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大雪压不弯的松柏，又像是在池水中沉没的荷梗。
再过了几秒，少年便动了起来，他伸手，拿过角落里放着的书包，直接走到了走廊的另一头，打开了警察局的侧门。
从始至终，他没有一分一毫的停顿，也没有回头看席知然一眼。
门重又关上，席知然又惊又怕，她头疼得厉害，想吐却吐不出，眼前发黑得连动都动不了。
再过了好几分钟，她才缓过来点，轻声和警察小姐姐说了情况，对方帮她打车回家。
-
席知然回到家的时候，席琼还没回来，家里的灯都黑着。
她经历了如此丰富多彩的一天，一脱了鞋就几乎站不稳了。
强撑着洗了把澡，席知然才定了第二天早上四点的闹钟写作业，紧接着倒头就睡。
她以为自己会做一些光怪陆离或者重复群架画面的噩梦，但事实上，她的梦境一片漆黑，而突然地，她听到了一声带着怒意的‘席知然’。
——那是盛昭的声音。
小姑娘猛地从床上翻身坐起，只听心跳如雷，过速的某一瞬，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下一秒，睡前定的闹钟便响了起来。
席知然无声地深呼吸几次，这才转头看了看自己的桌角。
那边有一本在污水中浸泡了、边角皱皱巴巴的《月亮与六便士》。
她已经做好了后续盛昭不会再和她说一个字的打算。
但是，恰巧，周三一大早，数学老师因流感发热请假，整整两节课的课时，当自习课浪费，便成了‘互帮互助小组’的试验田。
虽说之前多少都有些怨言，但真到了互相位置换来换去当同桌的环节，大家倒是都有些兴奋——
除了席知然。
她低着头，只想着把这堂课糊弄过去。
不曾想，倒是林威热情，他起身大方地留出位置，展示自己在开学三天内就搭得足以在课上睡觉都不被发现的书堆堡垒：“席知然，来，我的宝座给你，大神同桌座，别人求我我都不给啊！”
席知然还没想好用什么原因拒绝，范倩倩已经一把把她推了过去：“过去吧你！薇薇过来，让姑奶奶看看你这小脑瓜里都有什么？”
范倩倩和林威正好是互助搭档。
席知然已然没有借口。
她机械地自己的作业全部堆叠在林威座位上，接着便准备跨过前座再拿自己的笔袋。
但是，席知然没想到的是，林威那桌上本就放得岌岌可危的书本堆因为她的小变动，‘哗啦’一声全部倒了下去。
而其中某一本被誉为林威心中国宝级的精装书籍，带着它厚重而锋利的棱角，准确无误地……
砸在了盛昭的脚上。
因为这无妄之灾，盛昭皱了下眉。
席知然保持着往前试图挽救书堆的动作，她以最慢的速度回头，正好撞在盛昭越发冷冽的眼神中。
第七章
席知然恨不得当场挖个洞钻下去。
被倒下的书堆波及的不止盛昭，前排的林威也‘嗷嗷嗷’地叫起来，但是很快范倩倩一巴掌上去：“别叫！谁让你堆那么高！”
林威的声音更加尖细，他青春期发育尚且滞后的声带里满是委屈：“疼疼疼……”
他把自己的宝贝精装书捞起，护在怀里，可怜巴巴地继续听范倩倩训。
席知然心里愧疚，她看着眼前两人，刚想说点什么弥补，却听到盛昭的声音平淡地响起：“你的数学卷子呢？”
她恍然惊醒，近乎惶恐地把数学卷拿出来。
凌晨写作业那会儿，席知然实在浑浑噩噩，以至于最后两道大题只写了可能能用到的公式。
盛昭大概浏览了一眼，便问：“可以写吗？”
席知然才发现是对方拿着笔，她赶紧点头：“没关系的。”
盛昭手上的笔是晶蓝色，他慢吞吞地把席知然一股脑列上去的所有公式划线了两个，席知然见状轻声问：“是这两个用不到？”
盛昭看了她一眼：“是这两个搭边，其他全错。”
席知然：“……”
席知然看着对方毫不犹豫的打叉，几乎觉得心颤。
晶蓝色的圆珠笔在那里批卷，她就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算分，算到最后，一百五十分的卷子，她只堪堪拿了个及格。
盛昭神色倒是不变，他抬头看席知然，语气平平地问道：“你是怎么进一班的？”
席知然还没想好回答，盛昭已经直接从席知然的第一道错题开始，写下公式套入数据，声音轻而快地讲题。
盛昭能当家教还是有些本事的，他的语速快，做题速度也毫不停顿，但是因为思路逻辑过于清晰的缘故，席知然一开始虽然跟得很困难，但跟上了之后，顺着他的思路，却能理解。
而等到她终于听着对方讲完了最后一道题，下课铃声随之打响。
因为极为投入，席知然都没有意识到已经过了大半个小时。
盛昭眼皮都不抬地就准备拿第二张卷，女孩子倒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空隙，压住即将被翻面的练习卷。
盛昭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她，神色冷淡，倒是席知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几乎是震耳欲聋，她舔了舔嘴唇，听到自己的声音怯懦地开口：“对不起。”
这三个字一说出口，席知然似乎就有了继续往下说的勇气：“是我昨天没有管你的意愿，擅自报了警。”
她又重复道：“对不起。”
教室的窗帘拉着，但是还是有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散乱地溜入其中。
席知然低着头，甚至不敢去看盛昭的脸颊，就怕上面还留有昨晚的那个巴掌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少年反问她：“为什么要道歉？”
这话听上去实在太冷漠，带着与己无关的高高挂起。
席知然愣了愣，甚至觉得有些许难堪，她犹豫着微微抬头，眼神只敢落在对方骨节分明的手上，而那只手现下正若无其事地用指尖敲着桌子。
紧接着，她就听盛昭轻声道：“不是说，是为了我不被打死吗？”
席知然：“……”
其实很久之前，范倩倩就像是发现新大陆般告诉过席知然，她的身上，总带着一种几近违和的反差萌，她冷不丁地就会接下极为不合时宜的话语，让谈话突然冷场几秒。
不过幸好，范倩倩知道席知然并不是故意的，所以冷场几秒过后，她总能开怀大笑。
而席知然明白，现下这个情况，就是如此。
但是盛昭的语气太平淡，她一时之间听不出对方这是一句反讽还是单纯的反问，她谨慎地没有开口，但是下一秒……
‘咕’。
席知然：“……”
盛昭：“……”
席知然在意识到这是什么声音之后，整个人直接从脖子红到了后耳根，她赶紧想说两句话带过如此尴尬的场景，但是下一秒，她不听话的肚子继续——
‘咕’。
好在，现下班级内嘈杂，声音此起彼伏，没什么人注意到席知然这边，但是席知然极为肯定，以她和盛昭之间的距离，对方一定是……
席知然都快哭了：“我早上，没吃早饭。”
她又犯了和昨天一样的错误，幸好今天不用去操场立定，要不连着两天晕倒，洋相就出大了。
席琼昨天回来得很晚，席知然早上出门的时候她又不见了，由此席知然也忘了给自己买个早饭，此时，她开始犹豫是不是要问问前座的范倩倩，后者偶尔会带点小零食来学校……
“吃吗？”
在她还在那边犹豫的时候，便听盛昭开口，席知然几乎像是被吓了一跳般地缩回手，这才看到对方放在桌上的东西。
是一包还没拆封的格力高。
盛昭的声音再次响起：“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席知然没反应过来现下什么情况，倒是看着格力高包装袋上的棕色花纹发呆，就听盛昭几近困惑地问她：“你不是不喜欢吃草莓味吗？巧克力也不喜欢？”
这次席知然倒是飞速地抬眼看了对方一眼，却正好撞进黑发少年的眸子里。
对方的睫毛卷曲，眸子极黑，阳光透过窗帘上不规则的小洞，照在他的眼睛旁一小块皮肤上。
两人的距离很近，在那一瞬间，席知然突然出现了耳鸣声。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昨天的事情，就像两人共同承担的一个秘密，而盛昭此人，如同一个厚重又冥顽不灵的铠甲，现在对着她，缓缓地敞开了一条缝隙。
——只对着她。
女孩子的后脖颈越发滚烫，有什么在不知不觉已经埋进她心脏的东西，牢牢地扒住了她给予的养分，重重地跳了下，像是在提醒什么。
而她也鬼使神差地往前伸手，拿起了那盒格力高。
席知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对方的问题：“喜欢的。”
这一句话，像是打破沉寂的咒语，下一秒，那样奇怪的耳鸣消失。
但心跳激烈，欲盖弥彰又大张旗鼓。
盛昭这才点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你吃两根，然后我们看二卷。”
席知然听着班内的喧闹声，一节一节地把格力高吃下去，看着盛昭继续讲题，她小小地点头，想要牢牢跟住对方的思路，却一下子无能为力起来。
到最后，盛昭把卷子还给她：“都听懂了吗？”
他问话的时候，眼睛顺势看向席知然，席知然只能回看过去，听着自己的小鹿乱撞，却莫名心虚，半天，她才小声道：“懂了。”
然而，盛昭挑了挑眉，却没有快速地让这个问题划过去，他撑着下巴看席知然，眼睛一眨不眨。
席知然几乎觉得自己在那一瞬被对方看透了，但是她强撑着闪躲对方的视线，由此，后背起了一层薄汗。
她心跳如雷，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慢动作，盛昭的校服最上面的那粒扣子没扭，露出一小片皮肤，他皱眉，向她的方向伸手。
席知然耳边几乎出现了一种近似在水底的感觉，她深深把自己掩埋，但却觉得自己被一览无余，她直勾勾地看着盛昭发白的唇一张一合。
过了几秒，她重新看向对方的眼，才突然反应过来对方刚刚问的是：
“有哪道还没懂？”
见席知然没有反应，盛昭还补充：“没事，我说题确实快。”
席知然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这才勉强笑了下，笨拙地找话题：“我之前……理科就不太好。”
她又想起之前盛昭问她的问题：“模拟考考的大题正好基本都是函数，我暑假恶补了这一块儿，所以，这次模拟考的成绩还过得去……”
席知然想到这里，甚至有些后怕，还好堂哥暑假给她的恶补，如果这次考的是几何，那她也许就够不上尖子班的门槛了。
盛昭看了眼桌面上的卷子，不置可否：“还有两年，抓紧起来没什么问题。”
对方这句安慰明明极为客套，但是席知然却觉得莫名其妙得心中被熨帖了一般，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少年，对方重新把卷子翻过来：“哪一道？”
-
直到下午第二节 课，席知然仍是有些不自主地把自己的眼神往桌子的右上角飘。
那两张充满了盛昭笔记的数学试卷，被她仔仔细细地放在了书的夹页里，林威上课上乏了，伸了个懒腰：“我去小卖部跑一趟清醒清醒，席知然范倩倩——还有盛哥，你们要我给你带点啥吗？”
盛昭摇了摇头，席知然小声地说了句‘不用了’，范倩倩则顿了顿：“我就……”
林威一把接过话头：“客气什么！我知道你的，喝盐汽水呗，我请，再来包薯片大家分分！”
范倩倩家境一般，还有个在读高三的姐姐，难免拮据了些。
而林威则零花钱大把大把，两人好友多年，虽然林威一直大大咧咧，但是在小细节上倒是体贴，已成为司空见惯的相处模式。
林威刚走到教室门后，却又探头回来：“席知然，有人找。”
席知然站起身，走到教室外，这才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对方手里拿着瓶橙汁，朝着她露出两个小虎牙：“学姐，你身体好点儿了吗？”
席知然立刻想起了来者正是那个在主席台和自己搭讪的大胆学妹，她的眼神顺势下移，果然看到对方的手上捏着粉红色的信件。
一时间，席知然的心脏微微蜷缩了一下，又很快展开。
她觉得自己在一瞬间被分为了两块，某一块冷静地在她身体的侧边看‘她’，听‘她’说话：“没事了，就是有点低血糖。”
学妹这才放下心来，她可爱地长舒一口气，不由分说地把橙汁和信件都塞在席知然的手里：“橙汁给学姐，多补充维c，情书，情书你知道的啊！”
她挤了挤眼，转而就像只快乐的小鹿一般，朝着外面跑开了。
席知然有些愣愣地握着橙汁，手心冰凉，她不由自主地把另一只手的情书微微捻住，又放开。
她顿了许久，刚准备回身，就听身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席知然，怎么了？”
是贺欣的声音。
第八章
席知然一手拿着橙汁，一手拿着那封沉甸甸的情书，转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贺欣。
贺欣今天梳了个麻花辫，麻花辫松松散散，纯色的发带穿梭在栗子色的发丝中，身着校服格子裙，一双腿又细又直。
此时，她只看着席知然笑：“怎么在这里不动啊？”
席知然勉强地勾了勾唇角，想要把手里的情书背到身后，但又觉得怎么做都不自然，只能僵住不动：“刚刚有个学妹来找我。”
“哦……”贺欣了然地点点头，她又笑了笑，像是不以为然地问道，“情书，给盛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