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帏之中,吱呀作响。
未几,外头传来女子呜咽声,和渐远的脚步声。
萧晏止了动作,以面埋在叶照肩窝。
这是叶照头一回同时见萧晏,和他的未婚妻子霍青容。
而最后一次同二人的见面,是在沧州城中。
她生命的最后时光里。
她被萧晏关在偏殿,心焦女儿想寻他再交代两句,又怕惹恼他令他放弃营救。左右为难之际,还是霍青容前来安抚了一番。
叶照感激又歉疚,只低声道,“救出孩子,我会走的。断不会扰郡主和殿下。孩子,我亦不曾告诉她生父何人。”
彼时霍氏已反,霍靖同萧晏更是势同水火,然身为霍家嫡女的霍青容却在萧晏军中,依旧是座上宾。
足以见萧晏待她之心。
本就是一对璧人,若非她横生插入的三年,大抵霍家姑娘也不会赌气嫁人,累他们好事多磨。
至今日,她何其抱歉,萧晏因她死在战场上,那痴心的姑娘又不知是如何收的场?
“阿照!”霍靖出声,将她思绪拉回,伸手至她左肩,给她按揉,果然提及了自个胞妹,“秦王处,还有本侯的亲妹子,亦是你此去的目的。”
“你麻利些,让她早点断了心思。”
想了想又道,“你自个且掌着分寸,秦王殿下虽是个病秧子,但生的一副好皮囊,别把自己陷进去了。”
“小侯爷若不信属下,眼下换人尚且来得及。”
霍靖闻言,挑了抹叶照的长发,托在手中细看,轻嗅。片刻道,“本侯信你,你亦莫要辜负本侯。”
“你——”霍靖将面前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是本侯的。待你功成,本侯抬你作贵妾。”
叶照含笑嗯了声。
前世里,霍靖也是喜欢她的。
因为喜欢她,所以接受不了她做了萧晏三年的妃妾。她从秦王府离开后,最先落到他手中,为防止她逃跑,他直接派人穿了她琵琶骨,使她一身功夫无法施展。
今日再闻这样的话,叶照也无谓可笑。只是有几分好奇,霍靖同萧晏比,虽不及其尊贵,然为人臣,已是极限。即使因权利要反,亦是政敌,而非仇敌。
思及上辈子后来被霍靖折辱磋磨的日子,虽不过二十余日,然穿骨针刺,五毒啃噬,若非她以内力护着腹中孩子,这世间,她荒凉孤寂徒留一堆白骨。
她为暗子,失责不过一刀头落地。
然霍靖那般,分明是将对萧晏的恨尽数发泄在了她的身上……
“你歇一歇,明日启辰,可以去同慕小小告个别。”眼见屋外侍卫打了个手势,霍靖起身预备离开。
“属下既入王府,总需有个侍女,不若便让她随属下同往。”叶照亦起身相送。
“她还有旁的用处。”霍靖顿下脚步,“你的大师姐会陪你同往,由她扮作你的侍女。”
大师姐崔如镜,喜药,善毒,前世便是她灭了陆氏满门。
叶照颔首,未再言语。
*
“爱一个人是排他的。不容他对另一个人看一眼,好一些,笑一笑。”昔年花魁纵是年华流逝,然眉眼风韵犹在。
且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气质高华如兰,玉骨风姿未减。同样不曾减少的,是对面前这个当年一时心软收在身边的侍女的厌恶。
叶照四岁被生父卖入鸣悦坊,老鸨眼尖目辣,一眼便看出是个美人坯子,原是想着好好调养栽培,扶作摇钱树。
奈何叶照生性倔强,几番逃跑,欲要寻找病重的母亲。一介女童,如何敌得过坊中专门培养的打手。跑一次,被抓一次,就打一次。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叶照慢慢不跑了,性子愈发安静下来。只暗里偷偷记着路线,观察坊中人流的高峰和低谷。
她以为这般便能寻机会跑出去,却不想才将将有些苗头,老鸨便允了一当地富商要将她高价卖出。
富商死了儿子,寻人配以冥婚。
“妈妈收了郎君多少银子,且都退了,小小补给您。”当家的花魁正从刺史府献艺回来,持着团扇站在门边,同女童柔柔招手。
声如黄莺姿如玉。
慕小小摇着扇子嗔道,“妈妈可是愈发少了计较,这一锤子的买卖也做了?”
她的扇面量过叶照三庭五眼,挑过下颌弧线轮廓,幽幽道,“这养上两年,便能越过小小去。妈妈,我们这行当,可不兴越老越香。吃的就是这么两年鲜嫩时候的饭。您可想好了,过了这村,哪里去寻这么个容色无双的人!”
“小小亲自带在身边给您养着,成不?”
如此,叶照便跟在了慕小小身侧。
之后叶照才明白,原也不是慕小小要她,乃慕小小之情郎看中了她。
那是江湖上成名的刀客,原是识出了叶照一身练武的根骨,要来授她武艺。
“明大侠是武痴,待阿照几分心意,皆是因为武学。他说,我与他,可算作师徒。”叶照看了眼临窗坐着的人,“还说,让阿照学武,亦是为了他不在您身边时,可代他护您周全。”
即将就要离开此地,临行前,叶照想总需把阿姐的这个心结解了。
当年,慕小小将她带在身边,于外人面前,她们是主仆,无人处却是姐妹相称。
“我家中也有个妹妹,算年纪同你差不多。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在鸣悦坊的最后半年里,是叶照迄今为止,最好的时光。
黑夜里,两人同人而眠。双九年华的慕小小搂着女童背脊,轻轻叹息,“这吃人的世道。”
北境沙漠十年,二人一直在苍山弟子的监控中。直到前两日,霍靖来此接叶照,吩咐应长思将人手撤走调入洛阳,这处才稍稍松动些。
许是听了叶照一席话,慕小小精致娇容里现了一丝暖意,眼尾清扬正欲接话。却是余光瞥见窗外人,遂转了话锋,不屑道,“说得好听,且说给你自个听吧。明郎是侠客义士,断不会被你这小蹄子勾了去。你当我为何恼你?”
叶照本有些欢意的面色,随她话语重新落寞。
慕小小更是起了高声,玉葱素指直指叶照,“我好好地待在坊中,等着明郎来赎我,就差两个月,他便来了。都是因为你,被连带着捆来这不着边际的地方,白白蹉跎十年光阴……全都是因为你……”
说着,似隐忍许久的情绪爆发,她一个激灵下榻,冲向叶照,拔了头上发簪欲要刺去。
叶照蹙眉侧身避开,似是意识到什么,只一拂袖将人掀倒在地。
“我便不该多此一举来看你。”叶照睨了她一眼,甩袖出门。
门外,崔如镜持一把二十四指骨伞,亭亭立在檐下。
“小师妹好硬的心肠,那花魁怎么说也算你半个师父。”她眺了眼屋中挣扎起身的慕小小,不免怜惜道,“啧啧,瞧瞧你这一下,将人都打吐血了。”
“阿照虽入门晚,却也知苍山一派修的是修罗道,自不敢修出菩萨心肠。”
“牙尖嘴利!”崔如镜冷哼一声,伸手拦在叶照身前。
叶照眉眼冷下,对上她视线。
“奉小侯爷之命,特地赏你的。”持伞的女子笑意盈盈,摊开手掌,里头是一只指甲大小的赤色药虫。
碎心蛊,叶照识得。
这辈子,很多事虽依旧循着前世的轨迹,然细微处却是有了不同。
譬如,前世她是独自入的秦王府,苍山派并无其他人前往。而她出发前,也不曾服过这控人性命的蛊虫。
实乃前世,应长思给她的九问刀心法,最后一式“苍生何辜”是反的。她练到最后一式,虽一样的威力,却用一次催一次性命。应长思告诫过她,一生只可用三回,第三回之后,便只有五六年的寿命。
然而,只要她听话,事成之后,自会奉霍靖的命令,给她调整经脉,还她完整的性命。
他们以此控制她。
而今生,她自然也拿到了一样的武功心法。
按着前生记忆,她未再吃亏。只是她到底忽略了一关键处,她学成太快了。十三岁便功夫大成,怎能不被那二人忌讳!
尤其是霍靖,对她的控制,从很早就开始了。
头一桩便是对陆玉章的刺杀。
她不杀,死的便是自己。杀了,这一生便再难有回头路。注定了站在萧晏的对立面上,即便萧晏容他,安西权贵都不会放过她。
此后,便是控制慕小小。
自己原是无亲无故之人,没有什么可以被他们所掌控的。慕小小是同她唯一有牵绊的人,即便怨恨多过情分。然霍靖那样的心思,宁可错,也不会放
叶照接过碎心蛊,没有犹豫吞下去。
至此,从名到情到她的命,全部被控在了他人手里。
至此,她也可以离开这片沙漠。
去秦王府了。
第4章 、洛阳
翌日,叶照东上洛阳。霍靖则继续往西去,至于去向何处,叶照自不会多问。
启辰时,晨曦初露,叶照作官家女打扮,莲步姗姗上车。落帘的一瞬,她的眼角余光落在西厢暖阁处。门窗紧闭,安静无声,当是那里头住的人还不曾醒来。
此去洛阳,除了护好那人,护他到君临天下时,了结前世亏欠。叶照还有一事企盼,她要留得一命,回来将她的阿姐带走。
若是上苍厚待,再替阿姐找到她的郎君,亦不枉自己重生一遭。
她合了目,平缓心绪。却不料,马车将将驶至外院,便有婉转曲调缓缓传来。
“……这一霎,这青天不遂人间愿,留奴家、在此凄凄又哑哑,北去南来几朝暮、红颜成白发……”
是《闺怨曲》,叶照识得。
在安西的歌舞坊中,稍有才学的歌姬都会自己填词作唱。多来是哀叹年华流逝,或是表达相思之意。
譬如慕小小此刻所唱的,便是她昔年所著,是对明郎的思念。
随行的崔如镜撩开帘帐,丈地外,人与景映入叶照眼眸。
日曜,风起,黄沙穿胡杨。
山丘之上一袭青衣倩影,扬水袖哀哀吟唱。腰间半块白玉龙纹环佩和声起,叮当作响。
举目眉眼里,是流逝的十年时光、不变情意。
“就差两个月,明郎就来接我了,都是因为你——”
昨日之语萦绕耳际,叶照自嘲地笑了笑。
“莫惊怕,莫愁前路无知己,会有人、与尔西窗再闲话。莫惊怕至此无乡、四海可为家……”
花魁转喉换调,玉足轻点,挺拔似天宫仙鹤。纤臂高抬,水袖迎风举,慢慢滑落、露出一截玉藕皓腕。
白瓷腕间,竟是系着一根如意结扣的红绳。
叶照眸光亮了亮。
“莫惊怕,莫愁前路无知己,会有人、与尔西窗再闲话。莫惊怕至此无乡、四海可为家……”
马车与她擦身过,帘帐落下,人影远去,唯歌声不绝。
慕小小改了后半阙的旧词,如今半阙新词是对她阿妹唱的。
她同她说,别害怕,别回头,前路有崖,可四海为家。
阿姐,等我。
叶照拢在广袖中的手,捏着腕间同样的一串红绳,暗暗道。
*
马车疾行而去,出沙漠,入安西,涉酒泉,过兰州……
历经月余,昌平二十七年四月十七,叶照到达洛阳。
她看着城门口两个醒目古朴的大字,前尘往事如云起。
四月十七,是小叶子的生辰。
这辈子,诸人都重新来过,唯有她的孩子,永远留在隔世,再不能归来。
叶照压下如麻情绪,且顾眼前人。
前世里,她是在昌平二十九年入的秦王府。彼时萧晏已经二十又二,到了适龄婚嫁的年纪,然即便存着一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妻,王府后院却仍旧空无一人。
三年的欢好中,偶尔也提到过如何久不娶纳新人。
萧晏道,“未遇见能做本王妻子的人。”
他捏捏叶照面颊,目光落在她小腹上,“要不你努力些,本王迎你做王妃。”
相比这话,叶照想,还是襄宁郡主的话更能让人信服些。
她承宠三月后的一日,随萧晏往承恩伯府赴宴,偶遇同来参宴的霍青容。
彼时霍家姑娘自对她恶意满怀,偏殿更衣撞见,只扬眉冷嗤,“殿下悲悯仁德,这般年岁不娶妻、不纳妾、是因身子之故不愿伤害无辜,更不想耽误我。否则,洛阳多少高门贵女,哪轮的到你这么个边地小吏之女。
“是故,说到底,你无权无势,不过是他拿来安慰贤妃娘娘冲喜的一剂药罢了。”
“论亲疏二字,你如何敌得过我们青梅竹马十数年的情分!”
萧晏身子确实不好,胎中带毒、顽疾在身。
太医署是对陛下兜了底的,七皇子活不过十岁。实乃陛下恩宠,硬逼着国手医官用尽珍草奇药,将这个儿子的命吊到那般年纪。
当是天不绝萧晏,原也有方子可医。
昌平三十年,漠河之畔的药师谷终于对萧晏的病有了眉目。需西域雪山的一株优昙花为引,方能解毒,复常人年寿。
天家皇室,便是星月皆可得,一株花自不在话下。
然花开有期,非人为便可摘。
优昙十年一开花。上回开花是在昌平二十三年,下一轮便是昌平三十三年。
除了等,别无他法。
昌平二十三年。
叶照自得记忆以来,便牢牢记住了这个日子。
四年前,便是昌平二十三年。叶照奉命刺杀陆玉章。后受伤撤回,曾消失了近一个月。
借前世先机,她自知晓彼时正值优昙花开。
出发前,她便已思虑如何趁难得出百里沙漠的机会,去摘那朵花,摘了又该如何送至萧晏手中。
然待历经当日夜战,识出其人,她瞬间有了计策。
当下便趁夜色大雨,战势混乱,从应长思眼下脱了身。如她所料,即便是自己受了伤,从凉州到西域雪山,以她的脚程往来最多十数日。待她摘得那花,便送来这凉州,直入萧晏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