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同听见自己用干涩的声音问道:“呦呦……可曾想过……回去?”
“回去?”林鹿春一时没反应过来,“咱们不是已经让商队先走了吗?”
江鹤同用认真的目光盯着她看,让她意识到他所说的“回去”是什么。
“师父希望我回去?”
“我……”江鹤同闭上眼睛,第一次直面自己的无耻,“我不愿意。”
林鹿春在他耳边轻笑了一声,“师父愿意也没用,徒儿回不去啦!”
江鹤同惊喜地睁开眼睛,“当真?”
两人的脸此时离得极近,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鼻息。
林鹿春看见江鹤同的眼睛里带着希冀的亮光,陡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师父看徒弟时该有的眼神。
在她的注视下,对面男子俊美的脸逐渐染上薄红。
“自然当真。”
江鹤同垂下的眼神看着林鹿春一张一合的嘴,喉结不自在地滚动了一下。
“如、如此……甚好。”他率先将脸转到了一边。
林鹿春又打量了江鹤同一眼,才收回自己的目光。
“我没有旁的亲眷,回不回去都无分别,师父不必多虑。”说完这句话,林鹿春转身出了客房,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江鹤同一个人坐在客房的椅子上,良久才露出一丝笑容。
……
几天后,一只信鸽飞到罗荧窗前,被公冶澜抓在手中。
“我就说那臭小子定是打了这样的主意!”公冶澜还记着自己当初被林鹿春戏耍的“仇怨”,说道:“也不知看上这丫头什么……”
公冶澜一想起江鹤同是江星云的儿子,顿时又觉得让他娶个母夜叉那才是正正好。
以林鹿春的武功,将来两人吵架拌嘴,江鹤同那小子可有几番好打可挨!
罗荧横了公冶澜一眼,将信抢回手中,低头读了起来。
江鹤同信中并未提及林鹿春,只是旁敲侧击地询问罗荧嫁娶之事。
蛛网里都是男子,加上龙铮几人也都年岁不大,江鹤同又不好去问下面的舵主香主,于是便写信询问罗荧。
“依我看,这小子八字都没一撇呢!”公冶澜在罗荧旁边泼冷水,“别东西都置办好了,人家姑娘不答应,可有的好看。”
罗荧并未理会公冶澜,将笔蘸匀了墨,开始提笔写回信。
“有备无患才是上策,若是他从未想起这些事,我反倒要担心了。”
其实以罗荧的年纪,早在几年前便看出了些许苗头,只是感情的事讲究得是水到渠成,旁人推波助澜,有时反而不美。
况且林鹿春年纪小,罗荧便总觉得,这个年纪的女孩难以定性。
她当年倒是十七八岁就结识了江星云,那时也觉得自己此生非他不可。
到头来又是怎么样呢?
十几岁时的情谊,往往很难做准。
反倒是……
罗荧瞥了一眼旁边时刻也不安生的公冶澜,柳眉一挑。
嘴巴不积德,总好过做事不积德。
“你还真给他出主意啊?不成!我那时候也没人给我出主意,凭什么这小子――”
“什么时候?”罗荧笑吟吟的问道。
“不、不知道!”公冶澜抬腿就往外走,也不提阻拦罗荧写回信的事了。
“我告诉你,可是你主动要我留下来的!不是、不是我赖在这不走的!”公冶澜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喊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跑了。
罗荧摇头失笑,低头继续写起了回信。
门外,公冶澜一个人在树下嘀咕。
“可不能告诉她,她这人最会得寸进尺,要是我告诉她在谷里的时候就……反正不能告诉她!”
公冶澜在原地来回踱步,“要是她一直问呢?哎呀!万一她以为我骗她就不好了……我堂堂男子汉,怎么会骗人呢?”
他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了半天,那边罗荧却已经写好了回信,将信鸽放了出去。
“澜澜。”罗荧趴在窗台上,慵懒地说道。
公冶澜的脸开始发热,色厉内荏地回头说道:“在外面不许这么叫!”
“我想吃葡萄了。”罗荧斜睨了他一眼。
这下公冶澜的脸彻底红了。
葡……葡萄……
上次就是因为一串葡萄……
公冶澜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摇了一下头。
大白天的,怎么能想这些……
“你在想什么呀?我就是想吃葡萄了而已。”罗荧笑嘻嘻地看着公冶澜。
“我什么也没想!”公冶澜恼羞成怒地跳出了院子,“买就买!以后在外面不许这样笑!”
像什么话!
你不那样笑我能想歪吗?
公冶澜又羞恼又失望。
其实不仅仅是想吃葡萄也可以……
恐怕没人能想到,这位四十多岁的神医,在自己的卧房里却单纯得像个愣头青似的,每每总会被罗荧欺负哭。
不过看起来,这两个人好像都乐在其中。
……
与此同时,林鹿春正在房中鼓捣着她自己平时易容用的那些瓶瓶罐罐。
她和江鹤同两人走在路上实在是有些太显眼了,要是不易容,恐怕走不出几步就会被人认出来。
“师父,这个如何?”
林鹿春恶趣味地贴了一张奇丑无比的面具。
江鹤同:“……”
“似乎与身形不太相称。”江鹤同已经尽量说得委婉了。
“哎呀!师父你不懂,我这招叫做背影杀手!”林鹿春那双灵动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一照镜子,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面具还真是丑得别具一格,到底是哪位神仙做出来的?
江鹤同看出他的疑问,摸了摸鼻尖,说道:“是我十六岁时做的,也不知怎得竟被凤鸣留到了现在。”
最奇的是凤鸣竟然把这东西放进了林鹿春的行囊里。
其实江鹤同当初做这个面具,便是因为自己的长相。
男子生得太过俊美,往往容易引人轻视。
那时江鹤同在玄机楼还有职务,为了让旁人忘记他的长相,便总是戴着这样一张面具。
时间久了,分舵的人也就渐渐忘了他原本的长相,只记得这样一张丑恶的脸了。
要不是林鹿春突然把它拿出来,江鹤同几乎都要记不起在玄机楼时过得是怎样的生活了。
江鹤同看着林鹿春顶着那张滑稽的丑脸,心里却想着:
她是这炼狱里的一束光。
第70章 [最新] 欲得大位认贼作父 上斩昏君下诛国贼
“来了。”
石敬瑭府中, 林鹿春和江鹤同藏身在房梁上,向下张望。
两人前阵子在燕州与蛛网的线人联络, 不多久便发现石敬瑭的人与契丹人似乎有所来往。
于是江鹤同当机立断,带着林鹿春一起来到河东节度使府上,要看看这石敬瑭是否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会与耶律德光同流合污。
两人在房梁上守了两个时辰,才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门外的仆从推开房门,石敬瑭一马当先地走了进去,大马金刀地往主位上一坐。
他下首有几名参将,并着一个文人打扮的谋士。
那几个参将当中,便有一人是曾经带兵杀光李从厚侍从的刘知远。
石敬瑭坐在主位, 神色间不免忧愁。
如今李从珂当了皇帝, 虽算不得名正言顺, 但名义上到底也是李氏后人。
石敬瑭虽然心中并不服气, 一时半会儿也无可奈何。
时下虽说天下大乱,但要想坐稳皇位, 也少不了要顾及虚名。
与谋反相比,“君逼臣反”自然是好听得多了。
况且石敬瑭自己对李从珂全无忠臣之心, 李从珂对石敬瑭当然也是万分提防。
两人互相之间明争暗斗了这许多年, 谁又不知道谁呢?
“我那半兄必然放我不过, 如今叫你们过来,也是为了商议对策,有备无患。”石敬瑭沉吟片刻,终于开了口。
余下几人也知道他所言非虚。
他们这些参将年轻时便跟在石敬瑭身边, 早已被外人视作石敬瑭的心腹。
以李从珂多疑的性子,石敬瑭若是失势,他们也必然没有好下场。
房中寂静了片刻, 很快便因为商谈声重新热闹起来。
林鹿春藏在上方听了半天,便将如今的局势听了个大概。
其实这些人言谈之中所说的,不过是李从珂如今统领的兵马乃是开国皇帝李存勖的旧部,不可小觑。
李存勖当初之所以能从朱温手中夺得天下,他手下的部将自然是功不可没。
石敬瑭毕竟做了大半辈子臣子,再如何招兵买马,一个节度使的牙兵又怎能比得过皇帝的兵马呢?
因此众人商议,若要与李从珂争夺天下,必要从别处借兵。
中原如今四分五裂,各国各自为政,寻常不会与李氏为难。
石敬瑭想从这些人手中借兵,自然难上加难。
且中原其余诸国的国君几乎都是汉人,他们当然不愿意与石敬瑭这个沙陀族的外人结盟。
但若说到外族人……
房中几人的神色便有些意味深长。
党项自然是全无可能。
几年前因着石敬瑭突然出现,党项的小王爷拓跋浚在中原颜面尽失,最后还稀里糊涂地没了性命,身首异处。
党项人找不到动手的人,便将罪责都算在了石敬瑭头上。
石敬瑭要是与李从珂短兵相接,党项不从背后刺上一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让他们借兵给石敬瑭,岂非痴人说梦?
至于西域诸部,他们早在大唐未亡之时就已经式微,如今更是自顾不暇,否则勃阑伽曾古这样的高僧,根本不必投奔拓跋氏。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将各地的局势分析完了,末了发现,竟只有一个契丹可以借兵。
“向契丹借兵,无异于与虎谋皮,不到万不得已……”刘知远当即就想反对。
然而思及自己也并无良策,他的声音便低了下去。
几名参将神色各异,言谈间都透出对契丹的忌惮。
耶律氏与述律氏一向野心勃勃,从耶律阿保机起始,契丹便对中原虎视眈眈。
众人不用多想,也能猜到向契丹借兵必定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契丹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是入主中原。
可是只要石敬瑭不是傻子,就不可能把中原拱手相让。
于是契丹就要退而求其次……
改为索要幽云十六州。
幽云十六州乃是中原抵御契丹骑兵的最大屏障,失了此地,契丹人想要与中原开战,只需在幽云十六州屯兵即可。
出入中原,简直就像踏入自家后院一样简单。
事关重大,众参将自然不会轻易同意向契丹借兵。
直到房里的蜡烛都换了两次,一群人也没有拿定主意。
好在李从珂如今还未动手,此时可以容后再谈,石敬瑭挥退下属,转身进了内室。
林鹿春原本以为今日此事已然到此为止,却不想那谋臣桑维翰半路折返了回来。
一时间,她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仿佛淬了数九寒天的冰雪似的,盯住了桑维翰的脑袋。
然而桑维翰对此浑然不觉,依旧私下里去见了石敬瑭。
他向石敬瑭献计,直言若是中土天下不姓石,就算保住幽云十六州,于石敬瑭也无好处。
李从珂如此猜忌石敬瑭,必然不可能养虎为患,早晚有一日要赶尽杀绝。
什么忠君爱国之心,守卫边关之义,等到石敬瑭变成一g黄土之后,又有何意义呢?
石敬瑭毕竟是沙陀族人,远不如汉人重视中原之土,听桑维翰如此一说,不禁有些动摇。
江鹤同藏身在房梁之上,简直是大开眼界。
他听着桑维翰口口声声说着什么“献上幽云十六州”、“父皇帝”、“儿皇帝”,心中不由火冒三丈。
是何等厚颜无耻之人能将这种话堂而皇之地讲出口?
石敬瑭可是比耶律德光大了十几岁!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即使这事是林鹿春告诉自己的,江鹤同也依旧是将信将疑。
他还是低估了一个人对权力的欲望。
为了能掌中原大权,有的人可以连为人最起码的颜面都不要,也不惜牺牲幽云十六州的百姓!
若是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那些来不及逃走的汉人,必然会沦为契丹人的奴隶。
这时林鹿春将一只手搭在江鹤同的胳膊上,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为此大动肝火。
林鹿春眯了眯眼睛,心想着,且让石敬瑭高兴一会儿,过一会儿还有得好玩呢!
她静等下方两人结束密谈,待桑维翰走出房间,才悄无声息地闪了出去。
与此同时,江鹤同双指夹着一枚铜钱,噗地一声打灭了一根蜡烛。
“什么人?”石敬瑭原本正要回内室更衣,眼见房中烛影摇动,不由开始疑神疑鬼。
“噗!”
蜡烛又熄灭了一根。
江鹤同的铜钱抛得极准,每一枚都正正当当地贴在蜡烛顶端,并未落地。
石敬瑭的武功比他低了许多,自然看不清他如何出手,心中愈发害怕起来。
“来人!”
外间的府兵听见动静,提着兵器便赶了过来。
只是江鹤同并没有除掉石敬瑭的意思,刚刚林鹿春以传音入密之法,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叮嘱江鹤同闹出些乱子便好,其余的不必多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