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陈皎向她说着自己将来的方略的时候,她就在动这个念头了。天下纷争的四股势力,终究是南陈和北魏最为强大。高子墨那边兵力有限,而北方蛮夷的兵力虽强,但并不得人心,中原军民人人抗拒。
“议和吧。他其实也不想看着蛮夷之辈屠戮中原。”吴婕抬起头,满是期盼地望着元璟。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快结束战争的唯一方法了。
然而,对她的殷切期盼,元璟给予的,只是微微偏头。
“我拒绝。”他笑着,带点儿孩子气的任性。他能跟很多人低头,但是不能有他。
“你……”吴婕急火攻心,差点儿被他气死。
“每拖延一天,北方战乱肆虐,情势越发败坏。”
“这是我们的事情,你不必考虑这么多。”元璟打断了她的话,突然欺身上前。
吴婕被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却发现身后就是马车墙壁,根本退无可退。
他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与其烦恼这个,不如想想将来怎么服侍朕。”
“出宫是别想出宫了,这辈子都别想了。”
他笑着凝望她,目光带着迫人的温度。
马车很快返回了连安城内,一座江边的南部小城,转眼之间变成了两军交集的重镇,对这座小城来说绝对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
吴婕重新回到了城主府后面的厢房里。看着分毫未动的摆设,她坐在窗边,一阵气闷。比起战局来,她更有一重忧虑。虽然只是短暂的接触,她无比清晰的感觉到,元璟有些地方,跟以前不一样了。仿佛是某一根绷紧的弦,突然之间断裂了,一些无法言喻的东西崩溃下来。
这种改变,让吴婕紧张而惶恐。对未来的情势也越发忧虑。
接下来几天她都没有见到元璟,后续兵马抵达城内,连带着各方的军报事务。元璟很快忙碌了起来。
本以为自己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他了,没想到这天傍晚,他来到了厢房里。
吴婕正站在门廊外面看着厚厚的积雪出神,听见身后的动静,转头看去。
元璟的脸色深沉而忧郁。吴婕立刻意识到:“前线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是蛮人继续南下了?”
元璟沉默着走过回廊,来到了凉亭中。他站在吴婕的身边,望着庭院中皑皑积雪。
“没有蛮人的消息,元哲暂时还撑得住。是朕收到了一个噩耗。殷长青死了。”
吴婕心神微颤,殷长青也是北魏大将了,虽然年轻但功勋卓著,战场之上智勇双全。没想到这么快就听到了死讯。从另一个角度想,连这个级别的大将都陨落,北线的战场一定非常残酷激烈。
元璟摇摇头:“长青他不是死在了战场上,而是在西北将军府自刎身亡的。”
吴婕愣住了。
元璟眼中露出苦涩:“你还记得吗?朕之前给你讲述过那段故事,朕第一次上战场,就是去了西北,在后勤轴重营中任职,跟着征发粮草的队伍进了乡间。”
吴婕点点头,元璟的这个故事,她印象深刻。尤其谈起自己救下的那对母子的遭遇。
只是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难不成……
“是的,那个老妇人阵亡的儿子,就是殷长青,那一年他战死的消息传来,其实并未身亡,虽然沦落敌后,却艰难地在蛮夷的围剿中活了下来,不仅带着十几个同僚,硬生生闯出了一条活路,还配合着前线的攻略计划,放火烧掉了北狄的粮草,立下大功。”
吴婕也听说过,殷长青这个人天生将才,屡次死中求生,在战场上立下卓越的功勋。
“因为这一战,他一路晋升,返回了家中,听闻了母亲的事情。”
“前几年,在朕还是皇子的时候,他入京叙职,就暗中前来拜见过我,致谢此事。”
“朕也没想到,只是偶尔的善举,就能换来这般结果。”元璟低声说着。
“几次交往之后,他投效了朕的麾下,成了埋在高檀宇身边的棋子。”
“他其实是个非常感恩的人,高檀宇对他也算知遇之恩,因为朕而背叛高檀宇,他一直心情压抑。”
“有一次朕跟他畅谈未来,他说起,原意效忠朕,不仅是因为恩义,更是因为,他相信,朕能带给天下更安宁的生活,比起高檀宇来说。”
“这些战乱迭起,家破人亡的悲剧,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吴婕安静地听着,她明白殷长青的选择,元璟主政以来,安抚民生,兴修水利,畅通商道,北魏民间颇有赞誉。而高檀宇本人军略无敌,对抗蛮夷,从来不落下风,是天下难得的将帅之才,但并不表示他是个合适的主政之人。单看他扶持夜阑国,来劫掠西域商道谋利就可知道,这种行为,根本是杀鸡取卵,虽然短时间内积蓄了重金,但将原本繁华富饶的商道祸害地商旅退避,一条可以源源不断输入养分的血脉被生生卡断。
元璟是一个极有气度和才华的主君,更加符合殷长青这个人的理想和信念,所以虽然这些年里,高檀宇对他的恩义不算少,甚至他本人也与高子墨和高皇后交好,都没有动摇他的立场。因为对殷长青这种人来说,信念这种东西,本就是比私情更坚定的力量。
“那么……殷将军自刎在西北将军府,是为了缓颊皇上和高子墨之间的关系吧。”
皇帝毕竟是名正言顺的主君,而且之前对西北一脉的臣僚也多从宽处置。西北将军府的死党,对皇帝仇恨并没有那么深重。如今殷长青这个叛徒身亡,高子墨复仇的一股气也平息了大半。
“前天西北将军府的使节前往了朝廷,同意了朕开出的条件。”
他之前就派人将高皇后送回了西北。以此为条件,商请高子墨与北蛮断绝关系,还允诺了他裂土封王的承诺。
吴婕恍然大悟,元璟要同时对抗北蛮、南陈和西北将军府,他也没有那么自大到认为自己可以以一当十。之前就已经开始布局分化高子墨和北蛮之间的关系了。
“如今长青又用他的性命,为朕添了一记筹码。”
“真是重逾千斤的筹码啊。”元璟遥望着虚空,长长叹了一口气。
静默了片刻,他低声道:“之前是朕错了,议和吧,你说得对,将战火平息下去,让天下百姓尽快休养生息,才是朕这个皇帝的职责。”
吴婕怔怔望着她,异样的感觉涌上来。
她之前有种恐惧,被俘虏一场,元璟的心态和精神状况都有微妙的扭曲,似乎陈皎给他的刺激太大。如今因为殷长青这件事,他终于恢复了过来。
目光中隐含的疯狂彻底消失,整个人恢复了平静而理智的姿态。
吴婕错开视线,强忍住鼻端涌起的酸楚。
这些日子的迷惘恐惧,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
元璟终于想通了,使节很快被派出。
短短十几天之后,南陈的回信到了。
陈皎要亲自北上来跟元璟谈判。两国帝王会面,当然不可能在哪任意一国境内,最终,议和的地点,选择在了东越的新韶城内。
离别数年,吴婕终于能返回故乡了。
乘着船从鹭江口出发,扬帆而下,不过数日就抵达了新韶。
站在熟悉的厅堂内。
卢王妃抱着女儿泪水不停地往下掉,连德王吴诚祈都悄悄擦了擦眼角,赶紧假装看窗外。吴婉则拉着姐姐的裙角,一刻也不舍得放开。
吴婕也红了眼圈。
第97章 故乡
碰触到吴婕的目光, 元璟笑了笑:“你好好歇息吧,朕先回公馆去了。”
德王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一家人太过失礼,连忙出来招呼这位尊贵的客人。
元璟笑道:“朕无事, 王爷与亲人久别重逢, 就不必为朕分神了。”
说罢, 带着侍从离开了。
吴婕目送着他离开,也没有送他的意思。
卢王妃站在一旁看着,终于开始觉得不对劲儿。
女儿是皇帝的妃嫔, 按理说应该侍奉他回公馆才对啊。就这样留在家中了?
吴婉也一脸惊讶:“皇帝脾气真是好啊,都没有计较咱们失礼。”
刚才元璟将人送回来,听闻是北朝皇帝,德王一家还忙着行礼, 等看到了爱女, 什么都顾不得了, 直接将人撂在一边。哭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好在皇帝态度温和, 完全没有计较的意思。
卢王妃想要说话, 突然又想到了一事,面色大变。
“唉呀,我的儿,你现在……还是紫茴啊, 刚才咱们……”见到女儿, 她都没想到这一点儿, 光顾着激动地冲上去抱人了。
母妃,您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儿啊!看着一脸惊惧的卢王妃, 吴婕满头黑线,“皇上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送走了元璟, 从外头回来的德王吓了一大跳,险些跳起来,“那此事……”
这件事往严重了追究,可以算是欺君之罪,北魏甚至可以以此罪名,出兵将东越灭国。
“他不会追究的,只是小事罢了。”吴婕安慰道。“女儿在宫中有一次机缘巧合救了皇上性命,皇上后来知晓了此事,允诺女儿并不追究。”
德王也意识到,这位年轻的皇帝,对自家女儿态度似乎不太一样。竟然不像是普通帝王对待妃嫔的态度。
之前将人送回来,德王和卢王妃依循礼节参拜,他立刻上前扶住了。态度温和,言谈清雅。之后他们一家子团聚激动,疏忽了招待,他也并不生气,只是含笑看着。
德王叙过别情,赶紧去了皇宫,两国帝王在新韶城会面,是整个东越史上难得的大事,这些日子朝野上下忙得团团转。德王身为主事之人,更是忙碌。
卢王妃拉着吴婕的手,去了后宅。
“他待你可好?哎呀,娘亲这句话是多问了。”卢王妃笑了笑,她是过来人,很清楚地看到,之前那位年轻的皇帝落在女儿身上的眼神,满是温柔,而且之前就传来消息,女儿已经被册封贵妃了。
“以前听闻这位皇帝后宫多有权臣之女,还担心你受欺压,或者他性格粗暴冷酷,模样丑陋,如今看来,都是娘亲太过忧虑了。”卢王妃庆幸的说着。
坐在自己从小居住的绣床上,吴婕嘴角抽搐,这都是表象好吧,虽然元璟这家伙生得是极好,谈吐清雅,文武双全,各方面都挺好,但是……
这家伙还是很烦啊。
“这北魏的皇帝竟然这般俊美的,跟太子哥哥相比也不遑多让了。姐姐你生得这样好,将来你们如果有了孩子,一定是个玉雪可爱的宝宝。”吴婉拍手道。
妹子,你想得太遥远了!
吴婕很想告诉母亲,自己可能从此之后就留在新韶城不走了。
不过暂时还是别说出来,免得母亲受惊吓。
只是,吴婉这丫头怎么又提起太子哥哥了,这段伤心事儿……
再怎么样的人,在吴婕的心中,也没法与自幼一起长大的吴臻相提并论。可惜英年早逝。
对女儿提起吴臻时候的一脸悲怆。卢王妃睁大了眼睛,“你这孩子,竟然还不知道吗?”
吴婕愣神:“什么不知道?”
卢王妃脸上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当然是太子殿下马上要回来了。”
吴婕:???!!!
站在新韶城东岸码头边上,原本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码头今天一片安静,所有闲杂人等都被清理出去。
整个占地广阔的码头被收拾的焕然一新,白石地面铺陈着金色的地毯,等候着南陈水师舰队的抵达。
比起南陈那位新登基的皇帝陛下来,跟着他一起到来的另一个人,更让码头边上所有人翘首以盼。
终于船队抵达了,眼睁睁看着舱门打开,在侍卫甲士的保护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岸边。
吴婕忍不住捂住了嘴巴。而亲临码头边上的正恩帝和卢贵妃更是不济,痛哭失声。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儿子拥入怀中。
吴婕看着那个久违的面孔,数年未见,太子哥哥变得高了些,也瘦了些,俊秀的眉宇间多了一种忧郁,更多的却是平静。
吴臻竟然没有死,数年之前,小周氏派了水师出击,阻截东越北上联姻的兵马,一战之后,将东越的船舶击沉,而吴臻则被俘虏回了南陈建邺城。
并非小周后留情,而是想着将这个太子扣在手中为人质,将来还可以要挟东越,在北魏来攻的时候暗中反水借道什么的,因此她故意隐瞒了这个消息。
紧接着后来天康帝病重,小周后忙着朝中清除异己,收拢大权,而北魏也没有南下攻打,所以吴臻这个人质就一直闲置了。直到陈皎返回京城,夺回了皇位。知晓此事,将吴臻召来身边。
被软禁了这几年,吴臻依然清俊文雅。小周氏倒也没有刻意虐待人,只是将人关在一处园林别庄中,吴臻从最初的愤恨到认命了的平静,日夜读书写字,几年里也算自得其乐。
陈皎将人召来身边,颇为欣赏他,很快通报了消息给东越,告知了此事,并说择日会将人放回来。如今趁着自己来东越谈判的时机,顺便将人带了回来。
而同时跟吴臻一起回来的还有另一个人。
赤蕊盈盈下摆,泪水止不住的夺眶而出,“郡主,奴婢……给您请安了。”
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婢女,吴婕满心欢喜,又关切地问道:“你这一年多没有受委屈吧?”
不等赤蕊回答,后面一个懒洋洋的音调响起:“喂,朕人品再差劲儿,也不会去为难她一个小丫头吧。”
看着陈皎快步走近的身影,吴婕仔细上下打量着,没有什么伤痕,看来之前那场大火,他逃得还算及时。
陈皎一直走到她面前才停下来,笑道:“之前朕就跟你说了有礼物的。”
吴婕瞪了他一眼,嗔怪道:“你不早告诉我。”她只以为所谓的礼物是赤蕊回来,万万没想到还有吴臻这个惊喜。
转而又想到,难怪这家伙肯将和谈的地点放在新韶城,她之前还奇怪,东越立场已经偏向北魏了,与南陈生死仇敌,陈皎这种不肯吃亏的性子,怎么会选择在新韶城和谈呢?
如今才知道原委。
“不告诉你才能有惊喜啊。”陈皎笑盈盈地跟吴婕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