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昨夜梦中实在渗人,她反应激烈了些,甚至还抓破了萧晏手背,勒红了他手腕。
她目光从他掩在广袖中的手上划过,轻声道,“就昨夜里,不过是我白日多思,无妨的。”
“已经连着第九日了。”萧晏的声音的砸过来,“昨夜最重,惊醒了过来。”
话落,屋中三人都看着他。
苏合自然没旁的意思,不过问个数,转身道,“王妃,让在下再看一眼您舌苔。”
叶照照做,只是目光不自觉在萧晏身上落了一瞬。
最近一段时日,她按着习性都是卯时三刻醒来,但总有些疲乏头疼,萧晏便哄着她再睡一会。她也不曾放在心上,合眼睡去大半时辰方再度醒来,神思和精神便足了许多。
不想竟已是多日夜中梦魇,所以都是他安抚睡过去的吗?
萧晏这厢没觉得自己做得多好,也不奢望叶照动容。他摇着扇子,倒是明里暗里看了小叶子好几眼。
只心中念叨,别从今个起,小姑娘搬来此间,将他轰了出去。
奈何小叶子卧在叶照身侧,一心听着苏合的话,面上无甚神色。
累的秦王殿下一颗心半上不下,浮在空中。
苏合观过,又重新切了回脉,道是无碍,若是惊醒不得入睡,喝碗安神胎便可。
如此,诸人遂放下心来。
“苏先生,我阿娘是不是一直用着您的药,就不会有事了。”苏合正欲离开,小叶子突然开口道,“是不是她就和我们一样了?”
惶惶两世,她都不曾见过母亲康健的模样。
苏合乃杏林国手,医术冠绝天下,施针用药但凡涉及病情便十分谨慎。遂而这厢回答小叶子,便也很是认真。
他想了片刻道,“差不多吧。”
萧晏看他一眼,破天荒没留下,同他一道离了翠微堂。只是离开院子时,回首望过,正好撞上小叶子眼神。
小叶子无声瞥了头。
叶照如何看不到?
关于小叶子和萧晏之间,她曾不止一回问过,父女两个避之不答,她也不再穷追到底。
眼下,只将小姑娘抱在身侧,轻叹了声。
“阿娘可是又要说我不该冷冷对秦王殿下?”
“我可没说。”叶照睨她一眼。
想了想道,“阿娘只是希望多个人爱你。他对你,挺好的。前些日子,可是还带你去了淮阴侯的碧波宴?在宴上给你剥了莲蓬,还喂你吃了水黄桃?”
闻叶照提起碧波宴,小叶子咬着唇口低下脑袋。
萧晏怪癖甚多,能吃莲子但是碰不得生莲蓬。平素原也无需劳他大驾,就是一碗莲子汤都得放温搁在他面前,他才伸手用过,就别论要他剥莲子。
其次,他也碰不得桃子。为此,府中连棵桃树都没有。
因为这两样,他碰之过敏,遍体生红疹。
结果七月底淮阴侯府的碧波宴上,秦王殿下为了讨女儿欢心,赢那一篮子进贡的水黄桃,居然下场参加剥莲蓬比赛。
他下场,哪个没眼风的敢赢了去。
于是得了那一篮彩头,更是当场洗净、去皮、切碎、冰镇,颠颠捧给了女儿。
待回府,秦王殿下一身皮肉,已经红肿不堪,痛痒难忍。
“我便知道他会同阿娘告状!”小叶子轻哼道。
“他没说。”叶照顿了顿,片刻道,“是侍者不小心露了嘴,阿娘猜的。”
原也不是侍者露了嘴。
秦王府里的人,都是长的一副唇舌。但凡萧晏说一,没有人说二,便是暗里都不敢。
实乃是他连着两日未来翠微堂,叶照莫名心慌,自己去寻的他。
方在清辉台见到正在用药的萧晏。
他旁的也没说,只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当什么都不知道。
她问,“为何?”
他说,“怕小叶子以为我向你告状。”
“我没有让他吃桃子,便很客气了。”小姑娘嘟囔道。
“小叶子!”叶照厉呵,“你在说什么?他误食桃肉,会没命的。”
叶照缓了缓,抚过孩子面庞,“他是伤过我们,前生后来你们发生了什么,阿娘不知道。可是在之前,真正伤害我们的不是他。你知道的,是谁抓你的那个人,是逼迫阿娘的人。如果没有那人,我们在安西可以平静地过一生。”
“不可以,阿娘伤成那样,一生很快就会结束,小叶子便只有一个人。”小姑娘一双凤眼又湿又红。
“阿娘的伤,也是那人造成的,同他没有半点关系。”叶照擦去她眼角滚下的泪。
小姑娘拂开母亲的手,半晌唇张了张,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转了个话头道,“阿娘,你说这些,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你自己听的?”
“我……”叶照顿住了口,片刻有些懊恼道,“谁听不是听!”
小姑娘瞧着自己阿娘,鼓了鼓腮帮子,低头含糊道,“我都提前回来了。”
“什么?”叶照蹙眉。
“我说我都提前回来了。”
叶照尚且疑惑。
“我说,那日宴会,不是没散宴我就提出回来的吗?”小叶子嘀咕道,“我怕他痒死!”
叶照闻言,揉过孩子脑袋,将她抱进怀里。
须臾,小姑娘探出头来,问,“阿娘,那你想留在这,还是想回安西?”
叶照笑道,“你想回安西吗?阿娘前段时间去过了,那个院子还在的,还有那棵枣树。”
小叶子又往外望探出一点,看着叶照道,“我明白了,阿娘也不确定是走还是留!那我们且要有两手准备。”
叶照疑惑道,“阿娘何时说不知走,还是留的?”
“阿娘要心中坚定,直接说留或走,何必多问我一句?”小叶子推开母亲怀抱,跳下她去,“阿娘放心,你想留或是走,都行的。”
“小叶子!”叶照从窗户唤她
“您歇晌吧!”声音已经是从院外传来。
*
清辉台中,苏合正给萧晏包扎手背。
“你是睡死了吗?被抓成这样没反应!”
萧晏那只手背,并不是简单的被抓出两条红痕,剜破一点皮,里头筋脉都蜷曲了。幸得苏合给他按摩揉顺了。
“睡死我早就跳起来了。就是因为没睡才忍住了,想着把她哄睡了……”话至此处,想起叶照惊梦中呼唤“阿姐”,萧晏心中也甚是不安。
明知慕小小在霍靖手中,但是半点踪迹线索都没有。
而当日为了牵绊住霍靖,不让他腾出手提前寻到叶照,萧晏派人打掉了他三个屯兵的地方,以此让他分不出身。
却也因此打草惊蛇,如今虽知他不怀好意,却半点证据皆无。霍靖撤得十分干净。导致萧晏就很是被动,无法主动出手,只能接招拆招,兵来将挡。
且还不知,霍靖时何处发难。
萧晏甩了甩被包扎完毕的手,尚且可以活动,遂也没有去管它。
只摇着扇子问道,“阿照身子如何了?“差不多”可不是你苏神医的诊断风格。”
苏合收拾完药箱,自个倒了盏茶饮下,方抬头看了眼萧晏。
“快说!”萧晏催促道。
“说大不大的事。”苏合转着笛子,“两处。”
“一处,往后尽量别动武,伤她元气。”
“另一处——”苏合顿了顿,“她早春时节在崖底寒潭泡得太久,底子阴寒,子嗣之上怕是缘分稀薄了!”
萧晏豁然抬起头,须臾却也释然了,“本王已经有小叶子了,生养于女子本就遭罪,如此正好。”
苏合惊了惊,“秦王殿下,您难不成山河社稷都弃了?若承江山,子嗣这关您怕是过不去吧?郡主可不是儿郎!”
“也对,是某操心了,君主三宫六院,不是非取一瓢饮!”苏合摇头笑道。
“闭嘴吧!”萧晏砸了他一扇子。
苏合拣过扇子给他,提了药箱告辞。
殿门外,正遇娇俏又聪慧的小姑娘,“郡主好!”他捏了把小姑娘白嫩嫩的面庞。
萧晏心提起一半,起身出来,“你寻我吗?”
小叶子点点头。
萧晏俯身想要牵她,手伸了伸,正欲缩回去,不想小姑娘自己把手搭了上来。
萧晏一愣,瞥头笑过,牵着女孩进屋。
待坐下,又慌了一瞬,“小叶子来多久了?”
小叶子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她本听到萧晏说有她已很好,又不舍阿娘受罪,本是开心的。却后闻后半句,不是非取一瓢,就又平添了几分气性。
“别和我说,不可告诉阿娘。阿娘自个的身体,她有权知道。”
成,被堵死了。
萧晏笑了笑,无声点头。
“那小叶子为何事寻我?”
“寻你要封和离书。”
萧晏仿若没听清,蹙眉看榻上的小姑娘。
“殿下红口白牙应了许阿娘离开,可如今我和阿娘名字被明文刻在玉牒上,尽是你的理,跑到天边也是你的人。你分明占尽便宜!”
“本来就是我的人。”萧晏嘀咕道。
“我不信您,要个保证!”
“本王一言九鼎……”
“口说无凭!”
说着,小叶子已经跳下座塌,给他挪来纸墨。
“我说,您写。”小叶子将笔递上。
萧晏接过笔,吊着口气道,“小叶子,区区数言,自也不难写。你为你阿娘谋一个保证,自是不错。但是你是不是要这样想一下,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你阿娘有那么一点想留下的念头,见此书,以为我弃了她,那岂不是你一片孝心反作了害事,白的让她伤心?”
小叶子认真听来,点头道,“您说的有理。”
萧晏搁下笔,喘出一口气。
“写吧!”小叶子重新将笔奉上,“我说,您写。”
萧晏倒抽一口凉气。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遂物色书之,各还本道。愿相离之后,解怨释结;至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萧晏无奈奋笔疾书,落笔合眼,“好了,你拿走吧。”
“没好!”小姑娘拿起书页,捧至他面前,“殿下,少了些东西。”
萧晏握了握拳头,提笔写上名字。
“古来字迹,多有仿冒。”
萧晏觉得两世白活,认命颔首,从书阁拿出紫绶金印盖上。
“谢殿下!”小姑娘心满意足的叠好收起来,“殿下安心,我比您心疼我阿娘。若是阿娘要走,这和离书便会送去宗正司。若是阿娘要留下,它自然便永不见天日。”
小姑娘奔出殿门,又顿下回首,“殿下,您以后是否当真会有三宫六院?放心,这个我不告诉阿娘!”
萧晏望远去的人,又望身前笔墨,尤在雾中。
这像谁?
绝对不像她阿娘。
她阿娘分明直率又温柔,半点心眼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萧晏:!!!谁再说女儿是小棉袄,本王和谁急。
第43章 、晋江首发
秦王殿下发自内心的怕自己女儿, 于是被半催半吓鬼使神差地写了封和离书。
这厢写完已经许久,清辉台早已没有小叶子人影,但他足下发软, 魂不归位, 如此窝在寝殿也没再出去。
夜色降临,司膳请示可要开膳。
没得回应
月影重重,萧晏伏案睡着了。
清辉台的掌事给殿下披了身薄毯,灭了灯。
清辉台熄了烛火, 翠微堂便也落了帘帐。
本来叶照也不太情愿他日日与自个同榻,实在前番病得厉害,劳他端茶捶背。而近些日子有所好转, 竟又添了梦魇。
一想到萧晏说她已经数日这般, 便知他亦数日不得安眠,如此不来正好,且让他自个歇着,养养精神, 以备来日风雨。
叶照看着自己一双偶尔还会打颤的手,终是无法否认,她一人之力弱, 若无萧晏, 怕是无法救得阿姐。
而关于慕小小,叶照心中愈发不安。
尤其是一想到前世自己叛逃,霍靖对付她的种种手段,便是一成付在阿姐身上, 她都觉得遍体生寒。
然萧晏这厢, 自不会忘记救护慕小小。只是一封和离书将他晃的心神不宁, 这日醒来发现竟还睡在清辉台, 瞬间便觉天要塌了。
如此以问叶照病情为由,大早上巴巴赶去了翠微堂。
彼时,东边天上不过一抹鱼肚白,凸月还残留着轮廓。
寝殿之中,叶照还不曾醒来。
萧晏转入内室,又退回一步,“郡主在吗?”
守夜的侍婢道,“回殿下,郡主不在。她歇在自个的院子。”
萧晏合了合眼,尤似错过天大的宝贝,万分遗憾。
帘帐就落了一层,他坐在榻畔,隔着鲛纱看沉睡的人。
鸦羽长睫覆在白瓷面庞上,投下一层浅淡的阴影,两颊丰盈了些,前两月里锋利的弧度重新变得柔和。
被子齐胸盖着,露出细白的脖颈和一截臂膀。
秦王殿下这一刻的眼神,彻底退尽了□□,干净得如此刻晨起的清风,似山涧流淌的溪流。
风起,泉涌,却化不开雾气迷蒙。
萧晏眼中水雾成珠,伸手穿过帘帐,抚她前世被钢针穿过的锁骨,摸过她今生肩头臂膀未落的伤疤。
“殿下……”到点醒来,叶照多年习惯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