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画板,消失的画笔,还有消失的画,全部都在这里。
所以楼下才没有万里画画的工具,因为这才是他的画室。
可——
夏初几乎忘了呼吸。
阁楼的正中央摆着一张画板,画板上是一个女孩的侧脸,还没有画完,连轮廓也很简单,但是夏初一眼就认出了,那就是自己。
因为这里还有无数张类似的肖像画,走路的背影,舞台上演讲的侧脸,抱着课本的特写,甚至是写着自己名字的胸牌……
夏初第一反应是去揉眼睛,但是眩晕之后看见的场景却令她确信:“原来不是幻觉啊。”
这是万里的画室,画了许多张自己的肖像。
也许在从前听起来会令人胆寒,甚至觉得恐怖,但是此刻,夏初的心里却只有奇妙——原来和万里在这么早之前就认识,原来他们的缘分,比自己想象的想象中还要更早。
原来,万里喜欢夏初。
在很久之前就是了。
夏初在阁楼里缓慢踱步,一张一张翻看着画作,这些都是凭借万里的记忆和想象画出来的,但每一张她都在微笑。
十七岁的她,被他用这样沉默的方式守护着,
夏初觉得心底一片潮湿。
她回忆起来顾老师对万里的评价,“极擅长人物画,但画的很少”。夏初看着满屋子的肖像,心下了然,原来,这就是原因。
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万里,原来我们早就该认识。”
然而万里却没有回应,罕见的,没有回应她。
夏初蹲下来,背影盛着阳光,她解下手表,捧在掌心里。
“万里。”她温柔地叫他的名字。
少年却执拗地不应声。
“万里。”
“万里。”
“万里……”
夏初不知疲倦一般一遍一遍呼唤着,不知到了多少句之后,终于换来一声别扭的“嗯”。
“你不觉得奇异吗?”夏初露出一个微笑:“我们这么早就遇见过,我们早就该认识的。”
“嗯。”万里说:“如果我现在是一个普通人,我也许会觉得很奇妙。可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夏初打断:“你还不知道我的情况吧?”
夏初不想听他重复“自己是地缚灵”这件无聊的事,于是不给他机会,继续往下说:“我有一对很爱我的父母,我们和许多普通家庭一样,周末会一起去公园晒太阳,睡觉前听爸爸妈妈一起念童话故事。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高三,临近高考,爸爸的公司突然破产,没多久,他和妈妈在一场交通意外后去世。我还未满18岁,房子和遗产都被法院收走,没有亲人和朋友,我高考败北,去了一所普通的语言学校,从此就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所以我才说,在遇到你之前,我也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夏初尽量简略地描述了自己的过去,但依然能够感受到,自己没多说一句,心脏就像是被人用针刺一下。
她知道,那是万里的心痛。
所以,包括被郑经理骚扰那次,万里心痛,不是因为看到一个女孩被猥亵,而是因为,那是她。
夏初整理了阁楼里所有的画作,用一个大箱子装起来,抱回了家里。
万里今天也没有留在公交站,他被夏初放进了一束马蹄莲中,插在花瓶里。
夏初离职那天,也是用马蹄莲当作物件。
今天,也是如此。
白色马蹄莲的花语是至死不渝、忠贞不渝的爱,寓意着纯洁、幸福。
夏初对万里说:“就让我来守护你吧。”
万里依旧沉默着,不发一言。
自从画室的秘密被揭穿,万里便没有开口过。哪怕是在公交站,万里从手表中出来,再附身到马蹄莲的过程中,他也没有说一句话。
甚至没有和夏初有过眼神交流。
但是夏初一点也介意,她完全理解万里的感受。
但她只想告诉他,他的怯懦,自卑,退缩,甚至虚无,她都接受。
*
这天晚上夏初没有睡着,她在拼命回忆自己曾经和万里可能有过的交集。
两个校区,各自埋头苦读。
夏初想不出万里是怎么认识自己的,也想不出自己何时曾与万里在人潮中擦肩而过,可能他驻足回头,而自己则快步离开,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而那些,本应也是支撑她度过困境的温暖。
没想到却在多年后,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归。
夏初一边感叹缘分的奇妙,一边懊悔自己的大意。
凌晨三点,依然无法入眠。
于是她起床,小心翼翼来到客厅,撑着脑袋看马蹄莲,继续在心里回忆着。
“你怎么还不睡觉?”
万里忽然发问,夏初被吓了一跳。
她反问:“你怎么还不睡觉?”
万里:“我本来就不用睡觉。”
“啊,”夏初有些讪讪的,“我都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嗯。”万里应一声,没再接话。
夏初终于体会到顾老师和那个年轻店员口中的“冷冰冰的万里”是什么意思了,仅仅只是一个语气词,也会令人不敢靠近。
夏初撇开眼睛:“你真的很凶诶。”
沉默一秒,两秒,万里的声音恢复往常的温柔:“真的吗?”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仿佛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那声“嗯”有多可怕。
“对啊!”夏初抓住机会控诉他:“你一天都没有跟我说话了,你是在嫌我没用吗?”
她干脆先发制人,委屈地垂下头:“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啊,我只是觉得万里你对我很重要啊,而且缘分又这么奇妙。”
“对不起……”
“我才不要听你说对不起。”夏初眨眼,用力眨眼,终于令眼眶发红,然后转过头来,小声说:“我知道你是地缚灵啊,我是人类,但是那又不怎么样,我只是想跟你聊天啊,跟你倾诉,跟你做朋友,这样你就觉得烦了,就不想理我了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一整天都不理我!”
“我是看到了阁楼的画,感觉自己很变态……”
“哈?”夏初站起来,双手叉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她看起来比万里本人还要愤怒:“我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
“嗯。”万里敷衍地应一声。
夏初可不好糊弄:“你在敷衍我。”
万里:“……”
夏初重新坐下来,她把马蹄莲移到面前,用手掌包裹着花瓶。
“我想告诉你的是,一件事情如果当事人觉得不舒服,很反感,那的确是变态。可我不是啊,而且如果是在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万里,我肯定会觉得很幸运的。”
她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在我看来,错过是我的遗憾,但是老天爷又让我以另一种方式发现,所以我还是受到垂怜。但也证明了,老天也认为我们的错过很遗憾,所以才会安排这么巧妙的清洁,难道不是吗?”
万里似乎在品味她的话,良久,也没有回应。
夏初也不急,她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万里的回应。
这时,天角泄出一丝光,像葡萄冻一样,点缀着繁星。
万里也终于点头:“夏初,谢谢你。”
让我原谅了自己。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好,那我们不说这个了。”夏初连忙转移话题:“现在资料都应收集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一点,那就是你怎么变成地缚灵的。”
万里提到最重要的部分:“派出所应该会有户籍登记吧?去查一查的话,说不定就能找到原因的,比如是意外,或者——”
他停顿一瞬,轻声说:“自杀。”
夏初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轻微震动,她也突然发现自己很难做出选择,比如,对万里来说,结束前世的方式是自尽还是意外,甚至是被害,哪一个对他会温柔一点。
但是夏初竟然选不出来,因为不管是哪个选项,对万里来说,都是残酷的。
她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于是匆匆结束对谈:“那明天就去辖区派出所问一下情况吧。”
“好,晚安。”
“晚安,万里。”
第17章
去派出所查一个陌生人的信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夏初在万里的提示下准备了一些资料,但最终也是在一位大学同学的帮助下才顺利进行。
同学临走的时候还玩笑一般说:“我以前暗恋了你好一会儿,又怕吓着你,后来我就遇到了现在的妻子,我们两年前就结婚了。”
夏初笑:“恭喜你啊。”
老同学摸摸脑袋:“有空一起吃饭吧。”
“好。”夏初点头。
万里开口:“快走吧。”
诶?
万里竟然在催她?
夏初在心底偷笑,但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和老同学道别,然后坐下来认真查看资料。
负责民警再一次询问叮嘱夏初:“你要知道什么就问我,能回答的我都会回答,涉及隐私的我不会回答。”
夏初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想知道,万里高中毕业之后,是去美院上大学了吗?”夏初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
民警滑动着鼠标,忽然目光一定,看一眼夏初,又看向屏幕:“没有。”
“没有?!”夏初撑着桌子站起来,惊讶到近乎失态。
民警劝她:“你坐下,别着急。”
“那他去哪里了?他也没考好吗?你们这个系统能查到他在哪所大学读书吗?”夏初像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问了一堆问题。
民警挑了第一个回答:“他因为故意伤人被判处有期徒刑九个月。”
“什么?”
“高中毕业之后他就坐牢了。”民警言简意赅。
夏初难以置信,连带着万里也轻声惊叹:“怪不得我有一种被困住了的感觉。”
夏初: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这件事本身……
但是还有其他人在,夏初没有办法直接说出口,于是继续询问:“他故意伤人,伤的是谁?”
民警继续滑动鼠标,“报案人叫,万——”
他辨认着那个不常见的字。
夏初:“万晁?日兆的那个晁?”
“啊,对,就是这个字。”民警指着屏幕,夏初走过去,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万晁的名字。
民警又滑了几页,终于发现了重点:“他伤了他爸爸啊?”
“不是不是!”夏初连连否认:“不是这样的,他有苦衷的,是他爸爸一直在家暴他,他肯定是受不了了才还手的。”
“这里写的是故意伤人,又不是防卫过当。”民警一脸“你少骗我”的表情。
夏初:“我说的都是真的。”
民警不跟她纠结这个问题,问:“还有什么要问的,我还有事。”
逐客令下得很明显。
夏初连忙说:“那你能看到万里是因为什么去世的吗?”
“去世?”民警又看一眼夏初,又落回屏幕:“他去世了?”
这个问句令夏初也疑惑了:“他没有吗?”
“他有吗?”
“他有吗?”
“这里没写他去世了啊。”
“啊?”夏初再次站起来想走过去看屏幕,被一把拦住:“你坐好。”
可是夏初心里急得像一千只蚂蚁在啃噬:“他真的还活着吗?”
民警沉思一会,正色道:“他是失踪了吗?”
夏初点头。
“那现在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去了别的地方,二是他被害,但事情还没有暴露。”民警起身,拿过来一张纸:“你可以先填一下相关信息。”
但是夏初已经怔住,万里既然已经成为地缚灵,再结合民警的推论——
只剩一个最怕的结论。
万里说:“不用填了,夏初,我们走吧。”
*
事情变得越来越扑所迷离。
常年家暴儿子的万晁,会突然被万里故意伤害?万里因此没有念大学,而是入狱九个月。那在这之后呢?他又去了哪里?万晁为什么又突然自己住进精神病院?万里真的是被人谋害的吗?
这些问题像一团迷雾一样笼罩在夏初头顶,好像不管多大的风也吹不散这层阴霾,晴空永远无法露出。
夏初问:“万里,你有想起什么吗?”
万里摇头:“没有。”
“不然你不要想起来了吧。”夏初突然哭起来,她不愿万里看到自己样子,转过身,用手捂住脸,只剩肩膀轻轻抽动。
“你会离开我的,万里,我不想你离开我。”
“好。”万里说,“不找了,也不想了。你别哭,夏初。”
他其实只想说最后五个字。
但是夏初无法停止抽泣,她觉得心痛得要死掉,这种清晰的,因果也明确的心痛,是她自己的心痛。
她不愿万里再回忆起那些不愉快、甚至痛苦的回忆,但她很想帮助万里去承受、去分担他过去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