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药歇下,萧晏醒来时,已是第三日傍晚时分。
他在冰棺前站了半晌,出来合了内室的石门。然后启动机关,打开密室正门,迎着夕阳余晖瞧了会。
光影偏转,投下他一抹狭长的影子。
孤影横斜。
他垂眸看着,时光有一刻仿佛是静止的。
漫天霞光洒入室内,靠在外厅座上打盹的苏合蹙眉睁开双眼,辨清门口人影,又侧目看了眼滴漏。
“我当殿下要到明日百花宴方醒,不想能早一日醒来。”
“她没有入梦。”萧晏低声道。
苏合知他所指何人,只望着那扇已经关闭的内室石门,无声叹了口气。
“亡人好入梦,多半是对人世尚有执念。然殿下所求,乃生者入梦,难免贪心。”
萧晏闻言,未再言语。只合了合眼,转身行至案前,问,“卷宗呢?”
“嗯?”苏合还来不及从他伤春悲秋的儿女情怀中回神,便见眼前人已复了清明相。
“卷……那里!”苏合倒回座上,抬了抬头,指向一侧的香楠博古架。
“抱上,送来本王书房!”
方外的神医看着堆起如小山般的卷宗,无语望天。
这偌大的秦王府是养不起侍者了,逮着他一只羊死命薅。
*
“本王从前院唤人取卷宗,再送来这书房,来回不费时辰?”萧晏批阅着近一月累积起来的卷宗,头也未抬,只挑眉道,“你配剂药都不利索,卖个力气总能吧。”
苏合拎盖拂盏,一口茶未咽进口去,整个气笑了。
就这幅德行,伊人不入梦,实在太合理了。
晚膳亦是在这书房用的,实乃秦王殿下多日未理事,兵部送来要求决策盖章的事宜太多。
萧晏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待晚膳毕,已经理出此间几桩最为重要的事宜。对事点人,半个时辰后,左右侍郎、三司郎中、员外郎共八人,齐聚秦王府中。
两年一度的武举科考,城防六品武官的任职,禁卫军该年度春秋季新入伍士兵的集训,以及边地要求兵器的调新,这四事议下,已是月上中天。
萧晏捏了捏眉心,吩咐上宵夜。
俨然,这加议会还没完。
诸人暗里眼风互相扫过,不约而同推了推右侍郎。
兵部右侍郎杨素怀,是萧晏的表舅父,即便这兵部七成官员都是萧晏一手提拔,皆为亲信。但沾亲带故总是更好说话些。
杨素怀拱手道,“殿下,夜已深,不若明日府衙再议。”
“怎么,难得召你们加时上值,这便有意见了?让主簿成倍算上工时,本王私库补你们。”
“殿下说笑了,臣等不是这个意思。”杨素怀被噎了回,只得干笑道,“实乃臣等瞧着殿下精神稍好些,还请殿下好生保养,这公务是干不完。”
顿了顿,饱经风霜的面容笑意盛了些,又道,“明日殿下有百花宴,更需养着精神。”
萧晏幼年封王,十岁起勤政殿听政事,十四立明堂,十六视察凉州,后入兵部正式入仕,去岁未及弱冠,便已是正三品尚书位,成为六部最年轻的尚书。
长着眼睛的都能看出天子爱子之心,栽培之意。
且入兵部四年来,秦王殿下两度执掌武举科考,择人或入禁军卫队,或入京畿城防,或调往边地历练,品阶虽都不高,但皆任职地恰到好处,皆有用武之地。
昌平二十五年,西北线上回纥犯境,时值当地大旱。更是由秦王殿下直接从洛阳世家征粮,督军押送粮草,解决了英武军后顾之忧,打退回纥。
兵部在其手中四年,隐隐已有引领六部的趋势。
如此政绩加身,储君之位不言而喻。
可惜,天不遂人愿。
当年贤妃怀胎之时,受后宫毒害,中剧毒,使这秦王殿下生来便得了胎中带毒的顽疾之症。
平素还好,文武不差,然但凡发病,真是今日不知明朝事。
这厢在场诸人,尤记月前,陛下的万寿节上,秦王殿下将将起身贺寿,一杯敬酒还未饮下,便面色发白,浑身痉挛,一头栽倒在地。
太医署并着方外药师谷就时抢救,整整两天一夜,方将人从鬼门关抢回来。以往不是没有发作过,但此番发病较之上次,距离甚近,且救治所用时辰更是翻倍地长。
陛下都恩准了其养病,下旨群臣无事不得叨扰。这厢兵部的属臣们,哪个还敢跟着没命似地干活。
只盼着细水长流。
萧晏今日已经两回听到“百花宴”三字,面色便有些发沉。
偏杨素怀一心想着表姐贤妃娘娘两眼含泪的哀戚模样,丝毫未见外甥不豫神情,只继续掏心挖肺、忠言逆耳道,“臣以为,殿下贵为皇子,自当担社稷之责,承宗庙之重,为大郢开支散叶。”
众人附和,道应如是。
“如何开枝散叶,明日之百花宴方是殿下的第一步。”杨素怀寻着外甥脸色,将话道来。
萧晏食指扣着桌案,低笑了声,抬眸尚是清风润面,君子如玉的矜贵模样。
“臣等附议!”夜深人静里,诸人声色更显整齐划一。
“尔等之意,盼着本王早日娶妻生子——”
诸人闻言,正欲颔首展颜,却被后头的话压下嘴角。
“如此,要是本王哪日薨逝便也不怕了,你们亦可辅佐小主子?”
时值侍者送膳而来,萧晏也不待臣下回话,只挥了挥手,“撤下去吧,莫给他们了。”
萧晏持勺饮了口汤羹,“按诸位意,本王早些歇息。故而尔等不用膳了,且抓紧将最后一项边地兵器调新议完,择出个方子。”
堂中八人,面面相觑,拱手应诺。在秦王殿下那盅香气四溢的驼峰羹和热气腾腾的长生粥中,饥肠辘辘地鞠躬尽瘁,报效家国。
萧晏用膳毕,亦将他们的话理出关窍。
左右兵器调新,得花钱。
户部尚书徐林墨是楚王殿下的人,怕是不会把银子掏给秦王殿下。
诸人意见很统一,将这烫手的山芋递给陛下即可,让陛下从户部掏银子。
户部哭穷,可不分天子还是皇子。他就认五殿下一个主子。
纵是到后头给了,定是拐着弯给楚王铺路,让他立个功绩。
萧晏半分露脸的机会都不想给他,只漱口净手,点了点头,“此事搁下,不必上奏父皇,本王支会一声户部便罢。”
诸人还欲言语,萧晏已经吩咐散了。
“那殿下亦赶紧歇下,莫再操劳忧身,且好生赴明日的百……”杨怀素真心实意,然一想方才那会,遂生生咽了下去。
只打着哈哈,领众人一道告退了。
*
暮春深夜里,凉意尚存。
兵部左右侍郎同坐一架马车,一人握着一盏方才被秦王殿下克扣的宵夜用着。
“殿下实在可惜了,得了这么个顽疾,纵是世家高门的姑娘心悦于他,又有哪家愿意守着这空壳度日……”左侍郎卢庭盯着手中的长生粥,仰头猛喝了两口,不无遗憾道。
“前些年瞧着,倒是有两家大族隐约有些个意愿。”杨素怀把话接过,“然前岁殿下那般强硬手段,从世家征粮缴银,除去定北侯府外,其他算是得罪狠了,彻底断了这路。”
“大抵殿下知自己寿数,左右没考虑这婚娶后嗣之事。”
马车驶入朱雀长街,经过摘星望月楼,杨素怀看着三层小楼,轻叹道,“但愿这冲喜能起些作用,殿下吉人天相。”
*
秦王府清辉台中,萧晏仰躺在榻上。
子时已过,是下半夜了。然他辗转反侧,并无睡意。
明日府中开百花宴,诸人皆翘首期待,唯他半点不想。
上月初,因探子得了霍靖在西北练兵的消息,为折他兵甲,遂在天子万寿节时闹了那么一出,又借其胞妹之口转达。
本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既可早些打发了霍青容那点儿女心思,又能断了霍靖臂膀,还能彻底阻止洛阳世家望族送贵女入他府邸的念头。
然当是戏演的太真,累自己母亲伤心挂怀,求着旨意要开这么场百花宴,以作冲喜。
这京畿高门的念头是绝了,边地想入洛阳政权中心的一些小族,却是捡到了机会。
暗子这些日子送来的讯息中,摘星望月楼可是住满了边地官吏之女。
萧晏扣着床榻,喜忧参半。
喜的是,那处楼中有苍山派的三个女子,扮作了这厢参宴的秀女。
西域苍山派,是她的师门,是霍靖的人。如此可再拔去一波他的势力。
只是可惜,按前世时辰,眼下她当还在密训中,两年后才会入府。
两年后——
萧晏心跳的厉害些。
她若是见这王府后院,已曾有她人入住,他要怎样解释这九曲十八弯的事宜?
萧晏合眼想了想自个阿爹早些年腥风血雨的后宫,又想了想楚王鸡飞狗跳的后院。
得出一结论,女子闹腾,左右不是为权便是为人。
秦王殿下摸了摸自个风姿英朗的面庞,又看了看自己一双能文能武的手,遂安心了些。
闹,才对。
如此,方显她是在意的。
作者有话说:
下章百花宴,同框。
第7章 、百花宴1
百花宴原定的时辰是这日未时三刻,乃贤妃娘娘特地召钦天监算出的吉时。故而从各地选上来的共十二位秀女统一于午时正入了秦王府,眼下皆安置在西苑茂玉轩的水榭长廊上。
环肥燕瘦,姹紫嫣红,皆是鲜妍娇嫩的年纪,纵是家室上短了京畿高门贵女一截,但看着皆是周正清白的姑娘。
贤妃立在远处眺望,面上有慈和温婉的笑。
她亦是寒门小族出身,早年吃的苦非常人所能受。如今过上了二十余年安稳富贵的日子,很是知足,不敢过于贪心。
唯一所念,便是儿子能好好的。
“什么时辰了?”贤妃侧首问。
“回娘娘,未时六刻。”答话的少女不是贤妃的宫婢,乃清河县主陆晚意。
安西陆氏正支一族仅剩的嫡女,今岁才及笄,一张芙蓉面柔婉秀丽,浅笑间漾出两个深细的梨涡。
“这都过了三刻钟了。”贤妃扶着陆晚意的手,回身往东边清辉台望了眼,不由蹙眉叹气,目光正好落在府中管事的身上,“本宫听闻昨个,殿下又招人论公务至夜半,这府里没个心细贴身的人打理,哎!”
“老奴该死……”林管事赶忙打着秋千躬身告罪。
“不怨你们。本宫的话,他都打着折扣听,何论尔等。”贤妃摆摆手,回正厅坐下,“本宫就盼着,能给他寻个管得住他的。”
这话落下,年逾不惑的妇人,眉宇间多出两分自嘲之态。
她之初衷,不过是想给儿子冲一冲喜。然这般八字还没个一撇,她便竟又妄想着择了姑娘入府,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她儿子。
“娘娘安心,若殿下不弃,妾亦会用心照顾殿下的。”陆晚意垂眸宽慰道。
贤妃笑着,拍了拍她手背,却未接话。
陆晚意也未在意。
时值膳房送药膳的侍者从厅外经过,她出声招手让他入了厅中。
道,“娘娘,不若妾身去催一催吧,这厢错了吉时总是不好。”
“去吧。让殿下将药膳好好用了,便赶紧过来。”贤妃饮了口茶,抬眸道,“林管事也下去忙吧,不必在这伺候。”
未几,厅中便只剩了贤妃和一众宫人。
“娘娘,这清河县主知根知底,是个会疼人的。”贴身的姜嬷嬷瞧着那袭远去的倩影,低声道,“若是殿下实在不愿……县主便很好。”
“你也看出来,七郎没心思这百花宴?”
且不说她提议之初,萧晏便百般推拒,到眼下临门一脚,还这般磨磨蹭蹭。贤妃搁下茶盏,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若非孩子生来顽疾,堂堂帝王之子,姻缘之上何至于这般艰难。
她又何必出此下策。
“那、会不会是殿下当真心悦襄宁郡主,方这般拖延?”姜嬷嬷转至贤妃身后,给她按揉太阳穴。
贤妃扭头望向身后的侍女。
须臾,将将浮起的一点欢意重新退了下去。
襄宁郡主霍青容确是个不错的姑娘,然她虽是侯府嫡女,却因出身时生母难产而亡,便养在姨母徐淑妃的膝下,关于她之事便皆有淑妃一锤定音。
徐淑妃圣眷优渥得离谱,也不知同陛下吹的什么耳旁风,竟让陛下同意取消外甥女和萧晏的婚事。
若非襄宁郡主自个在天子面前闹了一场,言说能给萧晏寻来根治顽疾的药,这取消婚约的圣旨怕是早就下来了。
思至此处,贤妃神色莫名黯了黯,却也转瞬消散了。
“不论七郎稍后择取几人,落选的姑娘们,你且以我的名义再送上一重恩典。千里上京,莫亏待了她们。”
“娘娘慈心,老奴记下了。”
四月春风拂面,黄鹂展喉,日光缕缕点金,怎么看都是个好日子。
“娘娘!”姜嬷嬷低眸瞧着贤妃神色,自悔不该提起襄宁郡主,只尽力劝道,“清河县主亦不错,又自请入选秀名单,便是一万个愿意……”
贤妃止住她话语,摇了摇头,半晌道,“那丫头心思不在七郎身上,她图的是旁的事情!”
*
清辉台在东边,陆晚意送药前往,却往西头绕了一圈。
临近水榭长廊,一池之隔,陆晚意驻足凝望。
她看得久了些,自然便引起了旁人注目。
水榭上,不知是哪个姑娘先瞧见了她,原也未在意。只是见隔着一方芙蕖碧塘,水波粼粼,对岸的人如同一尊玉像,一瞬不瞬地盯着此间,便有些好奇,只与同行的另一个秀女口语,于是看过来的人便又多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