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接过来,打开给萧晏道,“季氏既得你心,便好好待人家。这是母妃的一点心意。”
这哪是一点心意。
锦盒中是一对镯子,莲花纹缠金青玉镯。
一点金线已经是补过的,玉也不是好玉,在寻常人家或许还能够贴补些家用。在这皇室之中,怕是打赏给稍有品级的掌事宫人,都还略显寒酸。
但,这是贤妃的陪嫁。
当年也确实贴补过家用。
三十前年,这天下还不姓萧,是赵家皇朝。
然建德年间,赵氏天子昏庸软弱,宗族无以为继,外戚姜氏专权,把持朝政,只晓圈地累权,不思民间哀鸣。天下百姓受其苦,有志之士皆欲除奸佞,诓社稷。
萧明温,如今的天子,便是其中的一个有志之士。
他同贤妃杨菱皆是庐阳寒门出身,乃青梅竹马,少年夫妻。
婚后一载,反姜氏彻底爆发,萧明温投笔从戎,入了军中。
彼时的赵氏大凉内忧外患,这一仗从反姜氏打到退蛮夷,竟是七年光景打马过。
七年里,天灾人祸,夫妻间断了音讯。
杨菱诞下长子,送走公婆。当了一对陪嫁的镯子,一半给公婆敛尸买棺,一半维持母子二人生计。只是乱世之中一个弱女子,到底没能护住孩子。
儿子四岁之时,母子二人得了萧明温踪迹,欲往洛阳寻他,不料途遇盗匪,二人失足滚入山崖。再醒来,已不见孩子踪影。
而这七年里,萧明温则受霍老将军栽培,得其子霍亭安引荐,一路高升。最后娶了赵家公主,又取赵家下天。
至此,建都洛阳,改国号为邺,年号昌平。
昌平四年,萧明温寻回发妻杨氏,封贤妃。
又三年,贤妃诞下帝之第七子,萧晏。
如今贤妃手中的这对镯子,便是萧明温后来翻遍十数州镇的当铺,寻回的。
“这是你的陪嫁,一个六品孺人如何担得起!”萧明温搁下碗盏,“且等等,待她真有出息了,再赐她不迟。”
“七郎爱重她,便是她最大的出息。”
“况且,妾身也喜欢那孩子。”
贤妃看着萧晏这一个多月来,难得的好精神,便满心满意都觉得是叶照的功劳。
对她既是感激,又是愧疚。
萧明温问萧晏,“她父亲是个什么官?”
萧晏道,“仿若是个七品云尉骑,待儿臣再去查检一番。”
萧明温颔首,“派人看看政绩,有否空间提一提。”
虽是闲聊,但父子两个论起官职公事。贤妃便撩帘去了外头晒太阳。
未几,贤妃着人进来喊萧晏,道是时辰到了,不宜久留。
成年皇子入后宫,皆有规矩时辰。
但天子宠着,原也无需这般当真。
故而,这撵的不是萧晏,是萧明温。
萧晏也不多话,顺从地起身跪安。
*
承天门前,苏合转着玉笛已经候了多时。
见萧晏匆匆而来,不由道,“殿下慢些,小心气喘不匀。”
萧晏顽疾根治的事,原只有他一人知晓,遂整日陪着演戏。
“人既来了,便飞不走。”本来昨日百花宴,萧晏去而复返沐浴更衣,苏合还好奇是来了什么人物,值得他如此。
今日晨起送药,见了叶照,便明白了一切。
王府密室安放冰棺的那间寝房内,挂着一副女子画像。
同叶照一般无二。
当然,苏神医看不懂的事也有很多。
他又极具好奇心,这熬了两个时辰,已经是极限。
正要开口打破砂锅,就先听了萧晏的话,“你回去,送些尚好的金疮药来。”
“要金疮药作甚?”苏合蹙眉道,“刀斧伤止血,不是独独配了你药吗?”
“她手当受伤了,你那药用来太疼。”
“不是!”苏合莫名道,“人在你府中,我们走时她好好的,也没人来传话,你怎么就知道她受伤了?”
萧晏看他一眼,“猜的。”
“不,你怎么猜的?”苏合往萧晏处凑了凑,“好好说,不然不给你药。”
萧晏挪过些,将袖角从他身下拉出来,把晨起的事娓娓道来。
仿若又历一遍。
讲完,笑意便融进眼里,眼尾还有隐隐温柔色。
也不待苏合开口,亦将自己试探叶照的原委倾述说了。
苏合愣了一瞬,拍掌道,“秦王殿下好心思。”
的确,叶照入府,只靠一张脸得宠,俨然是说不过去的。要做萧晏枕边人,总得经过试探,一步步博得信任。
得信任的法子有很多,霍靖会帮忙制造,譬如前世的各种舍身相救,当真是以命换命。
替他以身试毒,护他长剑贯胸,为他赴雪山夺药……
霍靖给她的余地就是留一口气,不死便成。
如此,一步步换萧晏信任,套出他手中的各项军事兵甲机密。
故而萧晏便想,今生既占了重生的契机,这样的法子,且由他自己制造便罢。
少伤她一分,都是好的。
“但……姑娘要是没悟出来,该如何?”
马车在摘星望月楼停下,萧晏没再回话,入了二楼一间雅舍。
里头暗卫首领林方白,城防副将钟如杭已经提前达到。
这两位分别是昌平二十三年、二十五年的武状元,如今皆在萧晏麾下。
林方白更是参加过当年银莽原雪山的抢夺优昙花之战。
钟如杭道,“殿下,沁园周遭已经安排妥当,随时可行。”话毕,将人手分布图摊开,交予萧晏看。
林方白亦呈上卷宗,“季孺人虽同苍山派三位护教弟子一样,官家身份是齐全的。但她并不是和她们同道而行,至今也没什么可疑的。”
“且按情报看,苍山派当有四个护教子弟。王府中只出现了三位,属下无能,至今未能发现最后一位的踪迹。”
“无妨!”萧晏摇着扇子,“就按原定计划进行。”
从摘星望月楼出来,已是午膳时分,萧晏没有急着回府,拐道去了趟琢玉楼。
将那只缠金莲花纹青玉镯给交掌柜,要求沿着莲花纹纹络重新密一遍金线。
原也是贤妃交代的,说叶照手腕细白,适合浓华一点的色彩衬着,更加光彩照人。
萧晏想着母亲的话,嘴角扬起弧度,压也压不平。
回程路上更是催车驾快行。
“你别这般孔雀开屏似的,我说了,万一人家没悟透你那么些歪歪绕绕,怎么办?”
“霍小侯爷,当比你聪明些。”萧晏摇着扇子,顿了顿又道,“阿照也在你之上。”
苏合愣了半晌,咬牙道,“聪明太甚也不好,你说她会不会划了手,直接用你的红爻粉止血。她被那样训法,耐疼可比一般人强多了。要是用过甚,药效便反了去,活血化瘀、血流不尽!”
已至府门,萧晏也懒得理他,只掀帘下车。
然,还未站稳,便见廖姑姑从内院中匆匆赶来,“殿下和苏神医可巧回来了,奴婢正要去寻你们。”
“季孺人、季孺人出事了,她划破了手,血怎么也止不住……”
作者有话说:
苏合:!!!
第13章 、止血
“医官,我家姑娘这手是不是不碍事了?”
“不会留疤吧?”
“再过一月,凤仙花开了,可耽误染蔻丹?”
崔如镜送医官转过屏风,满脸都是急切。
正调试药方,指挥药童降武火为文火的的王医官闻言,胡子险些飘起,“这血都没法止住,你这丫头想什么?”
“赶紧的,给孺人按紧纱布去,缓减血流。”李医官催着她。
崔如镜咬牙,含泪回了主子身边。
医官撤出,侍婢退下。屋内便只剩了叶照和崔如镜两个。
叶照靠在内室东头的美人榻上,受伤的右手搁在侧边扶案,上头缠着纱布,肉眼可见还在汩汩堙血,一点点渗透蔓延开来。
“那止血粉中,可是足足提纯的红爻籽研制而成。你倒当真下地去手。”崔如镜给叶照按着纱布,压低声响,“确定这法子能成?别到时连刀也拿不稳,便是半点生机都没了。
崔如镜晨起由府中管事安排,重新回叶照身边伺候。
她是识药用毒的好手,一入清辉殿内寝,便嗅出了浓郁的红爻气味。
叶照需要她传话霍靖,自不会瞒她,只将前后事宜尽数告知。
“那依师姐呢?”叶照问。
崔如镜按着纱布,勾唇不语。
叶照挑眉,“若是此番我无所作为,等着秦王殿下先发制人,这是人家的地段,硬拼十之八|九是九死一生。师妹生死是小,白白辜负侯爷和师门多年教导,便是万死难恕的罪孽。”
两人的对话,声音控的极低,部分中间还以门中手势暗语带过。
言至此处,叶照余光瞥见外院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由远及近,遂皱了皱眉,似是手疼得厉害,软软靠上崔如镜肩头。
十足一副闺中女子受了委屈、惶恐害怕的模样。
她垂眸望了眼掌心的伤口,凑在崔如镜耳畔喃喃道,“若是此番,小师妹还过不了关。劳师姐催动我体内碎心蛊。免我落在秦王手中,多受折磨。”
“放心,真到那一刻,师姐不会让你太痛苦的。”崔如镜轻轻拍着她背脊,在叶照近身的一瞬,她亦看见了萧晏。
“渡过此关,抓紧下一步的任务,且让秦王去你其他师姐处,分散他对你的疑虑。”
“那便司颜师姐处,想来最合适。”
“如此甚好,总之接下来一段时日你尽量别再侍奉他。”
叶照颔首,眉宇间浮出一丝笑意。
她从崔如镜的声色中,听到一丝被信任的味道。
本就是如此,她需要萧晏、霍靖两处被信任,方能绝处劈开一条生路来。
*
“人怎么样,如今是个什么情况?”萧晏阔步入外殿,便被弥漫的血腥和浓重的药味怔了怔。
“回殿下,血还不曾止住,卑职商量着正欲熬药给季孺人服下,养一养她的元气。”
萧晏未停留,直接去了内室。
王医官见人回来,神情舒展了大半,侧身拦下亦要随行入内的苏合,“劳苏神医看一看,可还要添些什么?”
“加一钱伏龙肝,两钱藕节。”苏合急着看戏,头也不回道,“再加一碗水,改武火,三碗收成一碗即可。”
“怎么弄的?让本王看看。”萧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叶照缓了缓心绪,从崔如镜怀里退开。
崔如镜行礼如仪,叶照却僵着身子没有动弹。
萧晏转道她身前。
饶是一路过来,已经听了廖掌事回禀,说她血染了大半片袖子,榻褥都浸红了,然真看到眼面前人,萧晏还是倒抽了口凉气。
叶照面色青白灰败,额上薄汗未干。
这厢被他提了声响一问,抬起的眉眼便恍惚又战栗。
萧晏想起上辈子,也是她初入府邸不久,他带她去沁园游玩。遭遇刺客,她为护他,情急之中只得以身挡剑。
那一剑,捅在她背脊,差半寸便是贯穿伤。
“阿照!”她跌在他怀里,他提声唤她。
她颤了颤,眉眼虚阖。
便是此刻这番模样。
装的。
前后两辈子,刺客是提前安排的,手心是自己划破的。
萧晏在闻廖掌事回禀后,便知她已经顺势踩梯备好了一切。
可是,受的伤是真的,留的血也是真的。
历过前世那样的情浓情灭,今生再见,萧晏还是不可抑制地放柔了话语,“疼吗?”
他帮她解开纱布,低声道,“莫怕,让苏神医看一看伤,别划到筋脉了。”
“嗯。”叶照强忍在眼眶中的泪珠子接连落下。
萧晏手背沾了她的泪水,皮下青筋抽动。珠泪破碎,似一朵花、跌落。
男人认命地低叹一声。
换后院其他几个,他估摸已经扔给林方白,挫骨扬灰了。
挫骨扬灰。
上辈子,在知晓她身份后,他想了又想。
想到最后,“挫骨扬灰”成了“不许再出现在本王面前”。
“妾身愚笨,原不想惊扰殿下的。一点小伤,用了晨起殿下的药,本已无碍。却不想补眠之中,才惊觉疼痛,醒来已是皮肉翻卷,鲜血直流……”
“殿下,妾身、妾身的手是不是废了?”
叶照抽抽搭搭开口。
萧晏迷迷糊糊听着。
剩苏合,闻其语,观其伤,眼睛瞪大一圈。
一时竟分不清这二位,哪个下手更狠,那个演技更好。
这是一刀垂直切入,且锋刃在血肉中停顿后再施力往深处划了半寸。
整个过程便如她给萧晏剃面,萧晏骤然起身,她为防伤到他,千钧一发之际,受刀面撞向自己。慌忙中隐忍不发,刀刃又勾了部分皮肉。
要不是萧晏告知,苏合是无论如何都不信这是自个特意划的。
这种划伤,简直能疼死人。
那廖掌事还说她自己在伤口倒了整一瓶红爻粉。
苏合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再看一眼面前这厢柔弱的如落雨飘花的姑娘,后背更冷了。
“如何?可伤到筋脉?”萧晏问。
“还好,就差一点。”苏合道。
“所以,到底是怎么受的伤?”得了苏合的定心丸,萧晏重拾了清明,话便又开始带着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