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有害她,我知道。”
沈愿依旧是叫人如沐春风的轻笑,可是那点笑,就如同早春料峭的枝头,阴寒湿冷,一点不暖。
“你若已经害了她,你如今也不可能活生生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了。”
“我也不是非要叫江姑娘你去做些什么。”他道,“我只是给江姑娘提个醒,欲簪凤钗,必承其重。我父亲在大理寺就常教导我,任何做过的事情都会留下痕迹,任何人,都不能妄图摆脱。姑娘的凤簪是怎么来的,带上它之后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若好好想想吧?”
凤簪,他提到了凤簪……所以真的是凤簪那次?她不过是当着几个常聚在一起的小姐们的面诋毁了程昭昭两句,也能被他这样揪出来?他们上京来的,便当真是这样手眼通天不成么?
沈愿看她脸色,见她终于知道害怕,便点到为止,起身欲离开,不想江妩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红着眼角抬头问:“都说的这么明白了,那那件事也没有必要瞒着我了吧?是付清台请你来同我说这番话的吗?他喜欢程昭昭,是吗?他们俩早就情意相通了,是吗?”
沈愿顿了顿,虽然他不是什么门当户对、媒妁联姻的绝对拥护者,但时至今日,他倒也愿意应景地说一句:
“人家国公府的世子同侯府嫡出的独女,本就是绝配。”
第四十一章
中秋之后的程昭昭一心忙着念书哄好苏衔青, 是以对自己的朋友们便少了许多的关怀,平日里都是陈温或者江妩抽空来找她,她变得渐渐很少主动去看朋友们。
这日好容易考完八月底的试题, 她总算想起来要好好休息一会儿,便打算去找江妩唠唠嗑。
两人是同个学堂, 又是同场考校的地点, 她兴致勃勃地凑到江妩桌前,看她正埋头收拾书箱,笑嘻嘻问:“江姑娘考完试,可有兴致与我一道上山林里走走?”
秋日的山林别有一番清新的气息, 用来漫步散心最合适不过。
程昭昭自然而然地以为江妩会答应,不想她只是闷头整理书箱,整理完后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程姑娘还是自己去吧,我还有事,不与你一道了。”
程昭昭一愣。
程姑娘?
她不过玩笑喊她一声江姑娘, 可她这声程姑娘听来,却不像是玩笑。
她觉得莫名其妙:“阿妩,你是怎么了嘛?”
“我说了没空, 你听不出来吗?”
明明也没人惹她, 可江妩就是一瞬之间红了眼眶,惹得程昭昭以为真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左右看看,没有旁人, 她也没有说错话, 那她到底是怎么了?
她一声不吭,坐在江妩的桌前, 只是复杂地撑着脑袋, 目送她沉默地背着书箱离去, 一个眼神也未曾给她。
山月在外头久等不见她出来,进来接过她的书箱,“小姐这是怎么了?”
“山月。”程昭昭有些失神,心情闷闷的,“阿妩近来家中可是出了何事?”
“出事?奴婢并未听说啊,何况,咱们也不知道江姑娘是哪家的啊。”
一句话点醒程昭昭。
“也是,咱们并不知道她是哪家的。”
她郁郁不乐地起身,想要去山林里走走的兴致也没有了,自己慢慢踱着步往女舍回去,一路上想的皆是江妩的事。
“山月你说,我是不是因为最近忙着念书,都没有怎么理阿妩和何若,所以才叫她们跟我生疏了?”
可是不该啊,她从前在上京,与那些世家的小姐妹们也不是日日都见面,除了念书那阵子,其余时候十天半个月能见上一次就不错了,十几年下来,这关系也没半点生疏啊。
“莫非是因为阿妩察觉到我将付清台的事瞒了她,所以不高兴了?”
程昭昭思来想去,似乎便只有这一种可能了,这事她当时告诉了何若,却未有告诉江妩。一则是何若聪慧,很多事情其实她都有看出来,与她瞒也瞒不过,她便老实交代了;二则便是她私心里觉得,自己似乎总是跟何若更亲近些,大抵是因为她是自己在山上交到的头一个朋友,也是第一个愿意无条件对她好的人。
随便应付过晚膳,程昭昭便鼓足了勇气,决定跟江妩去承认错误,并且坦白自己同付清台的事情。
顺便为显郑重,她还在自己首饰匣子里挑了一支较为华丽的钗子,想着江妩喜欢这种类型的,便再送她一送。
她带着山月去往江妩的屋子,见屋门敞着,便背着手兀自走了进去。
江妩正在桌边挑灯看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以为是自己的丫鬟回来了,正欲抬头,眼底却被塞进一支华丽的蝶翅流苏金簪。
她不明所以,顺着洁白的手背抬头。
程昭昭粲粲的笑容映入她的眼底:“阿妩,我前段时日中秋下山的时候新买了一些衣裳首饰,今日才得空整理,瞧着这支好看又适合你,就给你送来了,你看如何?”
江妩再次垂首,去看摆在自己面前的那支簪子。
簪子一看就造价不菲,簪上栩栩如生的蝴蝶一眼瞧去就是纯金打造的,精雕细刻,闪闪发光,很是考验匠人工艺,蝴蝶下摆还挂了细长的流苏,环环相扣,瞧着虽繁复,但其实很适合一些人多的场合艳压群芳,的确是她喜欢的。
只是她如今送她这个是要做什么?
她不明所以,再次抬眸去看程昭昭。
只见程昭昭真诚地站在她面前,愧疚道:“阿妩,对不住,这段时日我只顾着衔青和念书的事,忘了考虑你同何若了,这支簪子算我的赔罪。”
单是对一个朋友不够上心,就需要送一支纯金的簪子赔罪?
江妩时至今日才发觉,自己真的远远小瞧了这位皇亲国戚。
她不言语,只是看着程昭昭,看她单纯真挚的脸庞还能说出多少骇人听闻的话。
“还有一事,我不知道阿妩你有没有发现,就是,我同付大哥……嗯,阿妩你明白么?”
程昭昭眼里掺了星星,亮晶晶地看着江妩,大抵是期盼能得到她惊喜的回应或是泼天的祝福,可惜江妩什么表情都没有。
她自觉尴尬了一瞬,道:“阿妩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我其实,其实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就是我其实也有些羞耻,毕竟我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呢,但是付清台亲口说他喜欢我,他亲自承认,说他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欢我,阿妩,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我为何要知道?”
程昭昭越说越激动的分享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她看见江妩似乎有些生气的神情,满脸写满了不悦。
是对她的不悦,对她显耀自己的家世,显耀自己与意中人情意相通的不悦。
世上哪里当真有这般单纯的人呢?被人甩了脸色还自己贴上门来赔礼道歉,送的纯金的簪子,送簪子的同时,还要念叨自己门第样貌才学样样出众的意中人,目的在何?当真不是炫耀吗?
江妩不信。
或者说,是她不愿意信。
她和程昭昭出身不同,即便做了朋友,每日想的事情也不同,甚至同一件事,两人想事情的角度也不同。
她自小在姑苏也算是人上人,吃穿用度什么都是顶好的,本来也该是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可是直到那一日,从上京贬谪回来的姑父姑母一家来到姑苏,对她说起上京的种种繁华,说起那些高门大户的规矩礼数,她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什么叫天外有天。
那一刻起,她心中便萌生了长大后要去往上京的想法。
她见过姑母最视若珍宝的首饰盒,比之程昭昭拿出来的那些还要多,还要华丽。只是不同的是,程昭昭对这些身外之物并不珍视,大有全部送尽了她还有的无所谓的架势,但是姑母却是连最简单的一支碧玉簪子也不肯轻易叫人碰,即便她是她的亲外甥女。
那是在姑母一事后,她再次直白地意识到自己同高门大户的真正区别。
她嫉妒程昭昭,无有缘由且疯狂地嫉妒。
就因为她是侯府的小姐,所以她可以理所当然地拥有这般精妙的凤簪;就因为她是侯府的小姐,所以她可以顺理成章地同付清台论兄论弟,叫沈愿一个堂堂大理寺卿的儿子对她一口一个五妹妹;就因为她是侯府的小姐,所以她可以一进书院就住进一个人的屋子,不必跟她们其他人一样,挤在狭小的两人间里,甚至连她的丫鬟,住的都比她们的丫鬟要好。
“把你的簪子拿回去,程昭昭。”她觉得自己又快要红了眼,冷着声道,“我不用你高高在上的施舍,也不用你故作慈悲的关心,更不需要你人生圆满的时候还刻意来我面前耀武耀威,说你过的有多么幸福!这些我全部一点都不想听!”
“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一直都是我在高攀你,日后我不会再做那种蠢事了,你也可以离我远一点了。”
她合上书目,将那支蝶翅簪子退回到程昭昭怀里,推着她不停往外,往外,直至关在了自己屋门外。
第四十二章
付清台在后山找到程昭昭的时候, 发现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夜里风凉,她也是真的心大,就这么对着冷风吹, 不披一件外衣也能安然入睡。
他伸手去探了下她的脑袋,不想只是很轻的一下触碰, 也直接惊醒了程昭昭。
他沉默着看着她, 晚风将竹屋里的烛火吹得摇摇晃晃,他的影子也随着摇摇晃晃。
“付清台……”
程昭昭揉着睡眼惺忪,扑进了他的怀里,明明人还没睡醒, 眼泪倒是先落了下来。
付清台无声地环抱住她,也不问她是怎么了,只默默抚着她的后背,轻轻安抚。
她的后背很凉,约莫是趴在桌上睡的, 他粗糙干燥的大掌所过之处,尽数给她送去温暖。
程昭昭窝在他的怀里,慢慢哭到哽咽, 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他一摸她的脸蛋,全是冷冷热热的泪珠。
“不哭了。”他终于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替她揩去了一滴又一滴的泪水。
程昭昭却一下哭的更大声了。
“我, 我有做错什么吗?为什么她要对我说那样的话?付清台, 我不是故意要跟她炫耀,我以为那支簪子她会喜欢, 她先前挑的就是那样好看的金钗;我也以为, 她知道我和你的事会替我高兴, 我是真的把她当朋友,才跟她说那些话……”
她当真是委屈到了极点,边哭边说,边说边哭,断断续续,不住呜咽。
付清台一遍又一遍地替她擦拭着泪水,不停地说着“我知道”。
但程昭昭如今语无伦次,他自然不是听她的话知道的,是适才山月来找他的时候,就把事情告诉了他。
江妩的事是他同沈愿一起做的,如今她说的那些话,他也都可以理解。
他轻拍着程昭昭的后背,语重心长:“昭昭,我早说过,这里不是上京,不是所有与你相交之人都是身份对等的,亦不是所有与你促膝长谈之人都是真心实意的,你当自己慢慢长大,慢慢去看透这一切,方能有所成长,有所收获。”
程昭昭正在号啕大哭,哪里听得进去他那些大段大段的道理,一边落着眼泪打着哭嗝,一边错愕地看着他:“你,你还是人么?我这么伤心,你还要跟我讲道理?呜呜呜付清台你太过分了!”
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的付清台:“……”
“昭昭,光伤心是没有用的,你再伤心,也改变不了人性的事实,从此之后,你当辩证地去看待周围的人或事,有些东西,它不是非黑即白,但是当你发现它黑暗的一面时,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你就当及时止损……”
“付清台!”
程昭昭彻底止住了哭泣,小脸红扑扑的,又脏又泛着水润莹光。
她知道,或许付清台说的都是对的,但她现在就是听不进去,她只是想有个人,能好好听她哭一场,抱怨一场,哪里就需要听什么大道理,听什么人生启发,是平日里夫子教的还不够多么?
她烦躁地抹了把眼泪,撅着小嘴要走,却被付清台堪堪拦住。
“昭昭……”
“还有什么事?”她故意气道。
付清台缄默了下,大掌用力,将挣扎到一半的她拉回到了自己怀里。
“我说错话了,对不住。”
程昭昭顿了顿,虽然仍旧是撅着小嘴,但腰肢已经软了几分,任由他抱在怀里,无骨似的轻柔爱抚。
“你哪里说错话了?”她决定给他一个原谅的机会。
“……”
竹屋里除了风声晃动和程昭昭自己时不时的吸气,竟一时没了别的声响。
程昭昭气得一把想要推开他,却只被他抱的更紧,紧到快要喘不过气来:“我不该在你伤心的时候说些你不爱听的话,是我的错。”
什么叫她不爱听的话?搞得她很不爱听那些有道理的话一样。
程昭昭再度气结,可也还想要挽一下尊:“我不是不爱听那些话,我是,我是正伤心呢!”
虽然现在已经不哭了,但脸上泪痕还在呢,眼眶里的余珠也还在打着转呢。
程昭昭兀自拿脸蛋蹭了蹭付清台丝滑的绸缎衣裳:“以后我伤心,你不许一上来就同我说大道理,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
“那我若实在伤心,你该说些什么呢?”程昭昭捧着他的脸蛋,泪眼婆娑地问道。
对于付清台而言,这显然是一道送命题。
他看似认真思忱一番,答:“不哭了,我给你做好吃的。”
程昭昭抿了小嘴,觉得他也不算太无可救药,但她还是不够满意,道:“你该说,昭昭不哭了,不论哪个朋友抛弃了你,我都永远不会抛弃你,你是我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最爱最爱的女人,你是我的心肝宝贝,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
“……”
有些许肉麻。
好吧,是很肉麻。
付清台琢磨了一下子,觉得这其间的每一句话他都可以对程昭昭说,但是一旦合在一起……便如同一堆华丽词藻堆砌,难以入目。