此仇恨的人竟然真的是亲生父子,这对万里来说该有多么痛。
但万里此刻依旧反应平平:“亲子鉴定一般不会轻易做,你往后翻翻看有没有别的资料,如果是经由公安部门,可以去查一下为什么会做这个,当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夏初点点头,机械地按照他的指挥往后翻看。
忽然,一张小小的纸片从里面飘了出来。
夏初捡起来,是普照寺后山的门票,时间也是两年前。
所以时间线有可能是,万里从普照寺回来,正好收到了这份鉴定报告,然后顺手把门票也放在了里面。
此时空气寂静得冷冽,于是夏初说:“万里,我们去看日出吧。”
万里:“嗯?”
“我们去普照寺后山看日出。”她朝万里摇了摇手里的门票,补充一句:“看完日出正好可以去公安局查一下情况。”
她把话说得滴水不漏,万里也没有拒绝的办法,只能同意。
*
普照寺的后山历来都是热门景点,不论是本地人还是游客,学生还是上班族,只有一有时间都很喜欢来看日出。
夏初和万里到达的时候时间还早,便坐在凉亭里等日出。
四点开始,人越来越多,逐渐挤满了山头。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一丝光,随后整片天都红起来。
金色像泼洒的颜料一样铺开,蔓延的边际被晕染成夺目的颜色。
大家都纷纷拿起手机记录这一刻,只有夏初捧着手里的小镜子,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这美丽的日出。
阳光普照着大地,均等地照耀着每一个人。
夏初看着朝阳,热泪盈眶。
忽然,心口又开始钝痛。
夏初已经能够熟练辨认这是否是桃枝的作用,但是她猜不到万里为何会在此时感到心痛。
“万里。”夏初叫他的名字,“你怎么了?”
万里似乎在走神,夏初又叫了两遍才听到回应。与此同时,心痛的感觉逐渐消散。
万里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幕带给我的回忆就是心痛,非常痛。”
夏初说:“我知道。”
我知道你的心很痛,因为我也很痛。
夏初不再勉强万里想起来什么,她找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下,主动说:“那我讲点开心的事吧。”
“好。”万里也打起了精神。
“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和一个学弟来看过日出,他那时候刚失恋,在学校论坛上发帖找人一起来看日出。我那天晚上也睡不着,第一次回了贴,就跟他一起来这里看日出。那天他一路哭着上山,哭着看完日出,又哭着下山,回到学校的时候两只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
夏初好笑地回忆着:“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够哭成那样。”
万里也笑:“他应该很爱他的女朋友。”
“是啊。”夏初笑着,忽然发现心脏的痛感完全消失,于是她问:“万里,你真的在笑吗?”
“怎么了?”万里问。
“你有没有发现,心脏一点也不痛了。”
万里仔细感受了一下,缓缓地说:“是啊。”他停顿数秒,似乎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和那个学弟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夏初狠狠一顿。
掏手机的时候手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她进入学校论坛,找到那条唯一的回帖,日期和万里的门票上一模一样。
所以,他们又一次错过了。
所以,万里的心痛是因为这个。
原来这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本能,而这迟到多年的真相,却令夏初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当初带给万里的痛楚。
准备好重新开始,却发现自己和陌生男孩来看日出,回到家中又收到亲子鉴定书,这一连串的打击,像山一样落在万里的头上。
夏初真的很想问一下老天,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万里,他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受了那么多的苦,最终孤寂地死去。
而罪魁祸首万晁,却每天受着护士的贴心照料,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画画。
这种惩罚,难道不是太重了吗?
*
夏初一刻也没有停,立刻根据鉴定书上的信息找到了当初经手的公安局。
夏初拿出在出租屋里找到的万里的身份证件,很快就得到了反馈:当时是万里和万晁因为斗殴而被拘留,万里坚持要和万晁断绝关系,遭到拒绝后提议做亲子鉴定。
这便是那份亲子鉴定书的由来。
但夏初还有一个问题,按照从前的情况,万里一直被万晁虐待,即使万里将万晁推下楼梯,也不曾反抗,两人又怎么会在万里因为故意伤人入狱之后,再次闹进公安局?
与此同时,夏初也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除了万晁,不会再有别人为她解释。
但是万里坚决反对,他仍旧记得在精神病院里,万晁看过来的那一眼。
诡异如同毒蝎。
夏初安慰他:“你不是要和我一起吗?那我就不害怕了啊。”
万里仍旧坚持。
他不能相信那个男人,即使他没有记忆也灭有感受,只能从别人的描述中得知从前的情形。
但他知道,万晁不会让他们如愿。
这一次,夏初比万里更坚持。
“他现在是精神病人,行动受限,最多会通过语言让我感到难受、甚至难堪,但我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就算不是为了找到关于你的真相,我和这种人接触一下也没什么。虽然郑经理被绳之以法,但是我以后一定还会遇到李经理,王经理,我应该学会的是怎么和坏人打交道。”
夏初快速略过了那两个字:以后。
没有你的“以后”。
于是万里也不说话了,他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最后只是说:“不管李经理还是王经理,夏初,永远都不是你的错。”
“嗯,我知道。”她用点头。
万里还是很不放心:“如果万晁有任何危险的举动,或者不管他说什么想刺激你,你都要立刻离开。”
“好,我答应你。”夏初说,“以及,我有一个接近他的好办法。”
她神秘一笑。
第19章
“您好,请问是万里先生的父亲吗?”夏初在男人对面坐下,面带笑容:“我之前见过您,但那次没来得及和您打招呼。”
“你好,万晁。”万晁语气轻松,却并没有直接回应夏初的问题。
他十分放松,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游刃有余的悠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优雅的大学教授,或者音乐家之类的形象。
夏初笑一笑:“我花了一番力气才找到您。”
万晁非常擅长与人交谈:“这里确实不太容易找到。”
一个有点冷的笑话,却让夏初笑容一滞。
但很快,她又按照和万里排练好的剧本继续说:“大约一周之前,万里先生因为车祸被送来我们医院,司机肇事逃逸,警方昨天才锁定了他的位置,正在准备抓捕。”
“车祸?”他轻轻挑起眉,惊讶一瞬,又很快叹口气:“真遗憾。”
遗憾是真的,叹气也是真的,只是情绪太浮于表面,像是看新闻时的随口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