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夏初根据从顾老师的名册上看来的地址找到了万里的家,一栋位于市中心的独栋洋楼,前后都有宽敞的草坪。
院墙外的枯枝藤蔓垂败,花台外壁剥落,露出墙壁的红色的心脏。
这是荣城的老富人区,别墅矗立在缓坡旁,漂亮的白色外墙和铁栅栏经历岁月的洗礼,依然透露出一股别样的风情。
虽然能够这里已经久无人居,但是从它痕迹和细节,能够看得出主人对生活的热爱。
夏初不禁感叹:“万里,你实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长大的吗?”
万里倒是语气平静:“是挺漂亮的。”
夏初尝试推开斑驳的铁门,和预料中一样,看起来脆弱,实际非常牢固。但是侧边院墙低矮,夏初爬上花台,目测了一下距离,如果努努力,应该是能够爬上去的。
她刚站到花台上,万里就猜到了她的意图:“很危险,你不要这么做。”
“没关系啦,这个墙也不高。”
说着,夏初已经双手扒住围墙,踮起脚。
“夏初。”万里语气严肃:“你下来。”
夏初不想放弃。
但是万里用从未有过的、不容置喙的声音说:“你听我的,这很危险,夏初。”
“好吧。”夏初收回手,“那怎么办呢?”
沉默两秒,万里忽然说:“花台最右侧的泥土里面有钥匙。”
夏初按照万里的指挥,真的在泥土里挖出了一把钥匙。
她觉得神奇极了:“你的记忆又被触发了吗?”
万里也在思考:“应该是吧。”
因为不想让夏初做出爬墙的危险举动,所以竟然想起来了藏钥匙的地点。
夏初轻微别开头,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进入别墅里面,一种陈旧的荒凉感扑面而来,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粗糙的颗粒感,像是灰尘被吸进了肺里。
别墅的客厅空空荡荡,家电很少,家具也很少,因此更加显得空旷。从贴在玻璃上的、沾上灰尘的蛛网透进来的阳光,像蒙着一层灰渍,让人看不真切。
夏初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像误入寂静岭,随时会有怪物出没。
四周没有一丝声音,只剩下呼吸声,一下一下,逐渐短促。
“夏初。”万里叫她,“你不要害怕,这只是一座空房子,不会有危险。而且,我和你在一起。”
万里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准确察觉到夏初的脆弱,然后给予她最坚定的支持。
夏初“嗯”一声,逐渐将呼吸调整平稳。
“我们走吧。”
似乎是在对万里说,又似乎是在对自己说,总之,夏初迈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
每走一步,好像都能看见因为空气流动而被带起来的灰尘。
夏初推开第一间房,一整面的白墙,屋子里没有任何东西,看起来像是一间空房间。
第二间房,应该是万里的书房,只是书柜里空空荡荡,仅剩墙上贴着无数的奖状。
各种绘画比赛、美术展览的奖状和奖杯,从小学到中学,从学校到全国,无一例外,万里几乎没有错过过第一名。
夏初看得惊讶,掌心的万里也沉默着,夏初以为他和自己一样也被震惊了,于是问:“你是不是也没想到自己原来这么厉害啊?”
万里似乎没什么兴趣:“嗯。”
她的目光在奖状和奖杯上挨个扫过,被那些名头越来越大的比赛惊得说不出话。
“天呐,万里你应该是一个天才型的画家吧!”
夏初转了一圈,便迫不及待拉开抽屉和柜子,希望能够找到万里曾经的画作瞻仰一下。可是所有的抽屉都柜子都空空如也,连只画笔也没有看到。
夏初有些意外:“你还记得你的作品都被收到哪里去了吗?”
万里说:“想不起来。”
“可是我很想看诶。”
于是万里尝试一下,最终还是说:“我还是想不起来。”
只是声音没有那么冷淡,听起来有些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夏初赶紧说:“刚刚在顾老师那里就看到了一些,我只是在想刺激你一下,万一你能想起来呢。”
万里静了一秒,然后笑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又没效果了,可能是我能够感受到你其实并没有很着急吧。”
夏初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将调子拖得婉转又悠扬。
她低头:“所以,只有在我真正需要的时候,才能触发你的记忆是吗?”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万里依旧轻轻应了一声:“嗯。”
之前因为环境而笼罩在头顶的阴霾像被风吹一般散开,夏初透过窗户看见天空上临近傍晚的太阳,她眯起眼睛,勾出一个由衷的笑。
紧接着推开第三间房,明显是一间主卧,只是处处都透露着一股单身男性的气息。
深色的被罩,单调的衣帽间,皮鞋,刮胡刀,没有任何装饰的墙壁。
夏初停顿一下,猜测到:“这是你爸爸的房间吗?”
万里没有回答,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分析:“没有女性的物品和特征。”他得出结论:“我应该没有妈妈,是单亲家庭的孩子。”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像在描述一个陌生人,把主语“我”替换成任何词语的话,都不会比现在更突兀。
夏初感觉心口被刺了一下。
她不喜欢万里用这种语气说关于自己的事,就好像他真的是一个没有人在乎、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地缚灵而已。
夏初心里闷闷的,推开二楼的最后一间房。
那间房位于走廊尽头,房门紧闭,似乎比另外三间房的门更窄一点,房门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乍一看非常不起眼,像是在故意隐蔽,因此显得格外诡异。
走廊密不透风,没有窗户也没有灯光,墙壁上挂着一幅只有画框的画,夏初经过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她如同之前一样伸手拧门把,但是这间房似乎特殊一点,并不能轻易打开。
夏初又尝试一下,确信不是因为生锈而卡住,而是这间房确实被人特意锁住了。
“找一把斧子劈开它。”万里冷静地说。
夏初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还要继续尝试。
“听我的,夏初,楼下花园的工具间里有斧头。”万里冷静极了,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
夏初和万里相识这么久,从没有想过会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这不仅是颠覆了心里关于万里的印象,甚至超出了夏初的想象,以至于是她亲耳听到的情况下,她也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万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语气的冷冽,他回忆一秒,紧接着立刻补救:“我的意思是,我觉着这扇门背后,有很重要的东西。”
“你感受到了什么吗?”
“是的。”万里语气再次凝重:“我感受到了很不好的东西。”
夏初一愣,而后用力咬一下唇:“好。我信你,万里。”
*
用斧头劈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以参考电影《闪灵》的情节,而且夏初的力量没有那么大,况且她花费了至少二十分钟才成功掌握斧头的正确用法,然后又花费了将近十分钟才成功在门上劈开一个小洞。
夏初伸手进去,从里面拧开了门锁,抽回手的时候却没注意被木刺刮到了手臂。
皮肤立刻红肿起来,鲜血星星点点渗到表皮,却又没有完全流出来。
火辣辣的。
夏初倒抽一口冷气,万里立刻问:“严重吗?”
夏初低头看一眼,“还好。”
为了证明,她还伸出来给万里也看一下,但是万里并没有发出任何赞同她口中“还好”的形容的话语,只是沉默着,直到夏初说:“没关系啦,你别紧张,我待会儿就去医院。”
一会后,夏初终于感受到万里的紧张情绪消解了一点。
夏初继续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赶紧进去看看这里面都有什么吧。”
“好。”万里温柔地说:“看完我们就去医院。”
下一秒,房门“吱呀”一声响动,屋内的情景令夏初几乎尖叫出声。
房间很小,只有一间很小的窗户,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光渗透进来像一件牢房。房间正中间摆着一张长桌,桌上摊开一排专业的道具,从大到小都有,经历几年的放置也依旧泛着冷冽的光,足以见它们的锋利。
墙壁上挂着各种古怪的物品,有各种材质的绳子,悬在空中的银针,以及各种凭眼睛根本猜测不到用途的诡异道具。
这里简直就是一间惨无人道的用刑室。
夏初看到墙壁上发黑的血迹,门口贴着一张忏悔书,稚嫩的字体反复书写着同一句话:
「我错了,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我将用我的余生赎罪。
我错了,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我将用我的余生赎罪。
我错了,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我将用我的余生赎罪。
……」
落款万里。
夏初突然感到心脏一阵刺痛。
仿佛尖刀刺入了胸膛,锋利的刀剑戳破心脏,在搅动与胡乱砍伐中,将她的心脏割得四分五裂。
四溅的血液堵塞了气管,呼吸变得衰弱,连带着肺部也停止运转。
眩晕像暴雨一样突如其来,那句重复了一整页的文字像恶魔的低语,在她的一遍一遍不停地重复。
夏初扶着墙壁,手掌正好盖住一个小小的黑色血手印。
不难猜测,那应该是属于幼小的万里的手印。
夏初艰难地大口喘息着,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和血腥都朝她的喉咙涌进去。
相距差不多二十年的往昔,忽然在她的眼前扯开最后一张遮羞布。
舞台的背后,满目疮痍。
“万里……”夏初听见自己的声音,艰涩得如同老妪,她难以置信:“你,你……”她说不出话。
她甚至不敢使用自己的想象力,她害怕看到曾经这里发生的一切,曾经在幼小无助的万里身上,发生过的一切。
万里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惊讶:“但这些都是过去了,不是吗?”
明明在安慰自己,夏初却觉得自己比万里更难受,更痛。那些刀刃,细长的针,绳索,仿佛是刺在自己身上一般。
“夏初,你还能撑住吗?”万里问她。
夏初点头。
“那可以麻烦你去左边的柜子看一下吗?”
左边的柜子全部都关闭得严严实实,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仿佛那里面藏着这栋废弃别墅里所有的恶。
夏初凝神,屏住呼吸,拉开柜门——
一个接一个的玻璃瓶子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共三层,每一层都摆了五个瓶子,每个瓶子里都用福尔马林泡着一样物体。
一截人类发白的手指,一个看不出属性但是能看见血管的气管,一张被泡得失去图案的相片,一整瓶的、黑色的、女人的头发……
宛如一个小型的标本展览。
夏初感受到胃部涌上来一股难闻的气息,就像有一条腥味很重的鱼在里面奋力搅动。
而万里始终平静。
察觉到这一点,夏初觉得不可思议,她正想问万里,忽然瞥到角落里的那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一只黑色的猫。
几乎是下意识一般,夏初叫出了它的名字:“小福?”
黑猫的尸体在福尔马林里微微一浮动,似乎是在回应她。
小福是夏初在高中的时候喂了接近一年的流浪猫,因为母亲对猫毛过敏,所以夏初没办法带它回家,只能每天上学前去学校旁边的公园给它喂食。
小福虽然是流浪猫,但是十分通人性,很喜欢在夏初的脚边撒娇。
可是后来某一天,夏初就再也找不到小福了。食物放在原位一周也没有动静,叫它的名字也不会发出可爱的“喵喵”的叫声回应。
那时候夏初以为小福是搬去了别的地方,或者被好心人捡走收留。
不管怎么样,她从来没有想过小福的结局竟然是被人泡在福尔马林里,成为发泄恶意的对象。
夏初连连后退,一直退到门边,终于腿部失去力量支撑,瘫坐在地上。
这间房间带给她的所有冲击都在小福出现的刹那汇聚到顶峰,如洪水一般汹涌而至。
夏初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哭声在空旷的别墅里久久回荡。
而终于,她感受到了来自心脏的一阵刺痛。
她知道,那是来自万里的心痛。
夏初捂住胸口,那里痛到无以复加。
第15章
从别墅出来,天已经黑透了。
今夜没有星星。
夏初如同被抽光了所有力气,疲惫地坐在花台上。
今天的一切太过于离奇,从“天才画家”到“被虐儿童”,夏初隐约感受到,自己对万里的往昔了解越深,就陷得越深。
也只有此刻,她才终于体会到神婆口中的那句:“你真的准备好去了解一个人的前半生了吗?承担这份不属于你的痛楚?”
她原本无比笃定,但事到如今,夏初也开始怀疑,自己究竟能否承受。
而万里则一直沉默,沉默地陪伴她走出别墅,沉默地陪伴她在花台旁边毫无目的地坐着。
他从始至终没有为自己苦难的前世抱怨过一句,甚至在看到那些“刑具”的时候也反应平平,却在夏初失声痛哭的时候而心痛难忍。
夏初不禁再次湿了眼眶。
万里感受到了夏初的低气压,他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于是最终只是轻微叹了口气。
但是夏初感受到了,于是她问:“万里,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